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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仲冬时分,向来日落偏早,才不过申时,橘红色的晖幕便将涪城尽数遮拢。城墙之上大纛高悬,一串串旗影被拉得老长,晃动在大半个城楼之上。
      钟会立在城墙上,身边空无一人。他一袭青衫,外面罩着一件浅青色披风,一副儒生打扮,手扶着垛口向远处眺望,旗影在头顶上猎猎翻飞。
      他大约已经在此等了半个时辰,一开始还洋洋自得之态,逐渐便有些沉不住气起来。他展开手里的白帛——是故蜀将姜维遣人送来的降书,上面写明归降的日期。然而日已黄昏,却不见对方半点踪影。
      他四下扫了几眼,正见侄儿钟邕正往城墙上来。
      “看叔父神色,好像很是心急。”钟邕拱手道。
      “非我心急。只是姜维一向诡计多端,只怕他又耍什么诈。”
      “败军之将,就算他心里不服,又能有什么作为?”钟邕似乎已经忘了前不久在剑阁下头吃的苦头,满不把姜维放在眼里的样子。
      还真像自己那个年岁时的模样,傲气,自负,对一切都不屑一顾。钟会看着他,挑了挑嘴角。钟邕虽然是他的兄长钟毓之子,但是连同其幼弟钟毅,从小就跟着他长大,与亲生儿子无异。加上钟会无子,实际上已经形同过继了他为自己的儿子。虽然他们还喊他叔父,但是不管是他们自己,还是旁人,已经把他们当做父子看待。偏偏这两人又都是庶出,总能够让钟会想起自己的出身处境,更是格外地善待他们。看这眼前的年轻人,活脱脱是自己当年二十多岁时候的模样,连同那聪慧和不可一世,一点都不像自己那老成持重,又有点儿圆滑世故的兄长。他甚至觉得,自己即便有亲儿,恐怕也不比此人更像自己。
      只是现在的钟会已然褪去那时外露的凌人盛气,相较当年,内敛了许多。然而即便如此,在魏朝之上,仍旧英气难掩。
      “姜维说起来是败军之将,”钟会背着手,转回头去继续看向城郭尽头,“然而你要知道,他的国败军未败。他手上仍有数万军队,而且此战之败,非他之责,想来……他和他的部下心里也不会服气。”
      钟会说着便又记起自己给姜维那封劝降书。他遣人把那书信送上城关,满怀期待地希望姜维做出什么反应——他倒是不觉得姜维就能因为这一封信投降,然而这也是攻心之战的一部分。没想到,他远远地见剑阁上,姜维拿到那信,拆都未拆,把它绑在箭上直接射了下来。羽箭稳稳地钉在钟会马前,他下意识地一扯马缰,往回撤了两步。
      “大将军知此信必是劝降信,不必再看。诸位请回吧。”
      随着军士的喊话声,姜维的背影没入城墙的阴影当中。钟会无能为力,只能仰头暗自切齿。
      “所以叔父以为?”侄儿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钟会看向他,笑了笑,“进降书以拖延时间,同时暗中调兵遣将回救成都,也……”
      话还没说完,钟邕伸手指了指城下。
      “看,那边是不是姜维的军队?”
      钟会随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隐约有尘烟漫起,隐约马蹄声响,好象有一小股军队正往这边而来。
      “姜维是否可能有诈?比如假意投降,实则暗藏大军,意欲攻城?”
      “随他怎么计划,我自以不变应万变。”钟会招了招手,“随我下城相迎。”
      钟会此时此刻收敛了刚才的顾虑,似乎忽然变得胸有成竹起来,只带了一小批人马便出发往城下而去。城门大开,他依旧青袍凛凛,一人突出立于军前。钟邕想要带兵近前保护,却被他打了手势拦下了。
      姜维所带之人不多,越行越近,钟会见得他身边跟随有文官打扮之人,手捧籍册之类。姜维自己也是一身便装打扮,未着战甲,也未带兵刃,独自策马上前。
      “叔父,姜维乃武将,”钟邕见钟会也欲上前,忍不住小声道,“请您多多留神。”
      钟会没有理会,径自走到姜维面前,拱手相迎,笑如春风。
      “将军一路辛苦。”
      眼见姜维已经停在寸步之遥,钟会方才看清他的容貌。之前一直遥遥相对,两人之间要不然隔着磊磊城关,要不然隔着战戟沙尘,姜维的脸在他记忆中永远都是模糊的一团,隐约眉眼俊朗,却又杀气满盈。
      而如今他所看到的人,却又是和记忆中不同了。也许是刚历亡国之痛,悲戚暂时磨掉了他的一些棱角,也许是,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温润而平和的人,只是征尘把他染上那样嶙峋突锐的颜色。虽然此时的姜维眉宇之间尚有英武雄豪之感,而本身武人的特质也从未改变,但同钟会记忆中的又是两种风貌。
      对于钟会的问候,对面的人并未回答。后面的官署已经哗啦啦跪倒一片,这时候的姜维才稍微晃了晃身子,然后有点那么不情不愿地,单膝弯下。
      钟会却一把托住了他。
      “不必了。将军一世英豪,却以非己身之过受辱,我不愿见。”说着他扫了一眼姜维背后的人,“将士们也都起来吧。”
      姜维仍旧没说话,目光长久地停在钟会脸上。
      “只是将军为何来得这么晚?这可与约定的时间,差了些许。”
      “大小军务,都在我一身,我已经竭尽所能,尽早赶来了。”姜维淡淡地说道。
      “看起来,是我心急了。”钟会笑道,叫过自己的主簿,打理收降的事宜。

      接下来钟会带着姜维入涪城,一路上问他一些军务地理之类的事情。姜维并不多言,除了回答问题,便是缄默不语。钟会并不觉得奇怪,此时此刻的姜维,大概还对他心存芥蒂,毕竟是灭国之恨,只怕他如此沉默,已经算是克制了。
      若说到不克制——
      两人巡至原蜀军所驻扎营地时,正好钟会身旁的两个侍卫帮忙拿了几册书卷送往中军的当口,一个低级将领打扮之人突然冲出,口中叫喊着听不清楚的话语,挥动手里的长刀扑向两人。
      “无耻之徒!”对方到了切近,钟会才听清他的叫嚷。那人蓬头垢面,眼神迷离而且疯癫,脸上全是泪水。
      钟会赶紧拔出腰间的剑去抵挡。文官佩剑,武将佩刀,说起来前者不过是装饰,钟会还算粗通武艺,若是换了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士族子弟,恐怕还没抽出剑来,剑穗就缠了满手。然而即使如此,那钝刃怕也不敌武将的刀锋犀利。
      然而他的剑却挥空了,那人的刀是冲着姜维过去的。钟会往后一躲举剑自守的时候,姜维已经动作敏捷地跳出两三步,两人之间拉开了距离。那来偷袭者紧接着追着姜维冲了过去。
      “姜维!当年你穷途末路,降我大汉,丞相信任你,予以重负。想不到如今大汉危亡,你身为统兵大将,居然不领兵救国,再轻易降了魏贼!果真非我汉臣,其心必异!今日我必要取你首级,告慰丞相在天之灵!”
      这一嚷,惊动了周围的士卒和守卫,大家都纷纷跑来。然而蜀军刚刚受降,兵器多已集中,一时间竟无人拿得出刀剑相对抗——也不知道这个疯子是从哪里偷来了一把刀。
      眼看刀光从姜维面前闪过,姜维忽地不知道从哪儿抽出一把匕首,格住了攻击,顺着刀刃往下一划,在铁刃之间擦出的一串火花当中反手挥臂,硬是把对方的长刀挡了出去,所谓四两拨千斤,也不过如此。那人空了手,仍旧饿虎一般扑向姜维,口里喊着“丞相”。姜维仍旧面无表情,把匕首插入了那人的咽喉。
      这时候钟会的两个护卫才匆匆赶来,看到这般场景吓得面如土色。钟会却对着他们俩挥了挥手,“你们先到一边去,看看周围还有没有可疑之人。”然后又让其他惊魂未定的士卒赶紧散去,装作毫无此事的样子。
      姜维蹲下来,拔出匕首,在那人身上擦了擦血迹。然后他转过身来,双手捧着匕首,递到钟会面前。
      钟会饶有兴味地拿起匕首,上下看了看,随手往旁边的木桩子上一插。
      “看起来,内心不服之人,恐怕不止他一个。若他刚刚不出现,恐怕这匕首,就是给我准备的了。”
      “镇西将军误会了。这匕首,其实我是给自己准备的。”
      “哦?”
      “身为大将,虽然投降,不愿受辱。来降之前我已暗下决心,如果敌将傲慢跋扈,轻慢侮辱我军将士,宁可当场自尽。然而钟将军看起来礼贤下士,因此也就用不上了。”顿了顿,他又说,“然而即便如此,我违约擅携武器,若将军责罚,我无话可说。”
      “先不说责罚与否。”钟会转过头看着姜维,“投降于我,你可心甘?”
      “自然不甘。”姜维回答干脆,没有半点犹豫,反把钟会呛得一愣,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姜维侧过头来看了看钟会,露出了少有的一点笑意。
      “当年仲权在时,数次提起钟士季之名,说其人才高,必为蜀地之患。后又听闻将军当世子房之美誉。我姜维自认为用兵多年,即使真有张良再世,也不会输给他半分,内心一直想与将军一较高下。无奈之前一直是两军对峙,未能一战;接下来不战而降,竟然没有能同将军交手的机会,这怎会让我心甘?”
      钟会听完哈哈大笑,继续往前走去。
      “这匕首的事情,我就先不计较了。找个人把这尸体埋了吧。”
      “谢镇西将军。”
      “不过,接下来你可得管好你的旧部,再出什么差错,我恐怕都帮不了你。”
      “是。”
      “而且……”钟会一转眼珠,“你虽本是魏人,但降蜀多年,官至大将军,数次北伐,居然到今日还有人记挂你的降将身份,疑你有异心。这有些让人捉摸不透啊。”
      “倒不见得是疑我有异心,只不过是我所为不顺他意,便想起什么侮辱之言,随口便说而已。世人责詈他人,尽皆如此。若是此时此刻投降便是有异心,那……”姜维说了一半,摇摇头,“不说也罢,只是让将军见笑了。”
      钟会自然知道姜维留在肚子里的半句话是什么,不过他并未多问,继续穿过了蜀军旧部营地,姜维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似乎保持着一定距离,但又寸步不离。

      回到幕府当中的时候夜已经深了,钟会一进屋便裹了被子往榻上一靠,要不是因为帐下督丘建求见,他差点就这么睡着了。
      说完了公务,丘建忽然提起另一件事情来。
      “钟将军,听说今日,蜀营内曾有骚动……”
      “什么蜀营,从今天起,他们便是大魏臣属了。”钟会一仰脸,“是有这事,怎么了?”
      “是,属下说错了,是……姜维旧部。听说您在巡查的时候,出了点事……”
      “没什么,只是姜维和他的旧部下的一点事情,已经处理好了。”
      “难道就没有追查袭击之人的同党吗?”
      “这件事交给姜维他自己去办了。”
      “可是属下听说,姜维当时带着匕首。您如何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和他串通好的?”
      钟会撇了撇嘴,“那你说应当怎么办?”
      “他这样也是违反了将令,实在不该不管不问。退一步讲,即使那人只是怨恨姜维一个人,谁又能保证,原蜀将当中,没有人想要对您不利呢?在属下看来,蜀将不可信。”
      “才刚刚收降他们,就有人说不可信。这倒也罢了,若是我真的现出对其不信之意,岂不是更加糟糕?接下来我们还要往成都进发,若旧蜀军与我部下不合,后果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别忘了,邓将军还在成都,等着向大都督报捷呢。若是我这里乱了军心,岂不是要让天下看笑话?”
      说这话的时候钟会露出满脸不屑的表情来,也不顾自己的心腹下属还有什么良言进谏,一把拉了被子,“我累了,你先下去吧。”
      躺在榻上,明明困得要命,反而睡不踏实,脑子里转来转去,白天的事,还有将来的计划,都掺杂在一起,乱哄哄的一团。
      邓艾……那放牛娃就这么偷渡了阴平小道,那荒烟万丈,陡壁顽石的邪僻小路,居然也能容得下他那逞凶斗狠的绝计。当时故作支持,应许了此计的时候本以为只是让他去试试,不成了退回来还能找个理由处理掉他,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成功了。钟会想到这都觉得这一定是老天跟自己开玩笑,一直以来这样的好运气都是他一个人的,没想到,邓艾那人话都说不全的粗鄙之人,也独自领了这样一般大功劳。不,偷渡阴平成功还不是他最幸运的,真正让钟会没想到的是,居然邓艾一路进军畅通无阻,而雒城还未攻克,蜀主居然就投降了。
      今日收降姜维,明明其部曲不过三万,算上一路上各个城池关隘守军,合起来不到五万。虽然他素知蜀地疲敝,人口稀少,养不起数十万大军,可是也不至于腹心地带都是一座座空城啊。
      若说姜维不心服——他是必然不服的,那些拍马顺带自夸的话,不过是说给钟会听的——恐怕根结也就是在此处了。说实话,钟会虽然知道姜维那番话只是敷衍自己,但从内心深处,他也盼望能跟姜维在战场上争锋。虽然他看不起邓艾,但并不是因为邓艾是武人,而是因为那人出身卑微,又没什么学识,整一个粗鄙之辈难登大雅。可是姜维就不一样了。
      姜维……
      钟会翻了个身,想起电光火石之间,那漂亮的一个回击。他自以为向来对武艺不屑,也看过战阵前的厮杀,比武场上的亮相,觉得也不过拼蛮力,或者花拳绣腿而已。但是姜维让他觉得,习武本身大概也是需要悟性的,就是那种文士才懂的悟性,一个字点进一句话,便成锦绣篇章的功力。姜维身上甚至有那种文士的风范,这个,钟会第一眼就看出来了。进兵之前他对敌军将领做了些功课,听说过姜维在魏时曾为文职,看起来果真不假。他惊讶的是,征伐多年的姜维,居然还保留着那股彬彬气度。
      之前蜀地这些人多半半死不活,做学问的人也都去训诂那些腐儒章句,或者研究怪力乱神,没有几个可谓才情之人,但是现在看来,可能事情还真不是这样。说不定等进了成都,还能遇到不少有趣之人,若能结识几个才学之士,将来回了魏朝,更要风光无限。
      回去……
      钟会在黑暗里睁开了眼睛,睡意全无。
      如果是当年,放着太仆的位置不做,死守着郎中这个小官,给司马家跑前跑后那个时候的他,大概现在早就盼着回去了,说不定还会在这等长夜里爬起来,学当年魏文帝的笔法写个怨妇闺中诗。当然,当年他是未得机会写的,那种诗也不是他的风格。
      至于现在……
      屋内寒冷,钟会摸了摸自己凉丝丝的脸,在被子里蜷缩了身体,轻轻合上眼。
      毕竟劳累了一天,若是想睡,还是能睡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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