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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那之后不久,果然闻报言袁绍吐血而亡。曹操手下之人尽皆欢庆,反而曹操却似有忧思一般。那日荀彧、郭嘉与曹操在花园饮酒,本来说只是为了一醉方休,不讨论军政之事,话题转来转去却还是转到了袁绍身上。
      曹操放下酒盏,长叹一声。郭嘉嘴角一撇:“看来孟德对袁本初还是有旧情的咯。”
      荀彧已经习惯了郭嘉的口无遮拦,尤其是在曹操面前,于是自己默默地吃菜,不发表任何意见。
      “奉孝连死人都要嫉妒么?”曹操眯了眼,挑起嘴角。
      借了点酒兴,荀彧忽然也对这些逗趣起了兴致:“别说奉孝嫉妒,我都要嫉妒袁本初了。众人费尽心思要除去之人,他的死倒还让曹公为之伤神……”
      荀彧本来语气随意,笑得眉飞色舞,说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对,遂闭了口,摇头笑笑,自己又夹了一口菜。
      “可不嘛!”郭嘉接着嚷道,“听说孟德曾与袁本初一起偷过新娘,艳福不浅啊!什么时候我们也去一起弄个小娘子回来享受享受……”
      荀彧觉得自己果然不能在这两人面前说笑话,不是一个级别的。
      不想这话一说,曹操又叹了口气。
      “我年少之时与之为友,那时候他虽然生性骄矜,却也不是如现在这样闭目塞听,任意妄为,更不是受不得折辱之人。我知道他这两次败得太惨,若换了我,恐怕也要一时振作不起来的。但是他居然落到吐血而亡之境地,还真是……”曹操说着,举了酒盏,“也罢也罢,不想他了,再多说,连文若都笑话我了!”
      “是呀,你把文若都挤兑得要打趣你了,还不罚酒。”
      “是,罚酒,罚酒。”曹操大笑道,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然而又被郭嘉戏弄了一句的荀彧却没有心思与之斗嘴,而是对曹操刚才一言若有所思起来。
      他想起华佗所言之病由心生,又忆起自己在袁绍之处时那人的举动言行,虽知其不成大事,然而到了今日之境地,大概不仅自己,就算是曹操怕都是未曾想到的。
      大约人都是会变的吧,袁绍定是变了很多,但不知……
      荀彧觉得自己也许是喝的有点多了,脑子晕乎乎的,又喝了几杯便起身告辞。
      回去的路上他遇到了似乎也是刚从什么酒宴喝了两杯回来的许攸。平日里荀彧和许攸除了打招呼也并不多话,今天许攸却格外热情,拉着荀彧攀谈起来。想来是喝的高兴了,余兴未退。
      荀彧心里并不喜欢许攸,他曾私下里对华佗说,许攸乃背主求荣之人,不值得交往。
      华佗当时拿他打趣,说你就不背主啦?明明你也是从袁绍那里跑出来的。
      荀彧一脸的正经:“我虽然未能侍奉袁本初到最后,但是毕竟我未曾于危难之中出卖他,只是志趣不合,大道不同,分道扬镳,理所当然。但是许攸因为贪财而袁本初不能足之,在大战之中身负军机而背弃其主投奔敌营,实在不能称为义举。”
      他在慷慨陈词的时候,华佗便只是看着他微笑,听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开口道:“看起来文若对自己的德行,还是很有自信的嘛。”
      荀彧看到华佗那幅样子,知道自己又被戏弄了,于是闭了口,郁郁地看着他,华佗却抚掌大笑起来。
      如今许攸与荀彧攀谈,荀彧却并不驳其面子。他也觉得许攸虽然背主,但是还算颇有几分无奈。况且对德行不佳者虽然不值一交,但也不必拒之于千里,毕竟大家都是人,人情世故,还都是差不离的。
      所以他也拱手施礼。许攸一把拉了他的手,非要请他去家里喝酒。
      “这就免了吧,我刚从曹公那里喝酒回来,实在不胜酒力。”
      “袁绍已除,其中你我皆有功劳,理当共同庆贺一番。”
      荀彧淡然一笑:“不必了吧,听说改日曹公还要设宴,到时候庆贺不迟。”
      “如此令人高兴之事,宴上又怎能尽兴?不如知己几人,一醉方休来的好!”
      我和你可不算知己。荀彧腹诽了一句,摆了摆手。
      “难道文若对此不开心么?”
      “是为曹公庆贺,但是也没有开心到非要为此一醉方休不可。”
      许攸拍了拍肚子,“我可是高兴得很啊!袁绍小儿,不理会我的计谋就罢了,还囚禁我家人,今天落得这个下场,真是大快人心。”
      “素闻袁本初心胸狭窄,大概是看不惯你这性格的。”荀彧淡淡一句,也不想多言。
      “所以我早就觉得,袁绍和曹阿瞒比起来,差得远了!”许攸笑道,“阿瞒可不像他那么死要面子,又刚愎自用。若不是我当时还念及袁绍是我侍奉多年的旧主,怕是早就来投了。”
      荀彧听了,觉得也没什么和许攸好说的了,只是轻声道:“曹公虽然有容人之量,却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还是劝你谨慎些的好。”
      许攸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两人又说了几句,荀彧终于没有去许攸那里喝酒,而是告辞回了家。
      因为有些发困,荀彧想要小睡一会,便解了外袍,径自回了卧室。不想一推门,正看到榻上侧卧着一个人,对着他笑。
      “元化?你回来了?”荀彧甚是惊喜。前不久华佗出去为病人看诊,说要十天才回来,没想到才五天,他就已经回来了。
      “我才走了两天,便听说那病人已经死了。于是我便回来了。”华佗笑呵呵地坐起身来,招呼荀彧到身边来。荀彧顺从地在他旁边坐了,索性连里面一层衣服也都解了扔在一边,只着中衣。
      “病人死了?哎,真是可惜。”
      “本就是老病人了,这病迁延日久,我也束手无策。如今这样,对他倒是个解脱。”
      “也有你治不好的病么?”荀彧笑道。这大概是他唯一可以打趣华佗的方法。
      华佗捏了捏他的脸,笑着去咬他的鼻尖。荀彧也不躲开,迎上去啃咬华佗的唇。
      两人缠绵并不多时,忽然听到外面有下人喊有事禀报。荀彧无奈地站起来开了门。门口的人说,曹操忽然头风发作,头疼的昏了过去。因此派人来请华佗。
      荀彧吓了一跳,也顾不上在心里抱怨良辰美景被破坏了的郁闷之情,赶紧招呼华佗去为曹操看病,自己也穿好衣服一并去到曹操府上。
      屋内华佗为曹操针灸的时候,荀彧等在外面,于他一起的还有郭嘉。不过郭嘉似乎心事重重,时常两眼发直,也不说话,呆呆地坐在那里。
      “奉孝啊,曹公病发的时候,你和他在一起喝酒?”
      郭嘉扭了脸看了荀彧一眼,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点红晕。
      “嗯……当然,不光是喝酒。”
      荀彧苦笑了一下,原来春宵一度被打断的还不只是自己跟华佗。
      “也许是曹公太过激动了吧。”
      “你还有心跟我开玩笑,我都要急死了。”郭嘉跌足道。
      正说话间,门开了,华佗从里面出来。郭嘉几乎是一跃而起,径自跑到华佗面前。
      “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曹公只是发病突然,因此昏睡过去了。我给他针灸过了,并且开了药方,已经派人去抓药。”
      郭嘉急忙进了屋,华佗走向荀彧,长出一口气。
      “要紧么?”
      “病症似乎比从前更重。一时之间也没什么好的方法,只有汤药加针灸维持。”
      “我进去看看曹公。”荀彧说着往里走,却被华佗拉住了。
      “有奉孝在就行了,人多嘈杂,对曹公也是影响。”
      荀彧点了点头。
      “我看奉孝的脸色,真是差极了,就算他生病的时候也不过如此。”华佗说,“看起来他真是着急的不轻。奉孝一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真是没见过他为了什么事情急成这样的。”
      荀彧笑了笑:“若是我病的快死了,元化也会如此心急么?”
      “我不会让你病成这样的,若是你得了什么病,哪怕有了一分苗头,我都会治好。”
      面对荀彧的调笑,这次华佗却格外的正经起来。

      看着染血的锦被,想起华佗曾经的话,荀彧长叹一声,又轻轻地躺了下来。头昏沉沉地,可是他心里格外的清醒。
      他终于清楚地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虽然早自他对董昭说了一些话的时候,这样的结局便可逆料,然而在这个冰冷而仓皇的清晨,他才彻底感受到死亡切肤之近。
      哪怕有一点苗头……不,元化,其实你什么征兆都看到了,但是你什么都做不到。
      荀彧在心里说。
      下人送药来的时候看到他锦被上的血迹斑驳,吓得魂不附体,赶紧问长问短,又唤来侍女换洗被褥。荀彧却只是摇摇手,斜靠在塌边,吩咐准备笔墨。
      据说人死之前都要给世间与自己关联之人留下一些什么话语,以期将自己未竟之业,未完之愿流传下去。他懂得这道理,却不免在心里觉得犹疑——既然人已死,即便在天有灵,看到那些大业与心愿完结,却已然是后人之事了,与自己又有何关系呢?
      想到这里他拿笔的手便不知道如何落下了。顿了顿,他又看向那敞开的书箱。
      这时候他最想做的,不是留下什么,反而是毁去什么。与他相关的东西,自当有与他一样的命途。
      他蹲下来,捡起一打白帛,眼睛却直直地看向火盆。
      就在这时候门开了,进来一位老者,背着布包。下人站在一旁,对荀彧说这是寿春有名的医生,是请来给他看病的。
      荀彧舒展开自己微微皱起的眉头,对那老医生拱了拱手。他本是想要推辞的,然而那医者身上的药味,以及麻布衣和布包给他的那熟悉的感觉,却让他心里一阵恍惚。
      他坐下来,让医者为他把脉。手指尖在手腕上的触感,让他的手指微微地抽动了一下。
      医者摸了半天脉,又看了看舌,皱起眉来。
      “荀大人这病看起来好生古怪。”
      “哦?”
      “与其说是病,不如说是被毒物所侵。大人最近……可在服药?”
      “是在服药。”
      “可否把药方让在下看一看呢?”
      荀彧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并没有药方。还是不管这些了,请您为我开副药方治这病吧。”
      医生对他这要求哭笑不得,“若不知大人在服什么药,在下也没法开药。”
      荀彧想了想,站起身来,却又是一个趔趄,被那医者慌忙伸手搀扶。
      “您辛苦了,这病我心里有数。若不能开药就罢了。”
      “可是,这……”
      “还是请回吧。”荀彧唤来下人,给了医生诊费,将其送了出去。那医生显然为荀彧的病情忧心忡忡,一再想劝荀彧些什么,都被荀彧微笑着拒绝了。
      “他还真是个尽责的医生,若是换了元化……当不会如此固执。”
      元化,元化。他在心里轻轻地叫了几遍那个名字。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每当他看到医者,尤其是那些背着行囊匆匆行路的游医,那些干净的粗布衣,还有淡淡的药草味,他都会想起华佗。直到后来时间久了,记忆也开始模糊了,他不再那么耽于回忆,却仍旧在心里存留着一份怀念。
      直到如今生命即将走向尽头,忽然又被类似的场景勾起一些眷恋,想要贪恋片刻,却终究发现,过去的一切都已经回不去,拾不起了。
      没有哪个医生能治好自己的病,荀彧苦笑着想,他让那医生开药,也不过是想要找一找当年熟悉的记忆罢了。
      那时候的他仍旧习惯去华佗的医馆里面看公文,然后在华佗看病的间隙与他说话。有时候华佗在竹片上为病人写药方,他就坐在一边看。华佗的字如其人,凌然与温和并存。荀彧看着火苗滋滋地烧,华佗写完了药方,把笔放下,看了看一边出神的荀彧。
      “听说曹公打下了邺城。”
      “嗯。”
      然后就没有下文了,华佗拿着竹片出去交给病人,荀彧继续看公文。他们的对话并不需要什么章法,只是随便的应答几句而已。
      过了一会华佗进了屋,说今天提早关了医馆,要和荀彧喝一杯。
      “好久没跟你喝酒了。今天怎么这么好的雅兴?”
      华佗笑了笑,“我收到曹公来信,说他头疼加重,让我去为之针灸。”
      “原来如此,我也见他在信中说到头疼一事。”荀彧叹了口气,“这样的话,你又要离开许都了么?”
      华佗点点头,取了酒坛,着人做了几样小菜,两人边吃边聊。
      “我以为你给曹公抓了药就没事了,想不到……”
      “药也只是压制病情,但是若他头疼起来,只能靠针灸镇痛。”
      “为何不把针法教给别的军医?这样也好有人随军为之治病。”
      “我曾试过,然而有些医者医术不佳,找不准穴位,曹公也说效果不好。而且你也知道,他是个多疑的人。之前曾有人以行医为名计划刺杀他,幸亏发现的及时。自那以后,他更是信不过别人。”
      荀彧点了点头。
      “我在豫州还有几个老病人。去给曹公治病以后我还得去给他们送药……喔,有一个人也在冀州,可能最近又要病发,怕是有性命之忧,我得先去他那里一趟。事情不少,我可能一时半会回不来,你好好照顾自己。”
      荀彧笑道:“你还是早点回来的好,还有很多人等着你为他们治病呢。”
      华佗抻了个懒腰,“邺城也有人生病,在哪里不是治病呢?”
      “你在这里的名声大,百姓们听说你连曹公的头风都治得,是更加把你当仙人看了。”
      “我哪里算治得曹公的头风,只是让他不那么难受罢了。至于名声……那都是负累人的东西。”
      荀彧忽然好奇起来,于是问,“你从前是不是在一个地方名气大了,就离开那里,在寻个地方落脚?”
      “嘿,还真是差不多。不过也不是什么名气的问题,我只是厌烦在同一个地方留着。以前常在老家附近行医,后来妻子过世,孩子们也都大了,家里无牵无挂,我也乐得出来游山玩水。”
      “可是你已经在许都留了很多年了。”荀彧眯起眼睛,说话的语气有那么点得意。
      华佗斜了一眼:“你倒是提醒了我,看起来我到了该离开许都的时候了。”
      “那不成,我给你租的这医馆还没到时候呢,你就想走?”
      “你租了多久?”
      荀彧却不回答,只是笑道:“你要想走,就把房租还我。”
      华佗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随手夹起一筷子菜塞到他嘴里。
      “付得起房租,我也还不起这心意啊……我呀,算是欠定了你的。”
      那时候荀彧笑得很得意,却在心里也有不明所以的一点点忧虑般的念头。他觉得是自己把这个人留在了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但华佗本人却反而不以为意,他便打消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华佗出发去冀州后不久,荀彧便帮曹操办了一件大事——向皇帝上书,让曹操领了冀州牧。曹操自然大为高兴,给荀彧如往常一样写了信来,仍旧如往常一般说了不少大事小情,顺便还抱怨了一下头疼难忍。
      荀彧却颇为吃惊,他以为华佗早该到了,后来一想,记起华佗说过要先去看一个老病人。于是他如实写下此事,劝曹操稍作忍耐。
      又过了一段时间,曹操从邺城发公文前来,着人拟表奏请天子复制古九州。荀彧初看只觉得纳闷,便又细细看了一遍,暗自在心里皱了眉头。
      复古九州制,这事说大不大,说小可也的确不小,想不到曹操居然和自己提都没提,直接便下了决心。虽然荀彧也不觉得自己有多么重要,非要曹操事事和自己商量,但是总觉得有那么点隐忧一般在心里漂浮着。
      他压下了公文,给曹操写了一封信,劝他缓行此事。
      曹操回信说了理由,然而也采纳了荀彧的建议,没有执意此事。不过郭嘉似乎对此事颇为上心,还写了信给他说孟德所辖之地若能扩大,是好事一件。
      荀彧笑了笑,给他回道:“若你不说,我或许还能考虑一下,你这么一说,我更是要坚持己见了。”
      荀彧太了解郭嘉了,他知道此事完全是曹操出于私心所求,而郭嘉对于曹操的这点私心,却是比计谋筹画之类的事情,还要上心的。看看郭嘉那封信上洋洋洒洒的字,他就知道,如果只是议政之事,八成郭嘉都懒得浪费时间给自己写这么一封信。
      此次出征之前郭嘉的身体便不大好,荀彧劝他在许都休养,曹操随军有荀攸便也足够。想不到郭嘉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孟德要我随军,我便是病死在半路也要去的……你那侄儿呀,是有两下子,但是与孟德需要的比起来,还差着哩。”
      “是是是,谁能比得上你在曹公心里的地位。可你要真是病死了,谁还帮他出谋划策啊?”
      “你不是说了嘛,有公达呢。”
      “……”
      郭嘉冲无话可说的荀彧挤了挤眼,便继续去收拾东西了。
      后来他也听说,曹操是反对郭嘉随军的,然而郭嘉还是执意出发。临走的时候他他倒是一脸的正经:“不随孟德出征,我是不放心的。”
      荀彧点了点头。郭嘉咳嗽了两声,低声说道,“我能帮多少,便帮多少,若天命如此,我不强求。”
      “奉孝,别说这种话。”荀彧皱了皱眉。
      郭嘉翻身上马,笑道:“反正生还是死我也不说了算,让我过过嘴瘾还不成?”
      “没事咒自己死有什么过瘾的!”
      可是此时郭嘉已经催马前行,没有听到荀彧的抱怨。
      想到这,他又担心起郭嘉的病情来,于是尽管明知道不会收到回信,还是给他写信询问身体如何之类的内容,然后还不忘嘱咐他去找华佗看看病,别有病拖着。
      没想到郭嘉居然破天荒地给他回了信,还是潦草的字迹,说元化呀他已经离开了,孟德还颇为不高兴来着,说他来的晚去得早,难道那些病人比他的病更重要不成;然后郭嘉又说不要担心他的身体,他好得很。
      郭嘉的“好得很”的范围可以从身体健康一直管到奄奄一息,大概如果他真的死了说不出来话了才不会说自己好得很。当然荀彧也管不了他,只能叹几口气。
      不过听说华佗已经离开了邺城,倒是让荀彧精神一振。等他去看完那几位老病人以后,大概就能回来了吧。
      比郭嘉还不愿意写信的,大概就是华佗了。荀彧仍旧留着那封华佗在官渡给他写来的信,有时候闲来无事,拿出来扫一遍,就觉得是听到了华佗的音信。
      因为他即使给自己写信,也无非就是这些寒暄罢了。
      他深信这些都是各人为人处世的方法,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任何的含义。虽然有时候会略略地怅然,但任由自己耽于忧思,也并不是荀彧的常态。
      华佗回来的时间比荀彧想象的要早一些。毫无征兆的一天,华佗站在自己家门口,风尘仆仆的样子一看就是尚未回家休息便直接奔来。华佗的手里拎着些点心,乐得眉开眼笑。
      “来尝尝,我从豫州带回来的。”
      那一晚两人到了深夜都没睡,享受过一场云雨,接着还要絮絮叨叨地说上许多话。荀彧还打趣说你这点养生之道,都叫我给毁了。
      “哪里毁了?不就是少睡一晚。这么多年餐风露宿,我也知道该怎么应对。”
      “不是睡觉不睡觉那么简单……”
      “清心寡欲得长寿?”华佗听着荀彧的语气有点犹豫,立马接话道。
      荀彧轻轻地发出了一些声音,算是认同。华佗却笑起来。
      “怎么?”
      华佗翻了个身又把他压在身下,“关于养生之道,你是信我还是信那些乌七八糟的传言?”
      虽然屋内黑暗,但是相隔毫无距离,荀彧依旧能看得到华佗明亮的眸子。他把头扭过去,“我谁都不信。”
      然后他的声音又被堵住了。从那时候开始荀彧知道第二天自己又要迟到了——索性干脆旷一天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他在激烈的刺激之下,混混沌沌地想。
      “养生之道啊,不是让人不食人间烟火,身心皆无可愉悦地像草木一样过上一百多年,那还真不如死了。”这一次结束以后,华佗用仿佛宣布胜利一般的语气道,荀彧在一边喘着粗气,也不理他。
      “其实那般行事,也活不长久。况且若人生无欲无思,纵然寿比彭祖,又能如何呢?”
      “反正都是你有道理。”荀彧嘟嘟哝哝地说了一句。
      “不能一朝尽乐,又不能摒弃七情六欲。行万般事都须有节有度,延生之乐趣于无穷,才是长生之道。”
      “你应该给奉孝说这些去。”
      “他听不进去,你又不是不知道。”
      两人稍稍沉默了片刻,疲劳和困倦一起侵袭而来,此时应该已经过了三更,快到四更了。荀彧去寻到华佗的脖子,伸手环住,打算就这么睡一会。
      不想华佗忽然毫无征兆地说了一句:“许子远死了,你知道这事吗?”
      瞌睡虫被这一句话赶走了大半,荀彧睁大了眼睛,随手揪了揪华佗的头发。
      “说说,怎么回事?”
      “曹公没写信告诉你?”
      “没。”
      “我临走前的事情,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华佗叹了口气,“我亲眼看到的。那天好像是刚刚有宴会结束,许子远在城头上点着曹公的小名说,‘没有我,今天你可进得来这座城么?’然后站在曹公身边的虎痴将军似乎也喝多了,大吼一声冲上城楼,把他拎起来,倒栽葱扔了下去。”
      “仲康还是老样子。可惜……”荀彧叹了口气。
      “然后曹公当场把许将军训斥了一顿,罚他出了丧葬银。”
      “然后呢?仲康没受其他的惩罚?”
      “就这样了。”华佗说,“我为曹公针灸的时候,他和奉孝提起此事,似乎还有几分得意。”华佗说着笑了笑,“要我说,要不是曹公当时也在,许将军应当根本不把这句话当回事。”
      荀彧听他说完,翻了个身,背对着华佗。华佗探了胳膊把他搂住:“怎么,我说错话了?”
      “没有,你说得对。”荀彧叹道。
      “只是你不爱听了。”华佗笑着说。
      “爱不爱听也是事实,其实我还警告过子远让他收敛点来着。想不到他越来越过分。”
      “我倒不觉得因为是他不知道收敛,而是他说的这句话太让曹公没面子。”
      荀彧在黑暗里笑了一声,“是啊,平时叫小名也就算了,可是那句话……”
      那可不仅仅是一句话而已。
      荀彧知道曹操的痛处在哪里,许攸的结果也完全可以预料。然而这件事如此悄无声息地发生了以后,荀彧却只觉得有一股莫名的悲哀——不只是为许攸。
      “也许对曹公来说,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吧。”荀彧自语了一句。
      华佗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真不该这时候说这件事,我们睡吧。”
      可是荀彧却转过身来,又爬上华佗的身体,亲吻他的脸颊和唇。被子悉悉索索地响动起来。总有些方法可以弥补不合时宜的言语的,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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