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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听说曹袁两军对垒,华佗便对荀彧说,他可能会要去一趟前线。他说虽然自己不喜军旅,但是每次大战役以后,他都愿意帮忙救治伤病的军士。
      荀彧曾经听过华佗跟他讲起过那些伤兵的悲惨处境,往往说得他叹息连连。他是见过离乱的人,但却每次都会为之动容。
      华佗却并不叹息,他是个医者,见多了病痛和生死,对此显得淡然甚至木然。这一点荀彧也知道。然而荀彧从来无法让自己的心变硬,他仍旧无法明白一些事。
      “若不为他人的病痛感到痛苦,有如何会愿意去治病救人呢?”他终于这样问。
      于是华佗给他说了一个不肯让他为之割去腐烂的伤腿的士兵的事情,描述得详尽无遗,直让荀彧觉得鸡皮疙瘩都竖起来。
      “他不肯让你救治,你就听他的?”荀彧知道华佗这个脾性,也没多评论,“后来如何了?”
      “他在接下来的一战中战死。”华佗的半张脸在灯光的光圈之内,另一半却隐没在光暗相交的混沌之中,荀彧看不清他的表情,“听说他虽然行走不便,也是以身当先,冲进敌阵而死。”
      “这是他希望的。”看着默然不语的荀彧,华佗说,“他家中之人自然会为他的死得到抚恤照顾,而他也不必拖着残废的身体牵连家人。”
      荀彧点了点头:“他这样,也算是聪明的。”
      “所以我会觉得,我所做的一切,又何尝必是在‘救人’?只是他们自己选择愿意怎样地活着,而我在尽力帮他们罢了。”
      那次他们并没有谈多久就去睡了,天气有点冷,还好有华佗抱着,荀彧只感到温暖。
      然而他不断地想起华佗对他说的话,总觉得那是心里一个小小的结。他不得不承认华佗说服了他,可若真的如此,那么仁又从何说起,一切生生死死不过是世人玩弄人间。
      不久之后华佗便离开了许都。与此同时,曹操给荀彧的信变得频繁起来,也简略起来,大多在讨论军中之事。
      那一次华佗出行的时间格外长,平时最多不过一个月,可是这一次,一直等到前线传来捷报,都没有见他回来。
      不过荀彧知道,华佗既然在官渡一带救治伤员和百姓,就定是需要很久的。想必哪怕等到曹操班师回来,他也未见得能够归来。他有些惆怅,提起笔来想要给他写信,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那人身在何方。
      有的时候他甚至怀疑华佗是不是会就这样再也不回来,去到另一个地方,再开一家医馆……再爱上一个人?
      直到他意识到自己在犯傻的时候,笔尖上的墨已经滴到了桌上。于是赶紧擦了,抽过白帛,开始给曹操回信。自从胜利以后,曹操又恢复了往日的啰啰嗦嗦,不过很多都是在谈他对此战之胜有多愉快,当初文若胜败之论果然了不起云云。荀彧知道,曹操此时表现出多少喜悦之情,在战前就有多少焦虑和辗转。有一段时间曹操甚至写信问他是不是该退兵,他这非曹操本意,可是那份惶恐,大概也能猜到几分。
      也不知道最近曹操的头风发作了没有,若是头疼,却还要指挥军队……
      荀彧苦笑了一下,总之是胜了,只是不知道曹操到底为这次胜仗吃了多少苦头。他隐约有点心疼。
      后来,果然如荀彧所想的那样,曹操班师回来,华佗却还没有音信。郭嘉好像又生病了,据说是喝醉了在什么地方的冷地上睡了一宿,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发着烧。
      荀彧找出华佗给他留下的常用药方,抓了药带着去看郭嘉。郭嘉躺在榻上病恹恹的,却还一刻也不得闲,让两个歌姬给他唱小曲听。看到荀彧进来的时候,他笑嘻嘻地,仿佛没事一般招呼荀彧一起来听。
      “我拿你怎么办才好呢。”荀彧叹了口气。
      “文若,我还要派人去找你哪,想不到你就自己来了。”郭嘉笑眯眯地,“有个人让我带一封信给你。”
      荀彧愣了愣,郭嘉的侍女已经把一封信拿到荀彧面前。抖开来看,居然是华佗写来的。字不多,显然是匆忙写成的,但是这对荀彧来说已经足够了。
      “我偶然遇到过他,想不到他会到前线去帮助军医治疗伤者。我以为他不喜欢军队呢。他看到我,就赶紧找了笔墨,一定要写点什么让我给你带来。”说着郭嘉笑眯眯地凑过来,“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呢?”
      荀彧有点想要往后躲,怕华佗写了什么不适合给除了他们之外的人看到的话。可是看郭嘉已经凑上来了,他就那么僵硬着胳膊,动也没动。
      “什么啊……就是这种寒暄,直接让我带个口信就好了嘛。”郭嘉迅速扫了一眼,又斜靠在了榻上。
      “你就别乱动了,等会吃药。”荀彧一边说着一边看信,他其实已经看了好几遍了,但是仍旧不厌其烦地看着,嘴角渐渐有笑容浮起。
      真好,果然他还会回来。荀彧又一次看完了最后一句话,然后放心地把它叠好,揣在胸口。
      郭嘉正在龇牙咧嘴地被喂药下去,完全没有注意到荀彧一脸春风得意的笑。
      如果只是让郭嘉给他带个口信过来,荀彧自然也会为此高兴,但是显然华佗更知道他要什么——漆黑的墨仿佛沉甸甸的誓,一旦嵌进白帛的纹理当中,落到他的手里,即使是匆忙写就的缭乱笔迹,也可以让他真正地安心下来。

      没有梦的一夜,有也怕是忘了,因为头脑愈发昏沉。没有梦的睡眠就如同没有波澜的日子,仿佛只是一瞬间,就结束了。
      荀彧是被自己咳醒的,喉头发痒,咳意如此强烈,简直掐了喉咙都止不住。可是每咳一下,肺里面都仿佛被扎了一刀。
      那时候他正在一个刚刚萌生的梦境里感到一点点安慰——不,并不是梦境,而是确确实实的回忆。
      很多很多年前他也有这么一次在剧烈的咳嗽中转醒,在华佗不在许都的那段时间。当时天还没有亮,他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只是一个劲儿的咳,觉得自己喘气都仿佛肺里有一口风箱,呼哧呼哧的。
      若是元化在,估计又要埋怨我不注意身体了。荀彧这么想着,翻了个身。不知道为何觉得有点挤,他还以为是咳嗽的透不过气的缘故,刚想坐起来,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被塞到嘴里。
      甜的,有一点清香的味道,仿佛是药丸。荀彧迷迷糊糊地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吞了一口唾沫,却觉得喉咙不那么难受了。
      这时候一只手轻轻地捏住了他的手心,他听到有人轻声地说,“哎,文若,我不在的时候,你自己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荀彧觉得眼角发涩,他从被窝里伸出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手心中的那修长的手指,然后摸索着,用两手包裹住那整个手掌。他没有睁开眼,只是紧紧地抓着那个人,再不想让他离开。
      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很轻,很小心。他不知为何不想睁眼,仿佛这是个美好的梦境,睁开眼,就会烟消云散。
      药丸在他嘴里化开,他不再咳嗽,清香的甜味化了满口。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在他身边躺下。
      “睡吧,文若,我陪你。”
      他固执地终于没有睁开眼,又沉沉地睡去,感到无比安心。
      第二天他揉揉眼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空无一人。他忽然有些迷茫起来,愣愣地坐在那里发呆。
      难道昨夜真的只是做了一场梦?
      就在他发呆的时候,门开了,他看到华佗站在门口。
      “出去走了走,没想到你就醒了。”
      他看到那人在对他笑。
      “元化?”荀彧愣了愣,“你真的回来了?”
      “昨晚我还陪着你睡了半宿,你都不记得了?”
      荀彧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我还以为我在做梦……不过你回来的也真是时候,我正好生了病,你就回来了。”
      “我就知道你不注意身体,算到一定会在这时候生病,所以我就回来了。”
      “……真的?”
      “当然不是。”华佗看着荀彧一本正经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如今的荀彧仍旧痛苦地咳嗽着,那些回忆随着肺里的疼痛也终于支离破碎。他努力地想爬起来,但是喘不过气来。
      他用被角捂着嘴,索性不管疼痛了,拼命咳嗽到喉咙终于不再发痒,而是火辣辣地烧起来为止。自觉手里忽地潮湿一片,低了头,竟然看到一片殷红的血迹染了锦被。
      天光已经微微放亮,他把头扭向门边,那里空无一人。

      官渡一战胜后不久,曹操再次大败袁绍。这段时间里曹操的头风病又有所反复,华佗给他开了药,又时常去为其针灸,方才能让曹操正常理事。
      “曹公这病,不能根除了么?”
      正在为曹操除针的华佗看了一眼问话的郭嘉,神色凝重,“曹公这病,在头疼发作之前多年便有病根,迁延日久,因此在下也没把握,只能尽力而已。”
      曹操轻轻哼笑了一声:“奉孝啊,你就别记挂我了。我治不好也不过是头疼而已,你的病可就严重了,还不想着好好调养?”
      “孟德身负家国之重,即使是头疼脑热,也是大事。”郭嘉随意地伸了伸胳膊,抻了个懒腰,“我的话,本就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之人,残喘至今,已是幸事,还谈什么调养不调养。”
      “你要是真这么想我也管不了你,你愿意如何就如何吧。”曹操故意绷着一张脸,“你要是死了,半夜可别托梦来给我唠叨让我保重身体之类的话。”
      说完这句话,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本来和郭嘉一起进来和曹操议事的荀彧坐在一旁,哭笑不得地听他们两个开着没大没小的玩笑。曹操性情随意,平日里私下相见,他令一些近亲之属下直呼其字,别人都乐于接受这份亲近,只有荀彧认为于礼不合,坚持尊称。
      此时华佗已经收好了银针,净了手,站在一旁等候吩咐。曹操看起来心情很是愉快,指了指一旁的郭嘉对华佗说:“华大夫,你要是能把他给我治好了,我定然奏请圣上,给你在朝中谋个官做。”
      “孟德啊,华大夫若愿从仕途,之前还何苦举孝廉而不就呢。”郭嘉懒洋洋地说道,“你说这个,只怕华大夫就算能把我彻底治好,也不想治了。”
      “曹公,”荀彧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既然已经除了针,不如召集来其他人,一起商议……”
      “算了,今天我累了,不想再议事。”曹操摆了摆手,“你们先下去吧。”
      荀彧行了礼,和华佗一起退出来。郭嘉还在里面七扭八歪地坐着闲扯,显然曹操说的“你们”是不包括郭嘉的。
      出来的时候,荀彧忍不住抱怨了几句:“他们把生死挂在嘴边开玩笑,还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既然知道是玩笑,还何必上心呢?”华佗淡淡一笑。
      荀彧叹了口气,“是没什么,也确实没有什么不妥。只是我自己不喜欢罢了。”顿了顿,他又摇了摇头,“大概我也不是不喜欢,只是不想看奉孝那么不重视自己的身体吧。不过也许是我替他操心太多了,他和曹公都是看破生死之人,大概不会和我一样对这些事上心。”
      华佗笑了:“奉孝也许是看破生死,曹公……他啊,怕是只看破了别人的生死罢了。”
      “此话怎讲?”
      “若非如此,怎有那……”下面一个字,华佗刚刚摆了个口型,就又咽了回去。荀彧看着他,忽然也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了。
      华佗要说的,也无非当年徐州屠戮之事。当时城内尸骨遍地的惨状他并未得见,但是知道此事以后,心中惶然而悲戚了很久,却终于不想再提。这种事古来并不罕有,然而对于荀彧来说,切实在他的主君身上看到,便又是另一番情形。
      “那也是……”他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刚说了几个字,便又闭了嘴。
      为了功业吗?别人时而会这样轻描淡写地提起此事,然后说这样的话。可是荀彧打心眼里不做此想。如今要对华佗这样辩解,当真太可笑了。
      所以他终于什么都没说,把手掌搭在华佗的肩上,安静了那么片刻。
      “其实这乱世当中……生死也是无所谓的事情吧。”华佗忽然说。
      “你又说这种话了。”荀彧皱起眉头,“你是个医者。”
      “我只是个医者,不能主人之生死,只能帮着想活下去,又可以活下去的人,活的舒服一点罢了。”
      “有些活不下去的人,又其实他们自己愿意选择死的?但只世事无情,他们也无从自主。”
      华佗神色凝重,终于不再反驳他。而荀彧也露出凄凉的神色来。
      每每说起这样的话题来,最后终会内心感伤不已,而终究默然。到底是挂念苍生社稷之人,不免被这些念头缠绕;也唯有在两人独处的时光中,暂抛那些家国天下的挂念,贪欢一时罢了。
      曹操后来再次出兵与袁绍相战并大败之以后,华佗接到了袁绍的来信,请他再次去为其治病。华佗把信给荀彧看,叹气说看起来又是老毛病犯了。
      “元化最近要出发去给他治病么?”荀彧问。
      华佗摇了摇头:“经此大败,以他的性情,必定是内心愤懑不已。如今恐怕其病已入膏肓,我去了也无能为力。”
      “如果他不是这个性子,也许就不会病得这么重了?”
      “若不是因为他这性子,他还会有此大败么?”
      “胜败无常,变数极多。虽说袁本初败数颇多,但最后的成败,也非他一人所能左右。”
      “那也未必。听说你和奉孝都曾在他手下为幕僚,最后尽皆离去。若非你们看出袁本初非成大事之主,又怎会作此选择呢?”
      荀彧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若他不是如此气量狭小,恐怕会有更多人辅佐于他,到那时,胜败就难说了。”说完以后荀彧还轻轻地叹了口气,“只可惜,袁本初也算豪杰一时,居然结果如此凄凉。”
      华佗沉吟片刻,开口说道,“说到袁本初……我还记得当年你曾问我其病症可曾痊愈。你还说他毕竟与你有主从之分,所以希望他健康。”
      “我也记得。”
      华佗忽然一只手捏了荀彧的下颌,直起身凑了过去:“你可知道,听你说了那话之后,我便觉得你是可交之友。”
      当年那些令人并不经意的小事,其实都是一些茸茸的绿芽,终有一日会变成参天蔽日的心意。
      那修长好看的手指此时正在摩挲着荀彧的脖颈,手掌轻轻托着他的下巴,迫着他微微仰头,目光对上面前那张难辨年龄的脸。
      华佗是温和的医者,然而温和之下却藏着韧而强的气质,越是接近,越是能够感受得到。荀彧为这种感觉而着迷。他痛恨一切遮盖在脆弱和谵妄之上的故作的暴戾和强悍,却时常为这被温和包裹的威压感所倾心。有一种微小的刺激和兴奋感,让他享受并顺从着。
      他知道,那是因为信任和爱。
      他吻了华佗。医者的口唇中都残有那股草药的味道。他记起华佗说采药的时候,为了采到合适的,有时不得不自己尝一尝。
      那时候他调笑道:“尝百草者是为神农,免不了有中毒的风险。看来这神医也是一样不好当的。”
      “有时候不自己犯点险,是救不了人的。”华佗这样回答。
      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这些琐事。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在那个有力的怀抱里动弹不得了。
      “你明明是个医生,却力气这么大。”被抱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的荀彧说。
      “锯掉腐坏的肢体也是需要力气的,再说,若没有点身手,恐怕在山里采药碰上野兽匪徒之类的,早就丧命了。”
      “你也遇到过危险么?”
      “不多,但是常四海颠簸,有些磕磕碰碰总是难免的。”华佗的语气轻描淡写,但是荀彧能够想象,他其实也是吃了不少苦头的。反而想想自己这些年来,却从未有过什么迫在眉睫的险境,不禁心生感慨起来。
      也许他这坚韧的气质,也是在磨难之中磨练出来的吧。荀彧忽然有些羡慕起华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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