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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姜维拂去了身上的土,慢慢地往营里面走。新埋了死尸的地方还有松软和略略凸起的痕迹,而那个简陋的木牌,就是个墓碑了。
      征战沙场数十年,最后只是落得这么个结局。若是换了哪怕几年之前,姜维恐怕都要为之感叹一下。但是现在,他还有点羡慕这个人了。
      那个傍晚在军营里辱骂并袭击他的下官,他认识那个人,虽然不记得名字,但是他知道那人是当年服侍过诸葛丞相的一个亲兵。丞相过世之时,那人守在灵前直到哭昏过去,被人拍醒过来,仍旧抽噎不止。
      这样一个对丞相忠心备至的人,想来看当年被倚重之将领投降敌军,做出此举也不难理解。
      就如同他当年被天水太守弃之不顾,一怒之下拨转马头,便再未曾回顾。
      只因皆是孤身一人,便可以为自己一时的愤怒,或者一腔的豪气,轻言去留,妄断生死。
      但是现在的姜维……恐怕是没有这样的资格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脱下自己的战袍挂了起来。
      “大将军!”有人跑进来,一副紧张的样子。
      “还什么大将军,不过是个降将罢了。”
      “听说今天有人偷袭你?”
      “嗯。我刚刚带着两个军士把他埋了。”姜维说的像没事一样,“你不必担心我,难道我领兵多年,还会被一个小军官所伤吗?”
      “那倒不是,只不过……”廖化压低了声音,“听说你当时拔出匕首,这可是违反将令的。难道那个钟会不会因为这个为难你?”
      “他说不责罚我,应该就没事了。要是想罚,当时恐怕就要罚了,既然今晚都没事,那便可以放心。”
      “啧啧,看他那样子,骄矜得很,我还以为他会趁这机会立威呢。你觉得当真没事?”
      “他看起来是个骄傲之人,不过,对我还算客气,也没什么羞辱汉将之类的行为。再说,就算是他真的要把我怎么样,你又能如何?”
      “他若真敢动你一根指头,我们全军定然不会放过他。”
      姜维摇摇头,“决意投降的时候,我已说得清楚,既然投降,就要听从魏军号令……”
      “大将军。”廖化虽然年迈,但仍旧目光炯炯,“这便是我不懂之处。”
      “你是不是也疑惑,我为什么带着匕首,却不趁机杀钟会?”
      “是。”
      “你现在还觉得,不投降,率众攻回成都,可为上策?”
      “不敢说上策,但是总比屈膝于人要好。”
      “那倒不如马上拔刀自戮,免得众士兵与我们这些败军之将共同丧命。”
      廖化喉咙里咕噜了一声,似乎在抱怨,但是没有说出口。
      半晌,他又低低地说:“我知道大将军也是不服气的。”
      姜维点点头。他当然不服气,所有的将领也都知道他有多不服气。听闻汉帝降魏,他的两只眸子都要瞪出血来,带着全军将士拼了命地往回赶,口中一直念叨说也许还有转机。然而没走几里路,迎面就来了蒋显,携天子诏令,命全军归降。所有将士们都看得清楚,当时的姜维脸色铁青,手捂胸口,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然后就在满营悲号詈骂声不止的当夜,姜维很快就慢慢地平静下来,心口的疼痛已经止息。听着外面的哭声,他开始盘算下一步的打算。他是大将军,所有的目光都看向他,季汉最有战力的生力军,也掌握在他手心里,别人可以拔剑砍石顿足捶胸,甚至引刀自刭以身殉国,这都是一个普通将领或者一个普通士卒感念国恩的表达,但是他不行。
      他不需要也不应该想办法表达什么,他要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能够带来转机的事情,而且还不能轻易地送死,至少不能死得太快。
      早听闻诸葛绪被钟会处死之事,当时他还有点愕然。诸葛绪就是脑子转的慢了点,但是也没有死罪——恐怕即使是钟会亲自守阴平桥头,也不会想到他姜维佯攻是假偷过是真。再说,如果魏军当真不理他,说不定他会将计就计奇袭诸葛绪。
      然而就是因为这件事,钟会居然处死了诸葛绪,把他的三万兵马收为己有。这让姜维捕捉到了一点苗头,他自己都无法理清来龙去脉,但直觉让他相信这是一个可以抓住的好机会。
      所以,当那个似乎跟魏国有血海深仇一般发了疯北伐的姜维走出营帐,平静地说了声全军降魏的时候,很多将士们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们如果一鼓作气打回成都,也许还能营救陛下。”当时张翼在他耳边小声提醒道。
      “我说了,传我将令,投降。”
      “……是 。”
      有人恨他吗?当然有,而且很可能有很多。当时他在营中穿过,就不免听到一两句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抱怨。其实他并不是不能理解那些人的抱怨,因为他自己也不是特别清楚接下来的计划。

      如今他随同钟会大军开往成都,却同钟会同乘一车,恍然有一点不真实的感觉。
      “伯约,发什么呆呢?”
      只是两三天的时间,称呼都亲密了起来,虽然他还恪守本分地使用敬称,但是钟会显然已经把他看做了亲密之人。也难怪,自从行军以来他们就没好好睡过觉,除了办理公务,一有空钟会就拉着他天南海北地聊。他的言辞不多,但是句句切中要害,每次都能让钟会本就明亮的眸子再亮起来几分。对于这样的人,素来癖好名士的钟会,自然格外有好感。
      “啊……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疲倦。”他长长打了个哈欠,“抱歉。”
      “这些天都拉着你办公,真是辛苦了。如果今天疲劳的话,就早些回去睡吧。”
      若只是办公倒还好说。姜维在心里苦笑。
      “那就多谢钟将军放我一马了。”
      “怎么,和我聊天就这么不愉快吗?”钟会一挑眉,倒把实话问了出来。
      “就算是美食,也不能暴饮暴食。”姜维揉了揉顶着黑眼圈的眼睛。
      “我可听说,伯约曾经几日不眠不休,行军布阵,毫无倦色。如今这般情况,大约是因为伯约前几天身体不大舒服的缘故?我军中有些好大夫,可以帮你看一看。”
      “多谢钟将军关心,其实都是老毛病了,我自有药方调理。”姜维伸了个懒腰,“现在已经无碍。”
      “那就好。”钟会说着拆了一封来信,上下看了几眼,冷哼了一声。
      “邓艾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哦?”
      “你看看这个。”
      接过钟会手里的信,姜维迅速地扫了一遍。邓艾在成都统领大小事务,大部分官员仍旧官就原职,原蜀主刘禅封为车骑将军。这样看来,陛下当是无事,姜维稍稍心安了一些。
      “这匹夫,小人得志。”姜维冷笑了,“他还当着以为他是靠着智谋建立什么奇功?不过是自阴平到成都沿途守将胆怯懦弱,或是不通军事,让他占了便宜罢了。”
      “看起来,你对你的同僚,还颇多怨言。”钟会似乎不经意地说道,一边打开别的公文随意浏看,“听说,他们也是效了死命的。”
      “有几员守将听闻邓艾兵临关下,直接投降了他,实在是懦夫。至于死节者,倒是忠勇可嘉,即使失落关隘重镇,令敌军直逼都城,也能得个以身殉国的美名。不必像我姜维,最终落得屈膝投降的下场。”
      “看来,我们还是同病相怜啊。”
      “我已经竭尽全力,事到如今,也怨不得谁了。”姜维往后一靠,“哎,只可惜啊,便宜了邓艾那匹夫,到时候司马……大都督面前,少不了他又要得意一番。”
      钟会把手里的笔砸在桌上。
      姜维盯着钟会手指上的墨迹,慢条斯理地说下去:“我与他对峙多年,想不到还是让他胜了……我最不甘心的,大概就是此事了。所以,若是当初让我去邓艾帐下受降,那我宁可集齐大军与他决一死战,也不会在他帐下受辱。” 看着怒云逐渐集于钟会眼角,姜维故意拉长了声音,一个劲地叹息,“我还以为,邓艾这种人,就该在这边关守上一辈子。如今平蜀之功,他占了大半,看起来也是他入京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了。只怕到时候人们还说,果真钟镇西将军还是年轻,不若老将有胆有谋,明明总领十万大军,到头来还是邓将军偏师得利……”
      “好了,别再说下去了!”
      “抱歉,我是不是失言了?只是想到何处便随口说出,若是言语有什么不对,还请钟将军勿怪。”姜维赶紧作揖。
      “你说的没有什么不对,所以我更是……咽不下这口气。”
      姜维的眼角露出笑意,不管怎样,至少可以先利用钟会的争功之心,先解决掉邓艾……也算报了一箭之仇。接下来的一切,可以见机行事。钟会在他面前,似乎毫无掩饰他对邓艾的恨意——之前在军中便听说钟会与邓艾不和,看起来,此事确有其事了。
      “不过功高盖主,向来是功臣大忌。邓艾的所作所为,恐怕不合时宜。”姜维说。
      “的确如此,大都督容不下这样的人。”
      “不过他也可以对大都督上书,说情势所迫,不得不如此。我看,如果钟将军真的要给他点苦头吃的话……”姜维说着说着又有些犹豫不决,抬眼看着钟会。
      “但说无妨。”
      “不如派人,拦截邓艾上书,这样大都督便会以为他擅权行事。”
      “这倒是个好办法,不过我还有一个主意,能让邓艾处境更加不妙。”钟会得意地笑道。
      “若是信得过我,不如说来听听?”
      “有什么信不过的,办法都是你先出的。”钟会扬了扬手,拈起桌上的笔,轻轻理着笔尖,“当初围困寿春之时,我曾建议大都督……”
      “我明白了。”
      “我才起了个头,你就明白了?”
      “伪造书信。”姜维笑着说,“若上书无答复,邓艾必然起疑。但如果送去的书信是假的,相隔千里无法对证,那事情就容易多了。至于寿春之事嘛,我略有耳闻。”
      “伯约。”钟会把脸凑到姜维近前,“我好久没有同你这样的聪明人共事了。”

      聪明人。晚上独自一人在营帐里,每每想起此言,姜维都不禁哂笑。钟会虽然处处表现出礼贤下士的样子,但是他的傲气是难以掩盖的。虽然对自己,似乎钟会真的格外高看一眼,所以才发此言。
      这让姜维觉得得意,同时,不知名的惶惶然也接踵而至。尤其是当他收到了钟会的礼物之时。
      一件锦袍平整地摆在桌上,还有些布帛之类的东西,旁边附了一封信。打开看,是从钟会那里来的,不过寥寥数语,大概是说看姜维的衣袍旧了,如今天寒,这几日差人做了新的送来。
      字迹飘逸隽秀,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姜维这时忽然无端地想起当年钟会送上剑阁的劝降书——当年一箭射还,然后躲在城楼上看钟会和魏将在城下跳脚,自然畅快,却可惜了那好字。想当年在天水任文职之事,他也曾修习书法,然而后来参军事,常常东跑西颠,也就搁下了手里的笔,之后多年也没有去想。如今看到这一笔好字,竟然勾起了多年之前那点稀稀疏疏的可惜之情。
      展开锦袍,是产自蜀地的最好料子。说来蜀锦驰名天下,然而大半卖到魏、吴两国,换取资材以充军饷。蜀地少有人着此等好锦,即使是皇室,也并不常见;多半魏国那些奢华的皇亲贵戚,才会常用此物。钟会家里估计存了不少好蜀锦,但大概未曾想到,产锦之地的一国重臣,居然身着破旧衣袍。这也倒是件极讽刺之事。
      他笑了笑,换上了钟会送来的礼物,在屋里转了一圈,觉得的确合身。就在此时,忽然有人通报,说钟将军前来。
      “我便知道伯约会喜欢这件薄礼。”钟会上下打量着姜维,“配上这件袍子,果然气度更加超群。”
      “多谢钟将军送衣。”
      “这不算什么。”钟会摆了摆手,“我本来不想打扰你,但是有一件事,不得不与你商量。”
      “请说。”
      “自蜀主命令众郡县投降,各个太守多半从命,只是有数人,不服诏令,仍旧死守。听闻伯约在蜀地颇有威望,一些守将可能会听从你的调遣。”
      “哪些人尚在死守?”
      “目前所知最为棘手的两个,有郫县常勖,广汉张微。”钟会把一封文书置于桌上,“请伯约过目。”
      常勖虽然不在朝中任官,但是姜维也颇知其对北伐的热情,虽然投降一事定让他不快,但自己亲笔信一到,大概他也会听命。至于张微,乃是张翼的儿子,如果他爹送去劝降书信,大概没有什么障碍。只是要说服张翼……也罢,张翼这段时间来,似乎跟自己没有之前那么不快了。如今降也降了,让他去说服他的儿子,大概不是什么难事。
      “这有何难,”姜维笑道,“待我写书信给他们,他们必然开城献降。”
      “那就有劳伯约了。”钟会拱手,转身欲离去,似乎又想起什么事情,便扭回头来,“哦,还有一事相商……”
      这一商就是大半夜,其实也并不全是公事,总是聊着聊着便跑到别的地方去,直到两人抚掌大笑,才想起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说。将近三更天,钟会看起来似乎开始困了,姜维反而精神起来,索性把口齿都有些不清楚的钟会扶上了榻,自己研墨作书起来。他能看得出来,钟会颇为依赖他,依赖他对汉军的控制力,和对同僚的影响力。那些和自己不对付的人多半巴不得投降,如今都在邓艾膝前摇尾巴了,而其他那些不肯归降的人,大约也只能依靠自己收服了。
      看起来,用这种方法,再加深一下钟会的依赖心也不是不可以……如果还能让他觉得不得不把一部分兵权交给自己,那就再好不过了。
      想到这里,姜维提起笔来,又写了两封额外的书信,然后连夜差心腹手下送出。
      虽然这一夜又没多长时间来睡觉,但是至少完成了几件重要的事情。
      姜维看了看榻上安睡的钟会,那张脸和他的字一样,俊朗而张扬。如今他在睡梦之中,倒是看不出平日的骄傲之色,但是微微上扬的嘴角形成的若有似无的志得意满的笑,似乎是刻在他的脸上一样。
      不知为何,虽然为灭国之仇敌之一,但对于钟会,姜维却并没什么恨意。反而他之前言说对邓艾的刻骨之恨,那倒是真的。也许在他的眼里,如果没有的邓艾的奇袭和后方一系列失败的抵抗,钟会对自己完全构不成威胁,反而可以成为自己拒敌有方的证据之一——当初自己提出那一计策的时候,即使是几位老将,也纷纷摇头反对来着。眼看当时敛兵聚谷之策已然奏效,然而难以逆料之事实在太多。
      他轻轻摇了摇头,抛却那些睡前不该有的杂念。小心地推了推钟会,然后自己挤上榻边,也睡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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