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韦氏 ...
-
到晚间掌灯时分，筵席设在嘉明殿。大殿内点起了儿臂般粗的香烛，照的通室明亮如昼。太监宫女来往如织，端上各色美味佳肴。除了皇太后韦氏，吴皇后还邀了潘贤妃及另一个与我们年纪相仿的年轻妃嫔。潘贤妃这些年来一直没有从丧子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坐在席上只是沉默，表情也恹恹的，仿佛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而那个年轻的红霞帔刘芙儿却恰恰相反，挨在吴皇后和潘贤妃的下首坐着粉嫩的桃花脸含嗔带笑，说起话来娇滴滴如同莺歌燕呖，。
韦太后的另一侧依次坐了赵瑗和赵璩，我自觉地坐到下首的位子，夏与暖自然挨着我坐。过了一会儿，靖方旭和另外一个紫衣中年人跟在赵构身后走了进来。靖方旭身披朱红官袍，腰间垂玉佩鱼符，施施然从外面走进来，行礼时袍袖轻挥，芝兰玉树般的人物，仿佛带了屋外的月华清风一同进来。突然，他转向我的方向轻轻一笑，我心中一惊，才意识到从他进屋起自己一直花痴一样地盯着他看，于是忙低下头不再看他，一颗心怦怦直要跳出胸腔来。
赵构示意我们起身，在韦太后身侧坐下，笑道：“秦相公和靖舍人也坐吧。”
秦相公？我脑中马上闪过了岳飞祠里跪着的那个铜人，这个秦相公，莫非就是举世闻名的大奸臣秦桧？
正疑惑着，靖方旭已在我另一侧坐下。我凑到他耳边低声道：“秦相公是谁？”
“当朝宰相大人。”靖方旭压低了声音。
那肯定就是秦桧了。我连忙又好好打量了秦桧几眼。他不过四十岁上下的模样，中等的身材略见发福，笑微微的容长脸，黄白色面皮，下巴上蓄着稀疏的几缕胡须。他依次又与赵璩和赵瑗见过礼，挨着赵璩坐下。
这就是举世闻名的大奸臣秦桧啊！我一边看，一边心里念叨着，可惜这时候岳飞已经被他诬陷致死了，若是我能早穿越个两年，非得想个办法弄死他不可。正想着，突然秦桧双眉微蹙转向我和靖方旭——
“衢州匪患不断，这次竟然连伯阳的家眷都敢劫持，靖夫人这次受惊了。”
言语间，秦桧脸上担忧的表情竟真诚的很，仿佛发自内心地关心我与靖方旭一样。我虚与委蛇地冲他微笑示意，低下头不由感叹，当奸臣也是要有两把刷子的啊。换做我，若是心里根本不关心，脸上可摆不出这么真诚的表情。
夏与暖听了秦桧的话，惊讶地轻扯我的袖子低声问道：“怎么了？姐姐你碰上恶人了么？”
我握了握她的手，冲她笑笑：“没什么大事，等以后姐姐单独讲给你听。”
“幸而只是有惊无险。”靖方旭笑道，“当地驻军也已及时剿灭匪徒。”
“不过，”秦桧转向赵构道，“微臣以为，各地驻军的警备仍需加强。如今宋金合约已定边关平静，境内却匪患四起，实在是该好好调整防务的重点了。”
秦桧的话一出，我发现赵瑗面色一变，沉着脸转向赵构。赵瑗刚欲开口，这边靖方旭却轻咳一声抢先道：“果然还是秦相公深谋远虑，我等后进晚辈不及。学生此次出巡也体会颇多，明日殿上当与官家和老师请教一二。”
说话间，宫女奉上一道鱼羹。吴皇后笑道：“秦相公，今日这道淮青鱼，我特意叫人多做一条赏你家夫人吃。”
秦桧忙起身谢恩。
“臣妾记得前几日赐宴的时候，秦夫人明明说她家的淮青鱼比咱们的还大，还说要送娘娘几条。”红霞帔刘芙儿眨眨扑朔扑朔的大眼睛不解道，“娘娘怎么今日又赐她一条？”
“哟，秦夫人家的淮青鱼比咱们的还大？”韦氏瞧着秦桧笑道，“那我可要见识见识。”
“咳，”秦桧尴尬地笑笑道，“山野村妇，见过什么淮青鱼？那老婆子又满口胡言了。”
夏与暖接话笑道：“秦相公，您夫人可真的给皇后娘娘送鱼了呢。可惜，她给娘娘送了十条大草鱼！”
我担心地看看夏与暖，又看看秦桧。这个小姑娘如此不知收敛牙尖嘴利，怕是早晚招惹祸事。我还是与靖方旭商量商量接她回靖府住的好。
“咳，咳，”秦桧脸色微红，讪讪笑道，“贱内见识短浅，让官家和娘娘们看笑话了。”
“我们快吃鱼，怕是凉了就不好吃了。”吴皇后笑笑不再说什么。
“太后娘娘，”夏与暖突然捧起面前的鱼盘，冲着韦氏笑道，“雪狮子刚生了小宝宝，身体弱的很，我想把自己这条鱼分一半给它吃。”
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韦氏已经高兴得笑弯了眉，冲夏与暖招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一把搂住她笑道，“我就说这孩子投我的缘，果然没白送了小猫给她。暖暖丫头，你陪我去坤宁宫里住些日子好不好？”
“谢太后娘娘的恩典。”夏与暖把头埋入韦氏怀里，乐呵呵地连连点头。我有些愕然地看着她清丽的笑颜，不知道这小姑娘是真的天真烂漫还是心机深沉。
“对了，璩哥儿的府邸建的怎么样了？”韦氏一边抚摸着怀中的夏与暖，一边问赵构道。
赵构忙回禀说：“这件事早就交给工部去办。工部的人说收回来的岳飞家那个宅子就不错，不如改建一下给璩哥儿。朕想这样也不错，就让他们去办了。”
韦氏听了眉头一皱，说道：“那怎么行？等璩哥儿封了郡王宫外开府，怎么能住一个犯了事的罪臣住过的宅子？怪不吉利的。依我看还该选个风水好的地方另起新宅。官家你也不可太小气了，当年你父皇光为了给郓王楷修飞桥方便他随时进宫，花的银子就如流水般，据说足足够盖个宅子。”
“母后教训的是。不过不瞒母后，这几年民生凋敝、百废待兴，国库比不得父皇那时候，”赵构恭敬的表情中闪过一丝阴霾，他叹口气道，“朕知道您疼璩哥儿的心，只是，刚巧瑗哥儿下个月又大婚，朕财政上也为难的很。若再为了璩哥儿开府而大兴土木，怕又惹的那些言官们递折子弹劾了。”
赵璩此时忙起身跪下道：“儿臣不要紧，住哪里都行。开府封王已是官家赐给儿臣天大的恩情，太后娘娘不要再为难官家也折杀儿臣了。”
韦氏默然不语。
秦桧此时站起身来笑道：“陛下，户部倒是刚批出一笔修饬太学的银子。”
赵构略一思考，明白了秦桧的用意。于是向韦太后笑道：“母后既然嫌那是犯官住过的，那就重新给璩哥儿开府建宅。依朕看，不如把岳飞那处宅子就略加修改，整饬为太学学舍，而修饬太学的这笔款项刚好可以挪过来给璩哥儿建府用。”
“如此最好。”韦太后终于开颜。
我看了一眼赵瑗，他神色仍然平静，端着酒潜酌细品，仿佛没有听到刚才的对话。我在想他心里不知会不会难过？一边是开府，韦氏关心备至；一边是大婚，韦氏只字不提。
待从宫中回到家，一弯新月已停在树梢。我和靖方旭在门前下了马车，早有小厮候着，见我们下车，忙执了灯笼走上前来。靖方旭随手接过灯笼来，吩咐小厮退下。
“我们去湖边坐坐。”他带我往听松园走去。
“为什么不让小厮打灯笼？”园子里静谧的有些怕人，我不觉伸手去挽靖方旭的胳膊。
“那多煞风景。”靖方旭轻声笑道，“每天被这些奴才们围着，娘子难道不腻？不想和为夫多些单独相处的时间？”
我一笑，将头靠在靖方旭的肩上，他很自然地将灯笼换到左手，右手搂住我的腰。
月下的湖水轻轻荡漾，反射出的波光如点点金鳞，水纹的光映在水榭的立柱，仿佛是月色罩上的华彩。他把灯笼挂在一旁，与我相拥坐在水榭边的美人靠上，这华彩便悄然爬上我俩的袍子。
不由想起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他，
当时晨风徐徐，清新的菡萏半开，随微风缓缓舞于池中。临湖的水榭，他与那位叫做窈姬的女子迎着晨光相对而坐，琴箫相合，而我却只能站在远处，看他们带着金色镶边的背影以及随风舞动的衣袂。
“伯阳，”我斟酌了下，终究还是问道，“你为什么突然又对我好了起来？”
许久都听不到他的回答，四周一片沉默。或许根本没有为什么吧，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眼中的泪逼在眶中不肯落下。
“咕咕……”一只湖上的水鸟许是被明亮的月色惊醒，拍打着翅膀叫了两声，掠着水面飞出去，在月下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我感到靖方旭放在我腰间的手用力紧了紧，温润的唇就印在了我的额角。
我将脸埋入他的前胸，双手狠狠抓住靖方旭的袍子，左胸前不可遏制地痉挛着痛起来。虽然手中紧攥着他的衣服，但那感觉仿佛是坠入无边的深渊，前后左右都找不到任何依靠，只能绝望地坠落下去。
突然，我听到有低沉的笑声从靖方旭的胸腔传出。
“伯阳你笑什么？”我抬起脸来问他。
“我只是想起了与暖妹妹，这个小姑娘，可真是有当年你的风范哪。”
“我的风范？什么意思？当年我是怎样的风范？”我盯着他的脸问道。
“哦，没什么，只是随便说说。”靖方旭仿佛自觉失言，摇摇头不肯再说。
“伯阳，在你眼里，我当年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我想把事情弄清楚，不想再稀里糊涂下去。当年的夏与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她与赵瑗，与靖方旭，究竟有什么样的关系？
“你如今怎样，当年就是怎样。”靖方旭笑道，“娘子，如此良辰美景，我们回房去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哪。”
我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幸而夜色深沉，他看不清我脸上的绯红。无暇理会他的油嘴滑舌，我决定既然开了口，就一定要打听到底。
“伯阳，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叹口气道，“自从上次在报恩寺救了普安郡王，虽然九死一生总算捡回条性命，可是，以前的事情我都忘干净了。我原本以为慢慢地就能想起来了，所以一直瞒着你。但是如今看来，没有你们的提醒，我大概是想不起来了。”
“所以你想让我把以前的事讲给你听？”靖方旭也叹了口气，沉吟半晌，他说道，“娘子，其实你失忆的事情我也早已有所怀疑。”
“你怎么知道的？”我抬起身来问他。
“还记不记得回门那天的晚上？那天你说了很多奇奇怪怪的话，什么画像啊回去啊之类的，那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而第二天你又让我给你画画像，我说我以前曾经画过一幅给你，你竟然同意我的说法。其实，我以前根本从来没送过画像给你。”
“原来你是骗我的……”
“不是我不讲给你听。”靖方旭沉吟道，“只是，你只想想你刚嫁过来时我对你的态度就应该知道，我们所共有的那些回忆，不会是令人愉快的往事。所以我宁愿你什么都记不起来，宁愿你是现在的样子。不要再追究了，你丢掉的不过是过去，一个人是要活在当下的。”
靖方旭说的似乎也有道理，我于是点点头。
见我不再追问，靖方旭满意地笑笑，拉起我往屋里走去。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韦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