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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钟会又铺开那久已尘封的长卷,当年笔体青涩的字迹仍旧清晰——还有一旁朱砂的小字也仍旧历历。因为年深日久,朱砂色暗,那殷红的颜色竟然他有几分心悸,因想起几年前数位曾经的要员因反对司马师不成,全家被处斩时那满街市的血色。
      他并不是胆小之人,曾经在战场上亲手斩杀过敌军的他即使面对战后的尸山也并不会有什么恐惧之心。然而那次行刑却让他印象极深,几日为那流满街衢之血辗转反侧。他觉得在战场上杀敌仿佛应做的任务,与撰写文稿,整理书库并无不同;然而看到处刑,却仿佛是眼见文稿被焚,书库毁弃,战场所杀之敌的鲜血倒灌到自己身上。
      他看那些曾经有权有名望之人身首异处,便产生了无由的担忧。那些人里面有他曾经亦师亦友的旧识何平叔,还有他勾搭不成反被嘲笑的夏侯太初。他觉得自己也许应该庆幸当初正确的站队——毕竟这些人死于选错了路,而他们的覆灭,未尝没有自己一分功劳在。莫可名状的隐忧不绝,仿佛无形的警钟一般静默地轰鸣。
      这时候他便想起一个人来,确切地说,是一个已经故去之人。这时候他也看清了那些来自于那个人的朱红小批,记忆慢慢回溯到最初他将这些长卷存封起来的日子,他开始为那逝去的故人感到一丝的欣慰。
      “士季。”有人推门进来,听声音便知道是兄长,钟会站起身恭敬行礼,头上的巾带整个垂下来,半遮了他看不出表情的脸。
      “在家里就不必多礼了。”钟毓道,“难得见你把以前的那些文章都翻出来。”
      “是,最近闲来无事,觉得还是应该把它写完才好。”
      “最近无事?也是,前不久见你忙的焦头烂额,司马公是该给你一些空闲日子了。”
      “还要多谢司马公才是。”钟会垂手而立,低着头凝视尘土微摇的地面。
      钟毓扑了扑卷宗上的灰尘,漫不经心地看了那些字一眼,笑道,“我就说士季乃是绝顶聪明之人,学问之事不在话下,这些天既然无事,正好在家潜心完成这……唔……什么来着?”
      “回兄长,是《四本论》。”钟会轻轻接道。
      “哈哈,对对,我一时糊涂忘记了。士季啊,隔了这么多年,你的学问肯定也大有长进,一定能写的更出色。”
      “多谢兄长夸奖。”钟会笑道。
      “我来是想要和你说,司马公近期命我督守徐州。不日我就要出发上任去了。”
      “兄长加官进爵,实在值得恭喜。”钟会拱手道。
      “那么家中之事,便拜托你了。”
      “请兄长放心。”
      又说了几句,钟毓起身告辞。钟会一路礼节全备地送到门口,直到见钟毓进了他的房内,才回到桌前。
      学问见长,怕未必,这些年来除了拾人牙慧的那点老子注,便是一些零星的文章,也都是早先写的了,至于后来……钟会看了一眼新铺开的卷轴,苦笑着拎起笔来。
      至于后来,便只有一些骈赋文章,和政论之道。当年曾经汲汲热衷的艰涩学问之类,早已束之高阁,长久未碰——自给他做批之人死后,转眼已经整整十年。
      十年,足够放下很多事,包括思念至极的疼痛。
      也是因此他才以为自己能够捡起因为那死别而扔下的四本论——他觉得自己心里的伤疤已经痊愈。

      当年四本论开头的时候他才刚刚弱冠,担任秘书郎——世家子弟多以此官进身——整天在图书馆里面和书籍卷册为伍。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图书管理员也有朝一日可以得个机会造当局的反,若是有幸还可开一代新朝,而是未脱太学之中带出来的的书卷之气,暂醉心于学问,研究易和老子,颇为入迷。
      就在那时候他勾搭上了当年的学界大手何晏,那个爱嗑药又爱打扮的吏部尚书——不得不说这人虽然行为有点不同常人,但是论述颇为精巧自然也是高人一筹的。钟会自看了他的著作,便缓不过神来,有那么一次运气好,在图书馆里逮着何晏一聊就是一整天。钟会自小便才名出众,又是已故的钟太傅之子,何晏自然也是不能怠慢他的。
      那天晚上他兴高采烈地带了酒去找自己从小便搅在一起的基友王弼,揣了一肚子刚倒腾到的学问要跟他现学现卖一番。
      “辅嗣我跟你说,我之前一直跟你念叨的何尚书,今天我勾搭到活的了!”
      还未弱冠便取了字的王弼被他喊了好几声,才从一大堆书里面拔出脸来。他年轻俊俏的脸上微有病弱之相,但目光皎然,不亚于被赞为观眸而知非常人的钟会。
      “恭喜你啊。”王弼抬头木讷地笑了笑,便又垂头去抠那点文字。
      “你别写了听我说……”钟会招呼人摆酒摆菜,自作主张地把那些书本都挪了开。对方也不跟他矫情,放下笔看着钟会。
      “你说的……是何平叔吧?”王弼仿佛刚回过神来,问道。
      “我一直说的是他啊,你到底听没听我说?”
      “在听。我是说,你在太学里,没上过他的课?”
      “他还在太学教过课?”钟会一脸的惋惜。
      “好像有那么一段时间,传说中的特约教授。不过我听了两节就不去了。”王弼说着又开始习惯性地翻书,他向来一心二用,时常一遍和人聊天一边东看西看,而且居然也看得进去,也聊得进去。但是不免有时候走走神,失礼于人,惹他人不快。倒是平时一碰就炸毛,冷艳高贵得要命的钟会从来不和他计较,看他没听就去就拎着耳朵再给他说一遍。
      这大概也叫做一物降一物。
      “你怎么不去听了?”钟会把眼睛瞪得圆溜溜,看着漫不经心的王弼。
      “浪费时间。”
      钟会扶额,不过他也知道王弼才高,非一般人可比,太学里多少教授都不入他的眼。当年钟会十五岁入太学,本来以为自己是年纪最小的,结果一打眼就看到一边坐着一个稚气未退的孩子,长的粉白粉白,十分的可人,让钟会看了一眼便打定了要勾搭到手的决心——那便是当时只有十四岁的王弼,已经入学将近一年了。
      也许是因为两个人年龄相仿,因此常在一起。自那时候钟会便领教到了什么叫会走路的得罪人——即使是教授,看似柔弱的王弼从来也都是面不改色的得罪,在课堂上便同教授辩起来。也许是受了他的鼓舞,钟会后来也加入了欺负教授的行列,但是他虽然牙尖嘴利,却还顾及礼法,就算是讽刺也讽刺得圆滑得体。倒是王弼,得罪人的功夫浑然天成,明明一脸认真,什么过分的话都没说,就能把人气得白眼翻过去半个时辰都翻不回来。偏偏他又什么都知道,说的一点错都没有,教授只有干吃瘪的份儿。
      此时看着钟会似乎有点不快了,王弼好像也察觉了什么——毕竟他已经将近弱冠,又跟着比鬼还精的钟会混了这么久,也学了点察言观色。
      “唔,这么多年了,大概何尚书的学识也该精进不少。最近他又有何著作?”
      虽然这话听着不大顺溜,但好歹给了钟会一个切入正题的机会。他灌了一口酒,抹了一把嘴:“他论圣人无情,那才叫精辟啊……”说着又夹起一筷子菜。
      “哦,还是这个啊。”
      钟会的菜还没咽下去,差点给这句话噎死。
      “怎么,你听过?”
      “嗯,他当初上课就说的是这个。所以后来我就不去听了。”
      钟会讪笑,“你不认同,怎么不和他辩?”
      “那也要值得一辩才行。”
      听完这句话,钟会觉得自己大概已经什么都吃不下了。
      “你当初可没跟我说过。”
      “我以为这么无聊的内容,你不会喜欢的。”王弼抬了抬眼,也抄起筷子。
      钟会恨不得一把把他的筷子抢来掰断,然后把一整杯酒都倒进他脖领子里才高兴。不过王弼这副样子不是一天两天,钟会每次这样的火气都只是小小的冲动,瞬间就会熄灭。
      王弼吃的很开心,酒也喝得很滋润。钟会默默地看着他,随手翻了翻他在写的东西。是《老子注》,看起来已经完稿,正在校对修改了。
      那时节王弼已经注过论语和周易,有“得意忘象”之言,又常出惊人之语,可谓才高无量。然而王弼虽是一时少年才俊,才学也高于钟会,但因为种种缘故,钟会反而要比王弼知名得多。加上王弼生性内敛,虽然好谈,却远不比钟会光芒四射,也就有些人不免轻视于他。
      但是钟会心里清楚,王弼绝对是值得圈养的大手,一个顶十个。因此虽然那时候年少的钟会在别人面前时常一副傲气凌人的样子,和王弼相处,却意外的有耐心。
      “辅嗣,我知道你自有高论。但是他所言甚为精巧,又有何不当之处,我就不解了。”钟会道,随时做好着被下一句话噎得喘不过来气的准备。
      “圣人之情,非本无,而当通无。”王弼很淡然地开始谈圣人才性及情,说得钟会瞠目结舌。
      他每次都以为自己足够了解王弼,包括学识和为人处世,然而每次王弼都会说出更高深的东西来让他无言以对,也会做出更气人的举动,让他更加无言以对。
      然而那次他对王弼的圣人有情无情之说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却被激发起了一探才性之论的好奇心。
      那段时间他虽然偶尔也协助处理政务,平时得了空便一头扎进故纸堆里找资料,愣是在两个月后捧着四本论的开头去找到了王弼。
      那时候王弼已经见过何晏一面,把何晏和一众宾客辩得哑口无言,然后又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许久,愣是没人能接的上话。虽然钟会颇为王弼自豪,却也不免看着那些人怨恨的表情冷汗涔涔。
      如今他欢快地拿四本论去找王弼,心里也早就做好了给批得半死的准备。
      想不到王弼看了以后似乎颇为赞赏,抓着钟会的手说这个我也想写来着你写我就先不写了等你写完我们可以详细讨论云云。钟会知道王弼不是会曲意逢迎的人,尤其是对自己更是从来只说真心话,听了这话兴奋之情难以自抑,抱着王弼的脖子狠狠亲了他一口。
      “士季!”王弼红着脸推开他,“别随处都这样没规矩……”
      “你还知道规矩二字怎么写?好啦……这里又没外人,今晚我去找你?”
      “我这几天要把老子注改完。等我改完再去找你吧。”
      钟会嬉皮笑脸地看着王弼,“我找你就是因为你的老子注要写完了,我想看看前面改好的部分,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我也以为你要去看老子注。”王弼虽然这么说,但是脸更红了。

      那些年少轻狂的岁月倥偬,一眨眼便都已然泛黄在书卷之中了。钟会眨了眨涩痛的眼,开始一笔一划地写下去。
      果然心已经没那么痛了,只是有些淡然忧思,缭绕不去。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这些年来混迹官场,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彻底冷了。想不到那柔软之处尚在,还能觉那一抹温情抚慰,也不知是值得欣喜还是怅然。
      就在四本论接近完成的时候,他被迁为太仆。然而钟会却推辞了升迁,坚持以中郎之职留在司马昭身边处理一些机要之事——升迁虽然是好事,但是这背后藏着什么,却也难以逆料。
      司马昭虽然不好文墨,却也知道这些学问之事向来不是虚妄,因此他才能重用钟会这等双料人才。只知道打仗打仗还是打仗,连国内肆意造谣的公务员都不知道处理一下的国家——他看了一眼西边,不屑地撇撇嘴——迟早没有好下场。
      当然,打仗钟会也在行,看他平定淮南之乱的计策便知道。司马昭敲了敲手里的棋子,漫不经心地落下一枚去。
      “士季,最近听说你在写四本论?”
      “是,就快完成了。”钟会小心地把棋子落下,恭敬道。
      “都说了不必让着我。”
      “不敢。”
      “你要让,也让的像一点。”司马昭指了指棋盘,“下在这里才对。你让子都让的那么深藏玄机。”
      钟会只是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表示了十二分的无奈之相。司马昭便很是满意地笑了起来,手里捻着一串玉珠,轻巧的红穗子坠下来,在锦盒里一堆黑色棋子上方摇摇晃晃。
      “之前你被升为太仆,却不愿就任。如今我有意推举你为司隶校尉,不知道你觉得如何?”
      “唔,现在我手头还有些公事需要处理,若是半途离职,怕是后来继任之人不好办。”
      “你其实是担忧身在外司……”司马昭转着眼珠,看着钟会。钟会却没说话,又捻起一枚棋子。
      司马昭转而笑了起来,抓了钟会的手,“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安排。你只管接纳便是。”
      “您过虑了。”钟会揖道,“实不相瞒,我一则是考虑到确实有事务未毕,二则,如您所说,我私心想要趁这段事务轻省的机会写完四本论。”
      钟会还没说完,司马昭便抚掌大笑起来。
      “好、好。士季果然真诚。等你写完,可要记得拿来给我看。”
      临近黄昏时候,钟会告辞回家。最近他除了处理剩余的公务,便闭门谢客,一心写完那四本论。
      接近成书的最后一日,正赶上休沐日,因此他熬了一夜完毕最后的校改。天光近亮,他觉得困倦难当——果然是年岁不饶人。想当年二十几岁的时候,时常与无数清谈之士围坐而辩,整天整夜都不知道疲倦。如今只是写了一宿的书,便觉得睁不开眼睛了。
      他趴在桌上小憩了一会,睡梦中年少之事纷繁不休,又不甚清楚。梦境烦乱,忽然耳畔清晰一声熟悉的低语:“士季写完四本论,可要拿来给我看呀。”
      他猛地惊醒,那句话犹在耳畔。“辅嗣?”一声轻唤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他马上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王弼已经不在了,他花了十年的时间才让自己的心逐渐安稳下来,如今这一声梦中的呼唤竟如同投入静池中的石子,激起无穷无尽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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