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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士季什么时候写完四本论啊,要记得拿来让我先看。”
      在王弼不记得是第几次如此聒噪以后,钟会终于忍无可忍,把手里的卷轴往他身上恨恨一扔。
      “催坑也不带这么整天唠叨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好吗!”
      王弼不恼,接过了卷轴,认真地卷得紧了紧,拿在手里,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笑眯眯地看着钟会。
      钟会立马便消了脾气。
      “你自然是第一个,要是这书能逃过你的法眼,就对谁都拿得出手了。”钟会的语气有那么点可怜巴巴,“倒是怕你给我批得一无是处,我一玻璃心便烧了它,你可就占了独一份啦。”
      “我哪有那么刻薄。”王弼的语气,倒真是像在认真询问似的。钟会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继续走路。
      此时此刻两人要去见何晏,钟会替王弼背着刚刚写好不久的老子注。本来该是一个月之前就该写完的,不想王弼生了一场病,于是便耽搁下来。
      从那时候王弼就开始体弱多病,甚至更早。钟会记忆中自己遇到他开始,那人就弱不禁风的,有个风吹草动都要不大不小地闹一场病才算完。钟会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般耐心,自己都伺候不好,连编个发辫都要打结,却每次都心急火燎地照顾王弼——以他照顾人的能力来说,可谓无微不至了。
      如今王弼病刚好,钟会生怕他再有个三长两短,就算只有很短的一段路,也非要夺过书匣替他背着。
      “我哪有这么娇贵。”王弼一开始还分辩。钟会也不理他。
      “你也不比我有力气多少。”
      “至少我没你那么容易生病。”
      “你明明也一推就倒……”
      钟会很郑重地扭头恶狠狠瞪了王弼一眼。王弼终于知趣地闭了嘴。
      不过少年天才王弼总是对的,除了对他以外,钟会就没当过攻。
      钟会自认为不是幸灾乐祸的人——当然他的自知之明一向同实际误差比较大——但是他向来乐于看那一张张被王弼折腾的扭曲的脸。在王弼的映衬下,何晏在钟会心里很快就降了个档次。如今钟会坐在王弼身边,看着何晏读老子注,眼睛瞪得如铜铃,心里居然有那么一点愉悦。
      忽然王弼凑过脸来:“士季,人家都说傅粉何郎,可是你看他的脸虽然这么白,但确实是没有擦粉的呀。”
      王弼虽然是偷偷说的,但声音还是大了那么一点,端着铜壶续水的侍女听了语声,往这边看了一眼,掩口吃吃地笑。
      钟会脸颊发燥,手遮遮掩掩地行经阔袖之下,摸过去掐了一把王弼的大腿。
      王弼吃痛,也不好大叫,闷闷哼唧了一声,埋怨地看向钟会。
      “你干嘛掐我?”
      “掐死你都不多。”钟会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
      王弼也算知书达礼之人,只是有时候不免作出违背礼节的事情来。这倒不是他性情乖蹇或者有意为之,实在是——钟会觉得是这样——他太过迂阔憨直,说白了就是,缺心眼。
      不过何晏此时完全沉浸在老子注里面,完全没有听到他们这些窃窃私语。又过了半晌,他才抬起头来,擦擦脸上的汗水。
      “辅嗣果然高才。这书中有些地方,想同你讨教一番,不知可否?”
      钟会就坐在一旁听两人讨论《老子》,听得聚精会神——至少看起来如此。他确确实实听进去了,也暗自庆幸自己有这样才高之友,无形中学到了很多自己悟不透的东西。
      然而他也曾有那么片刻的走神,片刻为自己伤神。他也是争强好胜的人,如今看着年幼于自己的好友和当世大儒论道,而自己一个字都插不进去,不免也要黯然神伤。
      此时何晏已经被王弼说的对不上话,只能诺诺点头称是。王弼说得愈发兴起,手舞足蹈起来。
      如果一直在此人耀眼的光芒下,自己在学术上便永无出头之日。钟会再次想到这个让他足够绝望的事实,却毫不为之感到一丝一毫的焦虑。
      钟会当然不会自欺欺人到认为自己专心仕途而非学途是给这小子挤兑的,然而心高气傲如他有时候也会生出那样一点点出世的妄念——若能够这样一直伴着王弼左右,在他的身边成为一颗不起眼的小星,未必不是乐事。
      虽然只是转瞬的浑浊念头,然而能让他生此心之人,大约也只有王弼了。
      而他就连这妄念的前提,都没有触及一丝一毫的麟爪。

      如今四本论已经成书,校改完成;准备好了几套抄本的钟会坐在灯下有点发愁:到底要给谁看这书稿,并请其题序才对,实在是个难题。
      若是当年,自然当是王弼,然而如今故人不复,不想也罢。
      钟会想来想去,看看外头天还没黑透,下定决心般站起身来。他的心里一直有一个人选,只是若想让其题序,倒未必比去找早已作古的王弼现实多少。
      不过不管怎样,还是要试试看。
      他准备好了一卷抄本,也不驾舆,一个人身着便服溜出门去,奔向嵇康的府上。
      钟会在一次已经记不得是什么聚会里见了嵇康第一面,那时候嵇康还没有后来的牛逼闪闪,看起来颇有几分谦和恭谨之相。
      他记得那时自己坐在同嵇康隔了几个人的位置上,但是拐过弯去,正能看到那人的侧脸。嵇康看起来同他年纪相仿,也是清秀面庞,带点不知世事的天真狷狂之态。那时嵇康小有才名,似乎也有潜力成为未来新秀。如今在这清谈场上起高谈阔论,话语不多,看似收敛,却暗藏骄矜;虽不锋芒毕露,却句句说在要害。
      钟会坐在一边呆呆看着嵇康,甚至忘了自己想要说些什么。
      虽然后来想起,方才觉得嵇康其实与王弼相差甚远,但是当时初见嵇康起言纵论的那一瞬间,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的,便只有王弼的影子,绰绰重合在嵇康的脸上。
      当时王弼刚刚去世不过数载,钟会自以为自出仕以来已经在官场上混的足够油滑,心也冷了硬了不少,却独独逃不过王弼的死这一关。他想让自己忘掉那些往事,强迫自己不去理会心里一阵阵的闷疼,然而每当看到一些似曾相识的场景,仍不免侧目良久。
      如今又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在他面前,他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惶惶然起来。
      如果能够结识这个人……如果能够与这样一个人相恋,是不是就不会再为徒劳的相思那般心力交瘁。
      钟会这时候便有了如此的念头。
      于是过了没多久,他便约了几个好友去拜访嵇康,顺便还带了礼物。
      然而他们到了嵇康家中以后,空等了半晌围观嵇康和向秀打铁,连一句话都没搭上。任凭谁大礼相向想同嵇康说上一句话,嵇康都只是把他们当空气。
      枯坐了一整个时辰,钟会看看其他人,也都跟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便知道这次是白来了。
      众人起身离去,嵇康的声音却在此时从背后慵懒地发出来。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有几个人眉头紧锁,一脸的怨恨之色。
      看到那些人的表情,钟会自然而然想起王弼在何晏家那一次雄辩,在座之客皆蹙眉不语,神色怨愤。
      只是这么说起来,似乎是差不多的情形。但是钟会心里明白,事情完全不一样。
      他冷冷地笑笑,答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嵇康张了张嘴,不过终究没说什么,转回头继续打铁。
      回去的路上众人皆夸赞钟会应对机智,他却只是铁青着一张脸,一言不发。一来二去,大家都无言以对,尴尬的很。
      后来钟会听说这次嵇康拒客之举又令其名声一振,而那时候,钟会虽然十分生气,仍旧觉得嵇康有可交之处。
      或者他只是想去了解他,在他的身上找寻已经失落的影子。
      如今嵇康已经名声满天下,太学生们无不以结识嵇康为荣。钟会虽然久已不涉及学问之事,却仍旧对当年沉迷于老子和易的时光有着诸多怀念。
      既然嵇康是如此盛名之大儒,若能与他相论,必然受益匪浅。
      这样想着,钟会已经来到了嵇康的院门外。
      院门四敞大开,里面隐约有乐声和笑谈。钟会绕着院子转了几圈,想要叩门而入,但是觉得自己必然不受欢迎。上次那般的折辱,他再不想尝了。
      想来想去,眼见天快黑了,钟会干脆把书卷裹了裹紧,整个往嵇康的院墙里一扔,然后转身就走。
      听得背后有人喊叫,脚步嘈杂,他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刚才的所为纯属一时头脑发热,不知道嵇康看到扔进去的书会是什么表情。
      夜幕里他自己脑补着嵇康捡起书册,不紧不慢地打开的样子。他觉得有了那么丝毫的安慰,然后悲伤忽如洪水般漫涌——那张微笑的脸,分明是王弼当时接过自己气呼呼地扔过去的卷轴时候的模样。
      而那记忆中的人,永远都那么年轻,再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丝毫。
      他觉得有些惋惜,却转而嫉妒起来。
      逝者已逝,而生者,才是要承担无休止的死别之痛的人。
      谁说老天对早逝之人不公?这苦痛的背负大概不乏是一种公平,钟会苦笑地想。

      直到钟会升任司隶校尉,嵇康那边都没什么消息。他知道自己这一点点微弱的希望也落空了。他把四本论拿给司马昭——虽然知道司马昭不会用心去看,但是过场仍旧要走的。
      司马昭接过他手里的书,笑得春风满面,看了几行就开始夸,钟会自然也只能在旁边虚言谦逊。想不到司马昭还来了兴趣,愣是往后看了好长一段,拍着钟会的肩膀无比亲热地一一点评——虽然每句话都驴唇不对马嘴。钟会大概也明白了一二分,他觉得只要司马昭再给自己一点暗示,今晚就可以不必回家了。
      果然司马昭似乎对钟会的感情生活意外的关心,摆出一副“君子不夺人所好”的样子向他问起去嵇康家掷书的事情来。
      钟会有点不好意思,脸颊微红,说自己是想要请嵇康题序,同时也要向他请教,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干脆先扔给他看。
      司马昭大笑:“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举动。最近我听他们都在说,嵇叔夜在院中捡到你的四本论,又有人说看到有人扔了书便离开了,从背影看是你。想不到居然真的是你去扔书。”
      “我本来是想与他见面的。但是曾经有一次被他冷落,想必进去也要被他拒绝。还不如……”
      “如果是这样,你把书扔进去,他也不会想看的。据我所知,最近太学当中,可都把你当笑话说呢。看起来,你这件事办的可真不妥当。”
      “是我少虑了。”钟会苦笑,“司马公明察。”
      “所以你为何又要找他题序?”
      “因为他才名出众。”
      司马昭点点头:“听说太学生皆争相依附于他,看起来……”说着他话锋一转,“士季啊,嵇康虽然待你无礼,又借你声名权位重自己声誉,然而你毕竟是宽宏大量之人,想必不会记仇吧。”
      钟会看着司马昭捉摸不定的表情,深深一揖。
      “谨遵司马公教诲。”
      其实司马昭已经把话说的很清楚了,他本不需要说这么明白。想到这里钟会又偷眼看了一下司马昭的脸,却看那人正玩味地看着自己。
      “士季,你我也相识多年了,私下里,不必这么客套。”说着司马昭的手已经攀上他的肩膀,“叫我姓字又有何妨?”
      “不敢……”
      嘴上这么说着,他整个人已经贴上了司马昭的身体。
      钟会对司马昭谈不上有多情深意重,但是也是有感情的,这感情多半出自一种羡慕之心。有点类似他曾经羡慕王弼的才学,他羡慕着司马昭的权势和手段。但正如他知道王弼的才情乃上天赋予,自己不可能达到;同样司马昭的心机手腕也非自己可以揣度,遑论企及。
      总是有这样的人吸引着他,让他着迷,却同时嫉妒,又甘心情愿地屈居人下——确切地说,不算“屈居”,更像是他自愿地被吸引然后死心塌地去追随。
      他爬上司马昭的床榻,眉眼微微蹙起。司马昭的手心没有温度——不是冷或者热,而是明明已经抚上了身体,却生硬而难以感受。
      或者说,也许是他已经无法感受了。
      那天之后,司马昭命人抄写钟会的四本论,又在议事的时候论起此事。虽然多年未曾专心于学术,钟会的底子还是不弱的,一时间才性之辩又成了当时的热门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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