《焉得谖草》翡翠胡子

22、玉瑗

　　第二天一早，按照临安旧俗，熬好的腊八粥要先敬神祭祖，再馈赠亲友，这些一定要在中午以前完成。最后才是全家人食用。
　　于是天才蒙蒙亮，下人们就在门外扎起了赠粥的棚子，直接抬了大锅出去。我匆匆吃了饭，正要拿着大勺出去凑热闹，赵瑗赵璩身穿蟒绣朝服，带着人进了靖府大门。一行人在中庭站住，赵璩笑眯眯地说道：“谖姐，我们受官家的旨意来给赐粥。快来接赏吧。”
　　我忙谢了恩，让红芹接过粥。
　　“两位屋里坐吧。”我伸手要将他们让到屋里。
　　赵瑗微笑着摆摆手道：“还有别的官员家要去，就不多坐了。”他转身欲走，忽然又转回身来问我：“伯阳兄回来没有？”
　　“哎？”我一愣，讷讷问道，“瑗哥怎么知道他昨晚没回来？”
　　赵瑗惊讶的欹了一声，狐疑地问我道：“昨晚？他不是走了十几天了吗？”
　　赵璩看我一脸迷茫，于是插嘴道：“伯阳兄领提举刑狱衔，奉旨去巡查两浙刑狱，谖姐你竟然不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
　　红芹放下粥从屋里出来，刚好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于是笑道：“回禀郡王和崇国公，郡主这些日子一直在宫里，怎么知道？姑爷临走之前倒是让奴婢们转告的，不过昨天回来之后忙着熬腊八粥，奴婢们一时忙糊涂了，忘记禀郡主了。”
　　赵瑗见我尴尬，就柔声笑道，“想来伯阳今天是回不来的，谖妹你不如去我府上一起过腊八节？郭氏昨晚熬了一夜的腊八粥，香的很，带着这几个丫头都过去喝一碗吧。”
　　“姑娘，咱们去吧。”阿绚听到赵瑗的话忙跑上前来低声道，“奴婢也好久没见家里人了。”
　　阿绚是普安郡王府的家生子，除了她陪嫁过来外，一家人都在郡王府上。听她这么一说，我倒是不得不答应去赵瑗府上了。于是点了点头笑道：“那就叨扰瑗哥了。”
　　赵瑗赵璩离开后，我转身对红芹道：“红芹，你和绿萼家就是临安城的吧？放你们一天假回家过腊八节去，分完了粥就可以走，明天早晨再回来就行。”
　　红芹忙道了谢乐颠颠地往门前跑去。
　　我站在原地，心中思绪万千。官家为什么突然派靖方旭去巡查两浙刑狱？上一次巡查福建路河工，足足出去了三个月，这一趟出去，又要多久才能回来？两浙，衢州好像也算两浙吧？我突然想到一个人，一颗心顿时仿佛压上千斤巨石，几乎要无法呼吸……

　　未过晌午粥已经散尽，未过多时，阿绚来禀说普安郡王派了车子来接我们。
　　阿绚陪我坐上车，打起车帘时牵动了车前挂着的玲珑精致的银熏香球，那银色的小球微微一荡，在空中划出一道白色弧光。淡淡的谖草香气幽幽然散出来，我钻进车里坐下，抚着袖口上出峰的兔毛笑叹道：“瑗哥也太小瞧我了，就算是一个人在家，能有多么凄凉？我就那般地经不起事儿了？何况还有你陪着我呢，他就这么急急火火地接咱们过去。还这么小心地在这车上挂了忘忧香。”
　　脸上虽然笑着，可是心中却愁肠百结，怨念哀思翻腾得人几欲落泪。
　　“早些过去有什么不好？奴婢可是想家里人想的紧呢。”阿绚兴奋地笑道。
　　“有家里人在那边等着你，你过去自然是回家了，”我叹了口气，已经笑不出来，“我去郡王府上过腊八节算什么呢？”
　　阿绚明亮的眼睛忽然浮起一层水雾，她小心地捂住我的手劝道：“郡主您别难过，那顾蓁娘都走了，姑爷他肯定也改好了。等姑爷回来，您跟他一起欢欢喜喜地过年。”
　　我掏出一方手帕来递给阿绚，轻声喃喃道：“阿绚，你不知道。蓁娘，大概会在靖家常住了。”
　　“为什么？”阿绚狐疑地抬头看我。
　　我别开脸，“你以后会知道的……”
　　突然车外穿来铛铛锣鼓开道的声音。车夫架着车避到路旁，阿绚便隔着门帘问道：“出什么事了？”
　　“哦，有押送囚犯的囚车进城，看这样子是要送到刑部去的。”
　　我心中一震，很想掀开帘子看看，可是试图着伸了几次手，终究还是没伸出去。
　　我知道我在逃避，可是，能逃到几时呢？
　　正在踟蹰的时候，听到鞭子啪的响了一声，我们的车子已经在街上踽踽前行了，想来囚车已然远去。

　　赵瑗府上倒真的是张灯结彩，一副要热热闹闹过节的架势。
　　我和阿绚从偏门进了，后院中有几个丫环，正沿着两侧的抄手游廊挂红色灯笼，朱红色洒金纸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们见我和阿绚进院，先向我请了安，接着便挽住阿绚的手悄声说笑。我见她们如此，便吩咐阿绚在外边帮忙，自己径直上了屋前的台阶。
　　门前的丫环忙打起暖帘，躬身请我进去。
　　屋里暖意洋洋，迎面一张大案上袅袅的青烟从博山炉中缓缓升起，在半米高处凝聚着不肯散去。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瑞脑香气，临窗一溜椅子铺了朱红色坐垫，郭氏正坐在椅子上手执绣框低垂螓首。厚实的白色窗纸透着门外的阳光，发出淡淡的金色，映在她面颊上愈发显得她眉目如画肤如凝脂。
　　郭氏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看到是我便放下绣框，起身便要行礼。我忙上前扶住她道：“郭姐姐快别这样。”她却执意要跪下去，我忙侧身只受了她半礼。
　　“普宁郡主是郡王殿下的救命恩人，自然也是妾的救命恩人，受这一礼是应该的。”郭氏拉我坐下，我随手拿起桌上的绣框，那细白的娟面上疏疏绣了几缕细长翠绿的叶子，虽然刚绣开不久，已能见出几分神韵。我于是赞道：“郭姐姐好巧的手！”郭氏亲手捧了茶给我笑道，“郡主谬赞了。这是前两天皇后娘娘赏的茶，郡主尝尝。”
　　“姐姐怎么绣这么清淡的花样儿？”我执着绣框笑问道。
　　“哦，是给郡王殿下做的荷包。”郭氏脸上微微一红，“我叫他画个自己喜欢的花样给我，他就画了这个。其实郡王画的花样儿本身还有花的，我还没绣上而已。郡主你喜欢什么花样的，改天我做一个送给你。”
　　“郭姐姐不要郡主郡主的了，叫的我怪不好意思。叫我与谖就好。”
　　郭氏的神色仿佛一愣，轻声道：“与谖？不知是哪个谖？”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我的名字是从《诗经》来的。”我笑着解释给她听。
　　郭氏听了却只是勉强笑笑，别过脸去，声音闷闷的，“与谖妹妹真是好名字。”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于是讪讪地放下了绣框。屋里突然安静起来，静得隔着窗子都可以听到外边丫环们的低语。伸手端起茶杯来喝茶，无意间又瞥见了那白绢上细长的叶子，我蓦然想起赵瑗窗台上那盆谖草，心中一下子明白过来。茶水散出的热气氤氲，熏的我两颊燥热仿若红炭，我忙轻呷一口放下茶杯。不想茶水滚烫，一口水进去烫的舌头几要脱皮，含在嘴里竟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最终还是忍着痛装作若无其事地咽下肚去。

　　幸好没过多久，就有丫环打起帘子来通报道，“夫人，殿下回来了。”
　　我和郭氏都站起身来，普安郡王仍穿着早晨的那身蟒绣朝服，带着微微的笑意走进来。“殿下辛苦了。”郭氏忙迎上去，接过他小臂上搭着的披风笑道：“送粥不是都要上午之前结束？郡王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哦，送了粥以后回宫复命，刚巧，”他顿了顿笑道，“刚巧官家兴致好，又叫我陪着下了局棋。我先去换身衣服。”赵瑗说着又出了门，过了半晌方才回来，只见换了家常的一件碧青色袍子，同色的扣带上中间装饰一枚玉环托花叶带饰。腰间系了一只扭丝纹双环玉佩，下边垂着明黄色流苏，随着步伐在他身前微微摇晃。
　　“郡王殿下，郭姐姐，”我不敢再喊他瑗哥，只恭恭敬敬地低头说道，“我看阿绚她们在外边挂灯笼很有趣，我也出去看看，失陪了。”说罢转身往外走。
　　“普宁，”赵瑗喊住了我，从郭氏手中拿回了他的披风递给我，“外边冷，披上披风再出去。”说罢，他又回头对郭氏笑道，“既是过节了，咱们都挂灯笼去。”
　　我无奈地看看赵瑗，又看看他身后的郭氏。她不高兴，很不高兴。我看得出来，然而我又不能立刻离开郡王府。如果我立刻走了，反而显得心虚不是？我在心中叹了口气，只好堆起笑脸上前挽了郭氏的胳膊笑道：“郭姐姐，咱们一起去吧。”
　　郭氏仿佛愕然，眼中隐有水气，她低下了头，抽出手拿起两个手炉塞给我和赵瑗，轻声道：“郡主和殿下去吧，我的针线还没做完。”

　　我正不知该不该出去，赵瑗却拉着我笑道：“那我们去吧。”
　　我抽出了手，简直不敢再看郭氏的脸色，亦不敢看赵瑗，闷着头自顾自掀起帘子走出屋去。
　　外边日头已经偏西，不知何时起了北风，吹的一院的灯笼摇摇晃晃。
　　赵瑗和我并列站住滴水檐下，仿佛是看着那摇晃的灯笼，神情肃穆，“我不想瞒她，这种事，她早晚都要知道。”
　　“殿下，你好像忘记我们都已婚配了。”我叹了口气轻声道。
　　赵瑗扭过头来按住我的双肩，强迫我抬头看他。他一向温文的眼中仿佛有两团火，熠熠的直要烧起来，声音也一反常态地高亢，“可是，整个临安城都盛传靖伯阳他迷恋那个曼娘到数日不进家门的程度，这次出去巡查两浙也带了她同行，与谖你难道愿意容她？我不想你变成别人眼里的笑话！你现在是普宁郡主，不再是以前那个任人欺负的弱女子了，我大宋郡主要有她至高无上的尊严，你有权利休夫再嫁！”
　　我不由苦笑一声：“休夫再嫁又如何？男人还不是个个都那样？”
　　突然，一块冰冷的硬物被赵瑗塞入我的手中。我低头一看，正是原本赵瑗身上的那块玉。圆润莹白的上等仔玉静静躺在我的手心，原本是冰凉的玉器，竟让我的手心微微发出汗来。
　　这种环形玉佩本身，就叫瑗。
　　于是我愕然抬头，用眼神相询。赵瑗表情郑重，冲我微微点头。我低下头，将玉佩递还给他，轻声道：“我已被赐姓赵，瑗哥难道忘了？”
　　赵瑗不肯拿回玉佩，只是望着我低声道：“既能被赐姓赵，将来也能被赐回原姓。”
　　我心中一惊，一向谨言慎行的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让我听到不由一阵思绪翻腾。
　　突然前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许多人呼喝打斗的声音。赵瑗眉头一皱，忙快步往前院走去。我跟着他来到中庭，只见五六个府上家将按住一个小孩，那小孩虽然双手被反剪身后，却还在不停地扭动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