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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真相 ...

  •   16.真相
      (1)
      长安城这一年的秋天过得极其不平凡,久未染上血色的菜市街口忽然之间布满了人,而且这次的行刑好像和以前的都不太一样,这次是腰斩,残酷无情,久未施行。
      百姓们窃窃私语,纷纷探着脖子向远处看过去,他们都想看一看这一次被处斩的这个人会是怎样的惊惶与愧疚。这个犯人与其他的是那么的不同,他曾经是一个高僧,曾经是他们仰望的对象,曾经他们以为他离西天比他们要近得多。
      远处,渐渐露出了晨曦,蟹青色的天空上面有浓丽的金光穿透出来,照在地上,说不出的诡异。人们惊讶于这久违的晴朗,于是愈加兴奋起来。
      隆隆的车轮声由远及近,人们立刻安静了下来,纷纷探着脑袋向远方看过去。对于这样的有重大意义的人的死亡,普通的百姓们总是怀着无比的好奇心。在这样一个风起云涌的大时代之中,他们的私心是可以原谅的。
      桃夭站在人群之中,脸上带着一丝冷笑看着遥远地方慢慢行来的囚车。阳光之下,她看见那靛青的头上面密密匝匝长出来的黑发,多么无耻的秘密,现在原原本本地展现在了世人的面前。
      不知道为什么,她本来想象的厄运并没有降临到她的头上。合浦身边的其他宫女们在某一个夜晚全部消失了,桃夭并不奇怪,她只是奇怪其中为什么没有自己的存在。
      一天清晨,她向合浦报告了这个消息,合浦正在梳妆,慢慢梳着黑发的手一下子停了下来。可是这只是一会儿工夫,仿佛是眨眼间,合浦又开始继续梳理着她的头发,只是淡淡地说道:“是吗,是我害死了她们还是你呢?”
      桃夭看她镜子里面苍白的脸颊,忽然之间就染上了一层艳丽的红,眼睛大睁着,里面放出了锐利的光芒。她没有回头看她,却让她无法挪步。原来她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却从来都没有向她摊牌,她甚至愿意用辩机和她身边的人的命来让她感到羞辱。
      两个人僵持了良久,桃夭才说道:“我越来越没有办法了解你了,好像你并不是十分爱他,你甚至愿意用他的命来和我赌气。”
      合浦忽然像一个疯子一样笑了起来,黑发覆了满面,从那浓密的发中透出她的眼神,一下子穿透室内所有的帷幕,汹涌地扑向桃夭。
      桃夭忽然惊恐不安起来,这样的眼神她曾经在义父的眼中看见过。就在某些月色蒙昧的夜晚,适合袒露自己心中不可为人知的秘密的夜晚,义父喃喃地吐出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原来,她与合浦两个人一直都是相爱弥深,从五岁起,从她们相依为命的那一刻开始,她们一直都相爱着。
      合浦忽然对桃夭微笑,像极了小时候。她说:“我们自从相识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在争,我们的美貌,我们的风姿,甚至我们的身份。原本我的位置应该是你的,父皇的位置也应该是你的父亲的。遗直,甚至遗爱,还有辩机。”
      辩机?桃夭冷笑,曾经有一天,合浦要将这一个男人送给她的,他本来就应该是她的。
      合浦没有看她,接着说道:“你知不知道辩机是谁?我想,你一旦知道了他是谁,你一定不会用他来对付我,你甚至愿意放弃你的仇恨,就像为了遗爱。”
      桃夭惊慌失措地看着她疯子般恬静而蕴含着无限变化的眼睛,声音颤抖:“你告诉我他是谁?”
      合浦胜利地大笑起来,她站起来,伸手抚摸着桃夭的脸颊说道:“他快要死了,也许你在他的尸体前会明白一切真相。我们两个人的一生好像都是为了寻找这样一个真相,于是我们便不再相爱。”
      合浦走到桃夭的身边,双手环抱住她的腰,将自己的脸颊紧紧地贴近了她的脸颊。她的声音含糊:“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当年真好。”
      寒夜,合浦静静地将自己的嘴唇贴在桃夭的嘴唇上,一缕冷香涌进她的咽喉,像从前她的寝宫前面那一株腊梅。桃夭曾经教她用梅花瓣做香料,还给它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凝霜绿萼。
      两人在这样的夜晚忽然同时选择了逃离现状,就用彼此的身体温暖作屏障,让她们至少有一刻的回归,回归到那风花雪月的年代,一朵五瓣梅花便是所有。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多事之秋的人们愈发多事,他们伸长了脖子,向远处那个青白模糊的身影看过去。他终于来了,为这迷迷茫茫的人世带来浓烈的锥心之痛。
      刀斧手是一个新手,脸上还隐隐有着稚嫩的青葱,他紧紧地握着他赖以生活的那柄利刃,上面反射出来的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第一次,他就要面对这样一个庞大而艰巨的考验。然而,他不由得兴奋起来,这可是一个高僧呢,檀香缭绕之下,一串念珠落在妖娆皇家女子艳红唇间。他愈想愈是兴奋,额上溅下汗来,迷了自己的眼睛。
      辩机被兵士推了上来,衣衫辉煌,平日里的青布直裰上面还特意罩上了一件土黄色的袈裟,头脸干净,没有一般死囚的颓唐。他跪了下去,却抬起头来,清瘦的脸上一双凤目熠熠,唇边微微扯出一条弧线。他想起了方才被推出甬道的时候,黑漆漆一片,身边有人低声说:“这套衣服你以为你能穿多久?”他看不清楚他的脸,却知道他是谁。作为一个君王,却做出这样阴暗的事情,谁胜谁败呢?
      当一小队兵士虎狼般冲进弘福寺的时候,辩机已经完成了所有的翻译工作。他静静地与师傅玄奘对坐,眉间描着一颗若隐若现的金刚珠。他听见对面坐着的那个老人娓娓叙述着他曾经的爱情,那个曾经与他相爱着的女子叫做香贞,在他西行前,死于自己的剑刃之下。她说:我不愿意妨了你的前程。
      他还没有说完,他却不得不走了,老人的眼睛里面落下泪来,不知为谁。如今,谁又是谁?
      (2)
      他没有进天牢,而是被人带进了皇宫。从前他来过这里,但是皇上不喜欢他的样子,便不愿意多看他一眼。现在,皇上又不得不再次将眼光投向他厌恶的这个身躯,残忍而快意。
      辩机抬头看的时候,李世民悄然落泪,浮肿的眼袋上面凝了一颗眼泪,完完全全像一个老人。辩机心里面开始默默冷笑,都是因为这个老人,年轻的时候那样蒙昧的爱,引发了所有的机关,让他这个无辜的人万箭穿心。
      李世民看见这个默然立着的男人穿透一切的眼神,恍惚间,好像回到了那一天的玄武门,呼啸而过的利箭刺穿了大哥的胸膛,鲜血喷上半空,像灿烂的烟花。那箭是谁射的,他没有办法回答,低头看时,手心却渗出丝丝血污,怎么洗也洗不清。
      宫室内的空气好像瞬间凝固,两个男人隔着苍黄的呼吸静静地看着,看着过去。终于,辩机说道:“我来了,你想怎么样?”
      李世民疲惫地挥手:“你去吧,明天就是你的死期了。我要用最残酷的刑法来惩治你对于皇室的侮辱,你觉得腰斩怎么样?”
      辩机抬头看他,他的眼睛却闪躲了开来,不敢么,他居然不敢看这个只剩下一天寿命的人?
      辩机鄙夷地微笑,转身走了,手脚上面重重的镣铐在地上撞击出嘹亮的呼号。临出门的时候,他停住了脚,问道:“你知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殿外阴雨连绵,连日来的阴雨令人胸怀郁闷,他的声音混在缠绵的空气中飘飘摇摇,直打入李世民的耳朵深处:“你知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惶惑,不堪,种种。李世民低呼:“你是他们的儿子?”
      “不,我不愿意拥有和你相似的血液,你们这样肮脏的血液。”
      “那你是谁,是谁?”
      殿脚有低低的回声,绵绵不绝,纠缠入梦。李世民捧着自己的头颅,看见上面星星点点的花白头发从眼前垂下来,它们都在冷漠地笑,嘲笑他已然衰老,不能再回到从前。
      当他再次抬头的时候,那个蟹青色的背影已经渐渐走远,像一滩污水融入瓢泼。然而,他是那样的气宇轩昂,从污水中抬起高昂的枝干,莲花绽放。
      李世民恨意陡生,握紧了拳头,他虽与他的兄弟们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却那么风神俊朗,夺走了他的女儿,他的莲花。
      有献殷勤的太监打着伞向他奔来,靴子上面溅起的雨水中满是辩机嘲讽的笑容,还有大哥的,元吉的,他们统统都看不起他。
      明明是他们自己的错,为什么偏偏不被放过的人是他呢?如果他们层出不穷,他就只有一个办法,羞辱他们,再杀了他们,就算最终他得不到所有人的原谅,他也只能这样做了。
      李恪站在远处看着他的父亲甩开太监手中的油纸伞,那柄巨大如苍茫天际的玄色大伞像一只折翼的鸟,飘然落下,尖锐的伞骨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他的母亲杨氏死于非命,临死的时候,告诉他惊天的秘密。他的父亲,曾经爱过的女人,他自己心中明了的,他自己蒙昧的,她都知道。抚摸着母亲耳边的白发,李恪悲哀地想,不知道母亲的毒是不是父亲下的呢?他从小就强烈地爱着自己的父亲,而是父亲放在他的头顶的那只粗糙手掌便是天堂,现在他不愿意看清楚残酷的现实。
      杨氏微笑着看自己丰神俊朗的儿子,眉宇间像极了当初那个绯衣战神。她伸出颤抖的手指抚摸儿子的轮廓,一下一下,回到了当年,齐王府中月夜下绝望而甜美的温暖。
      杨氏的手轻轻地落到了李恪的月白大氅上面,大氅上精美的海水龙牙波澜壮阔,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迅速地掩盖了杨氏手指上的皱纹。杨氏的嘴角慢慢地流出了绿色的血液,在她暗白色的脸颊上划出一道令人惊心动魄的痕迹,蛇般蜿蜒至她的脖颈,不动了。
      李恪起身走了,没有多看他这个曾经被人以为是万千宠爱在一身的母亲一眼。他慢慢地走到父亲的寝宫边上,希望自己是将母亲的死讯告诉他的人。虽然,也许父亲早就心知肚明这一点。
      李恪站在寝宫外面很久,看见辩机浑身镣铐走出来,被守在门外额头上面已经冒出冷汗的兵士押走。经过他的身边的时候,辩机看着李恪不说话,心里急切想要完成任务的兵士们蛮横地推搡他,嘴里骂骂咧咧,却顾忌着李恪的存在,不敢尽兴。
      看着辩机的脸,李恪忽然想起来他快要死了,明天菜市口的腰斩将是他人生的最后一个佛偈。李恪很久没有想起他的妹妹合浦,母亲的死给与他的不啻于一剂迷药。他愣愣地看着辩机,听见他说:“吴王,请你照顾合浦。”
      他终于想起来了,他的合浦,辩机的话好像一枝带着风声的利箭直穿入他的胸膛,将他炸得四分五裂。他伸手掩住了自己的心脏,里面疼痛不堪。忽然,他像是疯了一般冲上前去,抓住辩机蔽旧的衣领,低声说道:“为什么你自己不能照顾她?”
      辩机眼睛里面落下泪来,他拂开李恪的手指说道:“因为你的父亲不愿意我活着。”
      李恪颓然松手,他早就应该知道这个答案了,却还是傻傻地问了出来。他并不需要辩机的回答,只需要自己能够问出来。
      后来,很多年过去之后,那天在场的兵士们对于当天的情景还是心有余悸。他们坐在阴暗的小酒馆里面和同伴们谈起那一天的事情总是先要喝下一杯烈酒,然后指着自己通红的眼睛说道:“你看,吴王殿下和那个和尚当时就是这样红着眼睛,像两个血窟窿。”
      在苍茫的夜色之下,大雨瓢泼,两个绝望的男子疯狂地抓紧对方的衣领,不发声,只看见手掌上的青筋绷起,兀自突出皮肤。吴王的月白色大氅像一张无边无边的大网紧紧地将和尚清瘦的身体缠绕在里面,澎湃的海水龙牙蜂拥而上,直灌入和尚的眼耳口鼻,看他如何封住五窍。
      吴王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冷冷的笑,一点点渗入人的身体,仿佛是水中蔓延伸展的湖藤水蔓,紧紧地纠缠住人的血脉,恨不能与之同根生。他的手指灵活地掐住了和尚的脖子,慢条斯理地用劲,好像是在弹奏最心爱的曲子。
      和尚的脸上慢慢地变了色,白底子上面泛了蓝绿,像是一只青花瓷器,才子佳人,月下西厢。他的眼睛渐渐变得幽蓝,喉间不断地发出低哑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让人瘆得慌。
      旁边的兵士们都吓呆了,有一个胆大的马上一灵醒,冲上前去救了这个钦犯。“吴王殿下,打也打得够了。明天就是这妖僧的死期了,到时候他死得更惨,何劳您动手呢?”
      李恪停了下来,裹紧了白色大氅,满不在乎地一笑,转身走了。身后的兵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忽然,有人低声说道:“好像自从晋王被封为太子之后,吴王殿下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有点疯疯癫癫的。”
      “果然的,开始我还想不明白,现在听老兄一说,我也发现了。我家妹妹是过去承乾太子身边的侍女,现在主子没落了,身边人也跟着倒霉,几个人住在那么冷冰冰的偏殿里面,守着承乾太子的牌位。听她说,她还经常看见吴王半夜偷偷地去祭拜承乾太子呢。”
      听了这些有理有据的话,兵士们不断地点头称是。也许真的是呢,在这皇宫里面,个个皇子的心都是火烫烫地想当太子,吴王当日可是首选人物,现在没奈何地让一个看起来畏畏缩缩的晋王做了太子,心里可不是难受吗?
      这宫廷里面的事情听起来就是让人兴致勃勃,一群人都是小人物,虽说在宫廷里面行走,却从来都没有与这里相容的感觉。现在说说这些宫廷琐事,他们就好像融入了那些他们头顶上的人的生活中间,有那么一时一刻的满足感。
      走在冗长的甬道上面,脚步声低沉而嘈杂,其中还时不时地夹杂着窃窃私语。忽然有人笑了起来,刻意压低了声音,对着旁边人的耳朵说道:“听说吴王是从前齐王的孩子,皇上为了补偿齐王,将吴王带在了身边。但是终归不是亲骨肉,杨娘娘再受宠,也没有办法。”
      辩机缓缓地走着,听见自己的手铐脚镣相互撞击,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仿佛天籁。他好像没有在意到身边人说的话,只是默默地走着,越来越远。
      蜷缩在潮湿的草铺中,辩机看着自己的手腕上面被铁铐压出来的红印,忽然用牙轻轻地咬了下去,一股鲜血蓬勃而出。甜而腥,一下子润泽了他干涩的喉咙,他的嘴角浮出一线微笑,轻轻地解开了衣襟,手指沾了鲜血,慢慢地在背上涂抹了起来,清癯的背上开了一蓬血莲花。
      (3)
      清晨的时候,和浦慢慢地推开了窗,看见蟹青色的天空中浮出一朵云彩,慢吞吞地在空中涂抹出变幻的形状。今天是辩机的死期了,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些什么,这样一个原本应该十分伤心的时刻,她却在这里微笑。
      门口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房遗爱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和浦身上穿着当日新婚时的嫁衣,红得耀眼。这袭嫁衣当初是由他亲手除下,却只得一夜之缘,从此陌路。
      合浦没有抬头,只不过是见了脚下的影子,便说道:“是桃夭吗?”
      那影子没有吱声,微微颤动。
      和浦便笑了起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怕事?不过就是杀一个和尚,值得你这样吗?再说他终究是我的人,是不是?”
      房遗爱静静看她,一张素脸不施脂粉,额间只得一朵红印,颜色却渐渐地淡了。他总以为自己眼花,那胎记怎的会褪呢,揉揉眼睛再看,果然更是淡得像一枚水印,几乎看不太出来了。
      这变故来得太快,房遗爱叫出声来,房里的和浦倒是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见是房遗爱,倒在意料中,便微笑:“遗爱,有什么大事值得这样,他的死对于你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吗?你不是一直都很他吗?”
      房遗爱定了定神,缓缓摇头:“我并不恨他,就算没有他,你也不会跟我,还有大哥呢。”
      和浦猛抬头,看着房遗爱洞察秋毫的眼睛,淡淡说道:“原来你都知道,那么当初为什么不拆穿?”
      房遗爱定定看她:“那又有什么关系,我现在很高兴有桃夭在身边。说起来,多谢你了。”
      和浦低头,一大蓬头发覆到了她的脸上,像一片水草忽然之间蔓延开来,植遍了天际。隔了一会儿,她抬头,嘴角居然生了横纹,笑起来带着苦痛:“这么说来,现在我一无所有。你们都是各得其所,而我却输了一切。”
      房遗爱心中陡生怜意,伸手过去拂开她的乱发,温柔笑道:“你还有我们,我与桃夭与你永不分离,可好吗?”
      和浦抬头看他,男子的眼角也有了细细的纹路,却比从前儒雅从容了许多。一瞬间又回了龙池边,多年以前,初次相逢,绿柳春风,优佳相随。原来到了最后,她又回到了过去,过去曾经爱上的男子,现在印证在他人的身上,而这个人却是当初被自己放逐了的,多么可笑。
      陡的窗外狂风大起,黑云压城城欲摧,一阵风过来卷塌了窗台上的盆景,细瘦的杜鹃花刹那间摧落一地殷红。房遗爱眼前一晕,猛然看见面前出现了另一个合浦,素脸,眉间红莲。他惶惑不已,回头看,却见室内无数面铜镜中通通印出和浦的脸来,他苍白的身影夹杂其中,说不出的诡异。
      额头汗涔涔而下,白衣四处飘飞,房遗爱只觉得身处幻境之中,无法自拔。发稍落进了眼睛,刺得生疼,脑中却有一点清醒。
      他回头四顾,听见耳边有女子调笑的声音:“遗爱,你可是患了眼疾吗,还是没有睡醒,怎的连我们姐妹二人都分不清了?”
      帷幕起处,只见一个女子缓缓行来,容貌酷似合浦,只是衣衫不同,眉间赫然是一朵鲜红的莲花。行至房遗爱的面前,女子下拜,娇声道:“桃夭见过相公。”
      房遗爱跌跌撞撞后退,身子抵在盆景架上,直愣愣地看她眉间的红莲越来越鲜艳,像一个妖精。
      盆景中的杜鹃砰然落地,溅开一地红晕,房遗爱眼中刺痛,颤声问道:“你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桃夭缓缓走近他,凝神看他那张苍白得不见血色的脸,嘴角掠过一阵苦笑。她伸手抚摸房遗爱的脸颊,轻声说道:“我是桃夭,遗爱,我是当年太子建成与陈国公主陈纤儿之女,也就是合浦的堂姐妹。”
      房遗爱愣愣地看着她,似乎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眼中瞳仁定定,好像呆傻了一般。过了好半晌,他才说道:“你说你是和浦的堂姐妹,那为什么要扮成宫女在她的身边?”
      桃夭鼻中酸酸地一笑,说道:“我到底是一个罪孥之女,难道还能像和浦一般享受这样的荣华富贵吗?能够进宫当宫女,也算是我唯一的一条好出路吧。”
      和浦抬头冷笑道:“你若果然是想过一些平静富贵的生活,也不会到宫里来,也不会到我的身边来了。”
      听着两个人你言我语,房遗爱的脑中渐渐清醒,他转头看着这两个面貌相似的女子,心中了然,忽然厉声问道:“桃夭姑娘,你的目的不止如此吧?”
      桃夭听见他忽然称自己为“桃夭姑娘”已知遗爱明了她心中秘密,心中早知会有这样的结果,却仍然不免心伤。过去窗前衾中,万般旖旎,如今转眼泡影,便将形同末路,或者为敌。
      时到如今,桃夭只得咬紧牙关,即使牙根酸楚,却也不得不忍着。齿缝间挤出声音说道:“不错,二公子心中既然已经明了一切,桃夭便决意不再隐瞒。桃夭来到宫中全是为了报父母之仇,夺国之恨。”
      房遗爱看她秀颜扭曲,心中不由得一阵颤抖,心中片刻如同死灰。自他与和浦主仆相遇以来,其中多少波折,只有他心知。和浦新婚之夜将他错认作大哥,一夜之后,喜悦翻作悲楚,阖家难安。待得风平浪静之后,虽不得合浦,身边却有了一个娇悄可人的桃夭,心中也算有所慰藉。哪知道到了如今,一切成为虚空,这心中唯一的慰藉竟然只是为报仇而来,其中情真情假自然不问可知。
      桃夭见他嘴角的横纹突出,必定是苦楚不堪,心中也是喟然。然而,此时此刻,再怎么解释,也是枉然。若遗爱此刻将她视为仇敌,他的心中必定不会再有如此多的苦楚。事到如今,这样子的结束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桃夭转头笑道:“二公子,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大家两不相欠,从此陌路。”
      房遗爱苦笑两声,长袖摆出,仰天长叹道:“不错,此时此刻,我们之间已无瓜葛,从此相见不如不见。”
      和浦抬头看他们两人,嘴角掠出一丝微笑。她本是良善之人,数次遭逢巨变,心肠不由得生生硬了起来。看这两人心中痛楚不啻生离死别,自己的心中也有了一丝灼热的快感,眉间嘴角不由得便喜上眉梢,温热不已。
      她慢慢地走到桃夭的身边,笑容甜美,缓缓地说道:“枉你机关算尽,到了最后还不是全部都输了。遗直、遗爱、甚至辩机,最后都失去了。他们都是你自己放弃的,可怪不得他人。”
      桃夭抬头看她,忽然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诧异,继而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样,微笑道:“是吗,我是什么都失去了,但是却还拥有我身份的标志,而你,才是什么都没有了。你的母亲煞费心机,为你安排好了这下半辈子,只是机关算尽,最后却猜不到这个结局。”
      和浦诧异地看着她脸上浮现出来的笑容,疑惑地问道:“你说什么,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桃夭冷笑着说道:“公主,你看看你自己的额头便知道了。”
      合浦伸手抚摸着自己的额头,放下手的时候忽然发现上面沾染了一丝殷红,心中大惊失色,慌忙跑到了镜子前面。
      “哐啷啷”房间里面所有的镜子都被合浦敲碎了,她像疯了一样拿着案上供着的花瓶向所有的镜子砸过去。镜子的碎片在地上铺成一片碎银,三个人的影子在地上折射出无数的身影,相互纠缠,不分彼此。
      镜子里面的合浦额间的红萼慢慢地淡去,直到最后,就好像是一个模糊的水印一般,渐渐消失无踪了。从小,她便将这个特殊的印记视为至宝,因为这个印记,她的父皇将她视为掌上明珠,百般宠爱,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在她幼年之时,一直还以为这只是父皇对于她的爱。但是随着她年纪增长,便渐渐明白这只不过是表面现象。父皇每次到来总是痴痴地看着她眉间的红萼,好像想将她的脸剥离,附在另一个虚无缥缈的人的身上。于是,她便知道这红萼是她的护身符,无论如何,只要红萼在,便有她的美好日子过。
      可是现在,她看见自己的眉间雪白一片,那鲜艳夺目的红萼一下子就不见了。这场变故不由得就让她犹如晴天霹雳,眼前闪现出了父皇那张苍老憔悴,布满了皱纹的脸庞。如果让父皇见到自己这个样子,不知道他会怎么样,一定也会像那些普通的老人一样伤心欲绝吧。
      她恨恨地抬头看向桃夭,愕然发现她的眉间居然印着一朵红萼,就好像自己从前一样。
      她颤抖着声音问道:“怎么会这样,从前你的眉间不是有一大块黑印的吗,现在怎么会这样?”
      桃夭尚未回答,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个略带苍老的男子声音,缓缓地说道:“那块黑印与你眉间的红印一样,都是障目法而已。你眉间的红萼是你的母亲红莲姑娘用在下送给她的万年红画上的。而桃夭眉间的黑印则是在下用乌金墨为她画上的,以免造成无妄之灾。”
      三人愕然转身,只见不知何时,门外站着一个身着青衫,面容憔悴却又不失俊美的中年男子。
      桃夭失声唤道:“义父,你怎么来了?”
      房遗爱见是大哥的琴师连岳,又听见桃夭称他为义父,不由得大吃一惊,双眼直愣愣地看着他。
      连岳飒然微笑,向他躬身施礼:“二公子,在下本名萧千磊。”
      关于萧千磊这个名字,照理说像房遗爱这个年纪的人是不太熟悉的,但是由于那个嗜琴如命的大哥房遗直对于天下有名的琴师都是了如指掌,故而从小耳濡目染,他也常常听说这个名字。
      只不过据说在前朝讨伐高丽的战事中由于主将失误兵败被贬,作为清客的萧千磊也不知所踪了,却没有想到现在出现在这里。
      合浦却是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见这陌生男子未经召唤便直闯入内,心下着实不喜。脸上寒光一闪,厉声说道:“这不是你这个奴才该来的地方,还不快滚出去。”
      萧千磊回头看她,嘴角浮现出一缕温柔的笑意,缓声说道:“合浦,你长得真像你的母亲。”
      合浦听见他提起母亲,不由得大惊,急趋几步来到他的面前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桃夭为什么叫你义父,你和我的母亲有什么关系?”
      萧千磊不回答,眼神中充满着悲伤与无助,口中喃喃说道:“红莲,你会不会原谅我?”
      他的面前仿佛渐渐印出那个女子的清丽面容,胡妆浓艳,却盖不住颊边笑靥。女子的身边缓缓地升起淡淡白烟,将女子掩埋不见,遍寻无踪。
      她虽然看着自己,却不说话,好像那个漫长的雪夜,他的唇堪堪贴近时却见女子眼中的淡定从容,一瞬间便击溃了他,落荒而逃。
      合浦听不到他的回答,便转脸看桃夭。桃夭却一直都在看着义父的眼睛,从前的萧千磊是一只苍鹰,傲岸无边,即使布衣科头,手中瑶琴拂动,便是王侯将相俱在脚下。
      然而,一旦夜幕降临,桃红零落,他便如卸甲的将军,满身征尘,水般柔弱。也就是为了女人吧,两个女人,他的心中纠结不安,究竟最后心中对谁更爱一些。
      理所当然的,他本以为他的爱既然从前能够穿越国破家亡,如今虽然陈纤儿已经嫁人生子,却仍然刻骨铭心。这一切他知,世人皆知。
      于是他便没有办法分清楚到底是他误世人,还是世人误他。本来是真理的东西到了如今,心中竟然是怀疑的。口中不敢说,心中不敢想,临了,只得醉饮清风说与桃红听。
      萧千磊眼中依依落下泪来,低头看手掌,洁白修长,隐隐透出红晕。那红晕却不断地扩大,扩大,覆盖了他整个视野。这些血,有纤儿的,红莲的,建成元吉的,还有辩机的。
      思及那即将行刑的僧人,萧千磊心中如擂大鼓,该不该说,该不该说这残忍的真相?他的一念之差,就要害死了他,还会害得纤儿与红莲的女儿都一生痛苦,只因为他的一念之差。
      寂静的室内忽然传来了小孩子啼哭的声音,乳母抱着小公子匆匆跑来,说道:“公主,不知道为何小公子只管啼哭,不肯进食。”
      和浦淡淡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却没有一点点点的怜悯之情,只是拍了拍孩子的背脊,说道:“到底还是这孩子有点良心。”
      桃夭却脸上现出不忍之色,伸过手来接过孩子,说道:“这孩子不过是饿了,这些奶娘却也不经心的。”
      说着,眼风扫了一下旁边的奶娘们,那些女子无故地好像矮了半截,脸上现出不屑的神色,却怎么也不敢回嘴。
      在这个屋子里面,和浦看起来是主人,却是什么事情都不管,只晓得隔三差五地往外走,不知道做些什么。背地里常常有议论的,却不敢大声,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主子,这点体面还是要给的。但是一看见桃夭的影子飘过来,就马上闭了嘴。倒不是因为桃夭长着一张怎样威严的脸,却见她凤眼一扫,就是一阵冷风掠过去,让人不寒而栗。
      现在看见这个素衣女子又是这种眼神盯着她们看,那些女人马上乖乖地闭上了嘴,恭恭敬敬地接过啼哭不止的小公子,往后堂走过去。回头的时候,还不断地扫着眼风,互相撇了撇嘴,做个明白的意思。
      见她们都走了出去,和浦的脸上好像忽然之间就罩上了一层严霜,眼睛里面立刻含了一片冰凌,冷冷地看着面前站着的几个人,说道:“怎么了,不敢去刑场吗?”
      桃夭吃惊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冷笑:“怎么了,你不是也没有去吗?”
      和浦淡淡地甩甩袖子,转过脸去看萧千磊,却见他的脸上一片惨白,好像被刮过的骨头一般凄惨,而难以入眼。和浦忽然之间有一点可怜他,缓缓走过去,手里握了帕子,慢慢地擦干净他脸上的汗水,甜腻腻地说道:“怎么了,萧叔叔?”
      萧千磊眼睛模糊,抬头看的时候看见的是红莲的影子,那样的妩媚,叫他“千磊”。也许是幻觉吧,红莲怎么会这样的叫他呢,她的眼中从来都没有他的存在。
      从前因着自己对于白莲无可名状的爱恋,一直地痴迷下去,因着无法到手,便存了幻想,于是以为自己像从前一样为了她可以生生世世。
      但是自从某一天在莲房中的阴错阳差,他的心中惴惴,原来自己的莫名的爱恋已经好像云烟般散去,无影无踪。
      和浦看他眼中神光变换,心中早就已经明了,狠狠地咬着牙齿,暗恨道:原来这男子无论怎样的外表花俏,内里总是残留着异样的心思,天性总是这般,谁也免不了,连这面容清洁的萧千磊也免不了俗。
      想着,忽然记起了那个同样面容清洁的僧人,他那颗常年在檀香中熏染的心应该比旁人纯净一点吧。和浦的嘴角掠上了一点笑容,转头用眼风罩着萧千磊,说道:“萧叔叔,你不愿意一起去看看他吗?他是一个纯洁的男人,与你不同。他对我很好,一心一意。”
      萧千磊抬头看着她,眼睛里面漾满了泪水,低声地说道:“我,不知道能不能去呢?”
      桃夭很奇怪地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她可是从来都没有见过,从前的义父脸上从来都没有如此惊慌过,即使有些时候喝得满脸桃花。
      和浦却微笑:“怎么,你为什么不去呢?他的死是你一手造成的,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萧千磊不敢抬头,不是为了和浦的尖锐,而是害怕桃夭的猝不及防。他只是低声说道:“不错,他的死是我一手造成的,但是他的生也是我一手造成的。”
      和浦站在他近身处,闻言心中一颤,一双锐目定定看他,颤抖着嘴唇说道:“你说什么,你们从前认识的吗?”
      萧千磊缓缓摇了摇头,抬头看了看只身站在门边风平浪静的桃夭说道:“走吧,我们一起去送他最后一程,也许在最后能够让他看见他想要看见的人,会让他不那么疼痛。”
      三个人出门的时候很意外地看见了正准备抽身向外的房遗直,大家子的公子做了偷听壁角的小贼。
      和浦看见房遗直,停住了脚,默然看他,只看得房遗直白纱衣上渗出了汗,一双乌亮的瞳仁陡的灰败,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年。
      过了良久,和浦才说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爱桃夭吗?”
      房遗直迅速地睃了一眼和浦身后的清瘦女子,只见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急切的神色,一片明朗,仿佛古玉一般。他眼睛看着她,却蓦然发现自己的心中想着的不是眼前的这个活物。
      那幅黄绢画上面的女子是死的,即使冰肌玉骨,眉目传情,她还是死的。陈纤儿,被勾了魂魄,单单剩下个水墨身子的陈纤儿,才是他此生挚爱。
      和浦见房遗直缓缓摇头,嘴角边凄然一笑,忽然抬手狠狠地抽了他一个耳光。
      房遗直的口中一片血腥,缓缓吐着血沫说道:“我现在才知道,现在才知道我的心事。”
      桃夭随着和浦汹涌飘散开来的裙裾离开,凝神看着衣裙的蔓延,找着缝隙过去。她的生活便是在和浦的缝隙中生活,不要有交集。
      经过房遗直的身边的时候,桃夭看见这个丰神俊朗的男人眼中全是乞怜,他在寻求着她的原谅。仅仅是因为他那蒙昧的心事,他们受尽了苦楚。然而桃夭此时此刻却一点都没有恨他,世事如云烟般散去,前世因,今生果,没有人逃得过。
      房遗直眼睁睁地看着三个人飘然远去,心中空落落的,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那颠倒的生活一直都与这三个人紧紧地相连,他们离开了,他该怎么办?
      他的身后房遗爱鬼魅般出现,手中挽着两个妾侍,长发披散,眼睛下面一片青黑。
      他的怀中暖着一壶好酒,幽幽地散出香来,勾了他的魂。他看着呆呆站立着的房遗直,心中可怜他,这一出世便高人一等的大哥,现在一无所有,而自己,至少,还有两个如花美眷,京城最著名的飘香院的花魁,价值千金。
      身边的女子娇笑道:“二公子,酒冷了,怎么不喝呢?”
      房遗爱回头看她们,粗看倒也值得那两千两,美人如玉,只是冷的玉,脏的玉。他自嘲地一笑,没有美玉,他堂堂房家二公子连这等货色也视若瑰宝。心中一抽一抽,想起了桃夭与合浦,胸膈中隐隐地疼痛。
      从前他以为自己很洒脱,和浦的背叛,他装作看不见,那个漂亮的男孩子他也掬在手心,像亲生的一般。耳中也漏进一点半点,这并不是和浦与那个僧人唯一的骨肉,他们还有其他的骨肉,只是瞒着他。
      于是他也自作聪明地想也许这是和浦为了不让他太伤心,心里面便好过了一点,原来和浦还是想着他的,不管是赎罪或是什么,他的心中总有着一点点的温暖。
      怀中有别的女子,是和浦花重金为他购来的,个个娇美如玉,眉宇间颇像合浦。
      原本都是影子,其实像不像也没有什么关系。然而和浦小小的关心总是好的,令他知道她还是他的妻。一个在别人眼中并不贤惠的妻,于他而言,只要常常看见她的裙摆,便是乐事。
      如今,桃夭也不常过来。这也是个奇怪的女子,他常常摸不准她的脉搏,淡定得令人害怕。她柔情似水,白色宽袖拥上他脸颊的时候温暖而芳香,好像是他的亲人,最亲的那种,血肉相连的。只是有时候他也会不确定,桃夭与大哥之间的过去像一道深深的鸿沟一般,将他们无形地划开,咫尺天涯。
      因为曾经拥有这两个女子,房遗爱的心中拥有着从未有过的豪情壮志。虽然一个从未爱过他,但是还有一个做替补,也不至于太难过。
      桃夭爱过他,他一直这样认为。然而一旦有天仰望天穹的时候心中忽然不太确定,他便觉得仿佛坠入了万丈深渊,浑身冰冷地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女子呆呆地看着他,她们出身青楼,于是便最实际。清秀而才华出众的男人,腰缠万贯,家世尊贵,对于她们而言,便是绝佳的乔木,值得托付。房遗爱完全满足这一点,他偶尔粗鲁的言行让他浑身散发出一股彪悍的气息,令人迷醉,甚至超过了那个整天彬彬有礼到仿佛痴呆的大少爷。
      每晚为那个榻上斜倚着的长发男子温酒的时候,两个女子便常常看着窗外的月光为男人的脸上镀上一层清辉,高贵地好像天神。
      于是便也为自己的受宠骄傲,从前房遗爱的身边有着很多的妾侍,个个也是貌美,多才多艺,然而她们都是过眼云烟,现在最受宠的是她们两个人了。
      每个女子都有自己的骄傲,不过也不外乎是因为男人。
      (4)
      和浦他们赶到刑场的时候,天空忽然开始发暗,密云压城,城欲摧。人们都抬头看天,心中惴惴不安,害怕事到临头,忽然发生什么事情,让人防不胜防。
      辩机跪在人群之中,脸上一片宁静,眉尖舒展,仿佛入睡了一般。
      和浦呆呆地看着他,那男子有着与平时不同的甜蜜笑容。从前最最浓情蜜意的时候她也曾经问过他:“美人与佛祖,你到底要哪一个?”
      男子淡淡拥她入怀,抬头眼神空洞地看着高悬着的佛祖,径直将手伸到了摸熟的地方去。
      桃夭瞥一眼脸色灰败的连岳,只见他的唇边忽然绽了一朵笑,刺目而恐怖。桃夭不由得浑身打了一个寒颤,伸手过去在宽大的袍修中找到了连岳的手掌,同她的一样冰冷的手掌。
      桃夭低声唤他:“义父,你怎么了?”
      却听不见他回答,只见他的脸上不时地闪现一道青气,骇人。
      深秋的阳光忽然不再温暖,反而有一丝刺眼,阳光下面的人群于是便开始骚动起来,不安地看着场中央安静跪着的罪人。
      他的眼睛睁开了,像一颗养在清水中的黑石子一般,凛冽而美好。目光偶尔向四周扫过去,衔着了一两个姑娘绯红的脸颊。
      人群中于是便开始窃窃私语起来,那年轻的女子嘴上虽然不说,心里面暗暗地羡慕和浦的幸福,虽说只是瞬间,却也曾拥有这样一个美好如仙的男人。
      旁边的女子显然是饱经了风霜,见了小女孩子脸上的迷恋,心中淡笑,这些年轻的孩子懂得些什么?
      监刑的是个刚入流的小官员,皇上为了表示他对于这件丑闻的不关注,于是便遣了这样一个唇上还乌青的少年来。
      少年的眼睛被阳光晃得睁不开,手指微微地颤抖着,害怕忽然出现什么令他无法掌握的情况。
      刚接到这个使命,他便邀了一群同年秉烛夜谈,语音都害怕得发抖。
      他怕,怕一个女人,一个因为崇高的地位而可以做出任何疯狂举动的女人。然而他的那群同年却不了解他的苦楚,自管自地谈着公主的美貌与□□,津津乐道的样子。
      最后,众人拗不过他,便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说是公主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服吴王殿下,若是得了他的前来照应,一切就没有问题。
      他受了教,惴惴地去找吴王,见那众人口中自有其威武的男子原来只是裹一袭洁白鹤氅,眼神呆滞,见人转转眼珠,便是知晓的意思。
      心中忐忑,但最后吴王还是来了,隐身在刑台之后,目光冷冷地看这一切。
      少年忽然有一点后悔他的决定,吴王的眼睛在他的身后,令他更加害怕。
      场下众人却管不得主官的心思,只是罗唣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天空,那太阳慵懒的移动。
      忽然,人群鼓噪了起来,午时三刻已到了,好戏终于要开场了。
      有心思精明的人在自己的身边搜寻着公主的身影,虽然是市井小民,并未曾见过,却也有自己的一套认人法则。
      那衣着大胆的女子,脸上却含着泪痕的,便是这件事情的主角,大唐帝国最尊贵而下贱的公主合浦。
      然而,他们猜错了,合浦一袭素色家常衣服,淡淡地站在那里,眼睛不是看向辩机,却远远地探向了刑台之上,那重重白色帷幕之后隐约突兀的人影,她知道他是谁,恪哥哥,来亲眼见证她的痛苦。
      和浦的眼睛灼灼发亮,燃烧了四周的一切事物,为什么,到了最后,是他来到了这里?什么事情都有他的分,当初是他带了房遗直来,他知道所有关于辩机的事情,也许他们之间早就已经相识,还有,他与桃夭,之间无法触摸的温情。他一直都在那里,从他们五岁的时候在承乾哥哥的寝宫中窥见所有的隐秘,他们便不再纯洁,从此命运相连。
      其实,她是多么想要回到五岁的时候,回到那个时刻,她深深地爱着清秀如女童的恪哥哥。
      多年来,她不明白自己的想法,她让恪哥哥来看她与辩机的孩子,看见他眼中的疼痛便感到快乐,然而不过的半晌,继而她的心也如撕裂了一般疼痛。
      这是为什么,她从前一直都不明白,如今,在辩机的刑场上,她忽然明白了,从孩童时起,她爱上的一直都是恪哥哥,什么房遗直,辩机,她那痴狂的迷恋只是因为他们的身上有着恪哥哥的影子,同样清瘦,儒雅的男子。
      她迷恋他们,只是因为他们忽然出现在她的身边了。如果有其他男子,像煞恪哥哥,无论他们是谁,她一定也会迷恋上他们,像对房遗直与辩机一样。
      这样惨烈的刑场之上,和浦忽然之间明白自己隐藏了二十年的真心,然而她却没有办法将它表现出来,这样惊世骇俗,远远超过了与辩机恋情的荒唐闹剧。
      连岳与桃夭看她脸上的痛苦神色,以为是为了片刻之后的分离,心中不免加深了悔恨。那连岳的脸色更是青白了起来,手握成拳抵住了自己的小腹,仿佛不胜痛楚。
      桃夭心中更是澎湃,她所牵挂的人现在不只是伤心欲绝的合浦,还有一直隐忍不出的房遗爱。
      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了,据说又纳了两个姬妾,花魁的身份,琴棋书画,样样来得。然而,她们却不是遗爱心头的人。人生真的很奇怪,想要的往往得不到,不想要的在别人的眼中却是非要不可的。
      三个人各怀心思,头顶阳光更是肆无忌惮地洒下来,照得众人心中干渴而兴奋,仿佛回到了原始时代,茹毛饮血的快感。
      终于,终于,太阳缓缓地移到了众人的头顶,像是宣告着什么一样骄傲而自矜。少年监刑官的脸上早就已经是油汗淋淋,一双细眼一忽儿看看吴王,一忽儿看看辩机,心中焦灼。
      如今,时间终于到了,台下众人一阵鼓噪,嚷嚷着:“时间到了,老大人怎的还不动刑,莫非等着喊刀下留人吗?”
      说话的人是个大嗓子,引得周围的人一阵哄笑,那监刑官愈加慌乱,手中的红头签子微微发抖,怎么也掷不下去。
      台下的人愈加鼓噪起来,有人笑道:“莫非官爷受了公主的赏了,怎的不愿意斩这僧人么?”
      监刑官的脸一下子血红起来,心头一下子火起,顺手掷了那根红头签子,嚷道:“行刑,衙役们,莫让人闯进刑场来。”
      下面一声得令,立刻有衙役拿了蟒鞭,向正在往刑场挤过来的人脸上抽去。都是练就的本事,鞭头儿在鼻尖一舞便回过头来了,却也有效,立刻呼啦啦退回了一片人,空出个圈子来。辩机在这大圈中央,愈加显得瘦削起来,好像身上只是一根根骨头撑起来的,那血肉早就被人抽去了一般。
      桃夭远远地看着将要施行的残酷刑法,心中忽然之间涌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忧伤,好像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在慢慢蔓延她的全身,令她浑身冰冷。
      鬼使神差,她转头看萧千磊,只见他亦在专心地看着她,眼中的神色莫名的复杂,既有伤心,又有绝望,还夹杂着一丝愧疚。
      桃夭的手臂上面马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很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毛发相互接触时发出的沙沙响声。她乞怜地看着萧千磊问道:“义父,你怎么了?”
      萧千磊的心立刻膨胀了开来,她面前的桃夭一瞬间变成了玄武门之夜前夕的白莲,心中对于未知的可怕命运有着莫大的了解,然而,又不肯相信那姗姗来迟的真相。
      桃夭眉间的红萼淡雅却醒目,一瞬间刺痛了萧千磊的眼睛。他匆忙地伸手抚上了桃夭的眉心,那灼热的红萼好像会烫手一般,一触即收。难道自己的计划现在便要真相大白,在这样熙熙攘攘的人群,光天化日之下?
      桃夭见义父的眼睛里面忽然之间有了绝望的神情,好像某一天,他发现自己最心爱的一株桃花在狂风暴雨之下香销玉殒。义父双手抱着掺杂着落花的泥土,眼见泥土从指缝间如年华般流去,无可挽回的无奈与痛苦。
      桃夭一下子被义父的眼神击倒了,她的心轰然坍塌,原来现在才是所有的真相揭开的那一刻。从前她以为所有的事情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虽然内心中对于合浦有着莫大的愧疚,但是却不会惊心动魄。但是此时此刻,她知道自己原来也在这一局棋当中,揭盅的时候,她的真相赤裸裸地展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刀斧手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这样漫长的等待,他差一点以为自己首次充满了传奇色彩的红差会草草收场。
      主官掷下的红头签子掉在辩机的面前,鲜艳夺目,很像他初次见到合浦的时候她唇上的朱脂。这个时刻,他终于想起了应该想起的人。这个别人口中娇纵高贵的女子,其实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他早就已经知道了合浦的心中最爱的究竟是哪一个,比她自己知道的还要早。
      合浦的心他知道,但是他并没有为自己的不受重视而难过,因为,合浦并不知道在他的心中,她亦是一个影子。
      两个空虚的影子,在某种莫名的机缘之下,相遇,相互需要,到了最后,也许也有一点相爱。
      而且,他们已经有了孩子,那个鲜活的小生命给与他的青灯古卷是莫大的讽刺,但是却让他畅快。因为孩子的存在,让他回到了人间,这红尘,本来就不是他自己想要割舍的。这软红十丈,最终缠绕了他,在他生命的最后,喷薄于喧闹的大唐盛世。
      刀斧手的刀高高地举了起来,白亮亮的烈酒在上面幻化出彩虹般的光彩。下面的人群嗡嗡作响,到了最后的时刻,总有一些临阵脱逃的人。
      合浦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刀斧手的大刀,看见它好像划了一道弧线一样从天空中掠过,然后用力地落在了辩机的身上,然后,看着他那颀长清瘦的身躯好像一块腐朽的木头一样,变成两段,鲜血弥漫所有人的视线,直到模糊。
      桃夭定定看他,看见他的脸上居然没有一点痛苦的神情,只是微笑,仿佛已经看见了西天佛祖接引的祥光。只是在最后的时刻,当那锋利的刀刃落在他的身体上,将他生生撕裂的时候,桃夭很清楚地看见他的嘴动了一下。桃夭看得很清楚,他在低声地叫着“小桃”。小桃,曾经那么熟悉的名字,只有他们两个人知晓。
      无声无息的,萧千磊也倒了下去。他的嘴角流出了绿色的鲜血,像最早的新春绿树的汁液,恐怖却充满了生机。
      他的手中牢牢地抓着一个绿色的瓶子,里面浓烈的毒药已经被他一天天地喝空了,从此再也没有这种浓丽妖异的毒药“霸王破”。
      喝过的人永远只有两个人,他,与红莲。生命的最后,他给了自己一个清楚的答案。
      萧千磊倒下的时候,眼前看见的东西是在扬州城的岁月,河边的小木屋里住着他与桃夭,还有宸垣。三个人的日子虽然清苦,却常常洋溢着欢声笑语。溪边的戏水,桃花林中的畅饮,历历在目。
      而辩机,那个已经只剩下半截身体的男人,同样的,也在怀念着他的美好日子。在扬州,松木小屋中,小女孩纤细的手臂在他的腰上环绕,温暖而湿润。当年,在他还没有被送到弘福寺的时候,他有一个他比较喜欢的名字,宸垣。
      看见好戏收场,台下的人群纷纷散去,有些胆小的还在不断地重复着方才的呕吐,那样血腥的场面,可是要吓得人好几天睡不着觉呢。
      人群四散的街心,偌大的天地只容得下两个身影,曾经的年幼而蒙昧的爱恋,经历了无数风霜雨雪,在这样的时刻凝聚。他们各自遇见了各自的人,却不是心中的那个人。而早早就埋藏在心中的人却是直到最后的时刻,才喷发出来,只是再也没有办法延续。
      合浦惊异地发现桃夭好像疯了一样向辩机的尸体奔过去,她的双手慢慢地抚摸那具断裂的躯干,将他的青布直裰急急撩至背部,上面,赫然一朵鲜红的莲花。
      终于,终于,合浦终于明白了每次辩机看见她的时候,为什么总是一副忧伤而熟悉的神情,为什么他在睡梦之中,会常常喃喃地叫着“小桃”。原来,他们两个人最后又进入了一场闹剧中去。他们的慰籍来自相互,他们做的是相互的影子。
      合浦微笑,原来到了最后,个人都有着个人的追求与希望。他们从前幻想着能够经过漫长的身体温暖产生感情,原来都是痴心妄想。
      桃夭抚摸着那朵鲜艳的莲花,微风吹过来,发丝拂到了眼前,上面隐隐的银白。也许只是幻觉,真的也许只是幻觉,她还这么年轻,怎么会有了白发呢?
      她的眼睛里面忽然涌满了眼泪,她想了起来。这么多年以来,她以为她自己已经全部忘记了。可是,往事历历在目,历历在目,由不得她。
      扬州城的郊外,松木小木屋中,原木的门闩,圆木的小桌,还有,桌边的男子微笑着看正在玩耍的小女孩儿,眼中的溺爱像蜜汁般涌出来。他们的生活,那么甜美而无望。很久以前,他们便知道总有一天会分离。于是,这种幸福的生活便好像从生命中克扣出来的一样,他们愈加过得急迫不安起来。
      临行前的那一天,桃夭溜进了宸垣哥哥的小木屋。她那五岁女童蒙昧却清晰的爱恋让她在绝望中找出生机。她静静地拿出在义父房中偷出的万年红,在男子清癯的背脊上面细细地描画出精致的五瓣莲萼,就像她额头上面的那朵一样。
      义父送她上船的时候,以为她会有什么不安或着难过,结果没有。女孩子的眼睛里面有着美好的微笑,灿如玫瑰。
      义父惊异的眼神她现在还记得,如今捧着这残缺的身体,她仍然微笑。她最后还是赢了,她看见了他最后呼唤的名字。那是她,经历了与和浦□□相连的多年岁月,他居然最后还是想起了她。那曾经蒙昧而又清晰可见的爱恋,他们的童年。
      和浦在远处静静地看着桃夭,心里面有什么东西渐渐地破碎了。
      她看见她那身着白色鹤氅的恪哥哥飘然而下,像一朵白云一般翩然飘落下来。
      她微微地张开双手,满怀期待地向着他走来的方向期望着。她并不是太悲伤辩机的死亡,只是为着恪哥哥的安慰,她的眼中竟然涌出了泪来。
      然而,她却看见,看见恪哥哥并没有向他走来。他在远处向她淡淡地张望,然后,转身,转身伸手轻抚着桃夭的双肩,拥她入怀。
      原来,到了最后,恪哥哥选择的还是桃夭,不是她。
      她曾经的努力,曾经的所有爱恋。从前错误的,她最后弄明白了。以为可以不再错误,但是现实不能容忍她这么做。因为,她看见了恪哥哥的心思。在这样一个血淋淋的地方,她的父亲杀死了她的男人,而她最爱的哥哥,此时拥他人入怀。
      到了最后,她输得那么彻底。没有恪哥哥,没有辩机,没有房遗直,甚至没有遗爱。遗爱,她最后想起的是遗爱。那个曾经用怎样绝望而爱恋的眼神看着她的俊朗男子,他的黑色长发,他洁白的绸衣,还有他吹出第一个萧音的时候,嘴角微微挑起时的微笑。
      到了最后,她想念遗爱,想念那个被她抛弃的男子。也许他的怀抱才是她最后的归宿吧。
      在那样一个奇异的秋天,菜市口被鲜血染红的那块土地经历了多天的雨水冲刷,仍然隐隐有着淡淡的胭脂红。而更让人无法忘怀的是,那一天他们看见了一个女子驾着骏马在雨中疯跑,她的丰隆的发髻像一条黑蛇般散开,缠绕在她白色的长袍上,触目惊心。
      有眼尖的人认出她就是那个可怜的公主,她的脸上有着无比纤细的眉目,充盈着贵族的气息。她的魅力高贵让人不敢逼视,因为她是这个帝国最有权势的女人,和浦公主。但是有细心的人却在暗暗地纳罕,那曾经成为民间传奇的眉间红萼,却消失殆尽,怎么也看不见了。
      桃夭与李恪看着和浦策马,在蓦然而下的暴雨之中汹涌泪流。
      桃夭低头看着辩机那张青白的脸,伸手抚摸他舒展的眉眼,说道:“原来她真的爱过你呢。”
      李恪忽然感到了寒冷,他裹紧了那袭洁白的鹤氅,从高处看着桃夭纤细的身体。狂风吹过,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湮灭在风雨之中:“也许,她不是为了这个原因,然而她还是一个可怜的女子。”
      这是一匹千里挑一的骏马,从御中出来,一直圈养在房府之中,从来没有受人驱驰。这次的策马奔腾,于这匹马来说,的确是个好机会。
      马匹上的和浦没有办法感觉到她的坐骑有多么高兴,此时此刻,她只想赶快回去,回到房府,回到遗爱的身边。
      (5)
      房府门口,房遗爱没有撑雨伞,任雨水冲刷他洁白的长袍却不自知。身边的姬妾看着他那高贵的绸缎外袍的下摆在泥水中变了颜色,慢慢地渲染出奇怪的图案。她们看着那些图案,忽然觉得那好像是一个悲伤的男人的脸,与房遗爱的脸隐隐相像。
      忽然,三人的眼前溅起了一片水幕。灿烂的水珠落下的时候,眩目的光芒灼伤了人的眼睛。房遗爱眯着眼睛,只看见一匹艳丽的红马冲过来,冲过来,冲破宇宙洪荒。
      在三人的眼中,和浦好像是从马上飞下来的。她的白色长袍在红鬃的照耀之下,仿佛罩上了一层光辉。她的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悲伤与痛苦,然而却怎么也无法掩饰她脸上的高贵神情。
      两个女子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好像是一个天仙,她们第一次为自己姣好的容貌自惭形秽。她们的青楼身份,曾经以为可以被美貌遮盖,原来不可以。
      和浦径直朝遗爱走过来,男子脸上平静而肃穆,或者是麻木。
      渐渐走近,和浦以为遗爱会奔过来拥她入怀,让她在他的怀中抛撒积压良久的眼泪。
      可是,他没有,没有。遗爱站在远处,看着她,不动声色。
      合浦慢慢地走近遗爱,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说道:“遗爱,我很难过。”
      房遗爱微笑道:“然而我却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难道你不认为他死了,我应该很高兴吗?”
      身边的两个姬妾被他的语气吓到了,抬头看着两个人脸上的奇怪表情。终于不敢问,只是对视一眼,默默地退开了。她们的心中却有着无比的伤感,房遗爱,那个美好的男子,她们再也无法拥有。
      和浦惊愕地看着他脸上浮现出的甜美微笑,一瞬间愣了神,继而也笑出了声。遗爱恨着辩机,那么就是说,他还爱着她,还是,无望地爱着她。
      和浦走近了遗爱,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腻声说道:“遗爱,我很需要你。”
      房遗爱恍如未闻,双眼平视着前方,不说话,连眼角都没有向和浦扫上一眼。
      过了良久,直到和浦渐渐地觉得凉意入骨,房遗爱终于说话了。他托起和浦的下巴,嘴角边荡漾着一丝笑容,低声说道:“是吗,你终于想起了我。我是不是应该感到很高兴呢,夫人?”
      合浦愣愣地看他,好像不认识他一样。这么多年以来,遗爱第一次在她的面前表现出这样一副放浪形骸的样子。从前遗爱给予她的深刻印象,就是呆呆地跪在床角一副不知所措的窝囊样子,以及,在获得她赏赐的姬妾的时候脸上迫不及待的神情。
      然而现在,她所看见的遗爱脸上洋溢着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高贵与肃穆,就像她曾经在宫中看见的她的兄弟们一样。遗爱的神情让她没有办法对她像从前一样做出居高临下的态度,现在,她只能匍匐在遗爱的脚下,渴求着他的怜悯。
      如果,如果他还爱着她,他一定会忘记从前的生活,回到她的身边。
      如果,但是如果,当他的心在这些年里已经被其他人占据,即使只有一点点,合浦也已经知道那里容不下她来了。
      合浦抬头深深地望进遗爱的眼睛,他的眼睛仿佛是两枚黯淡无光的石子,在阴沉的乌云之下放出幽光。他的眼睛里面装得下的只有一个人的影子,似是而非,合浦已经不想知道到底那人影是不是她了。她已经不想知道了,她输了,输给了自己。从前的任性妄为,让她今天终于输掉了唯一的港湾。
      看着合浦转身而去的背影蹒跚,房遗爱心中酸痛不已。事到如今,他再也没有办法隐藏自己的感情。他还爱着她,就像第一次在洞房花烛夜的时候,看见的微醺俏脸。
      然而,他已经没有办法再给他自己机会。合浦,他清楚地知道,她这一次的回头只不过是昙花一现。
      合浦知道遗爱在身后看她,她感觉得到他的眼神,苍凉而无奈。然而,她也没有办法回头了,遗爱,比她聪明得多。
      没有了遗爱,她还可以有其他的人做慰藉,不是吗?
      在这繁华的盛世,她是盛世的主人。青年俊彦,风流才子,多不胜数,她是他们的主人,不是吗?
      她是大唐盛世最华美的魏紫,在阳光之下向所有人展现她的风姿绰约。他们都会看得到,都会的。他们会全部拜倒在她的脚下,任她挑选。
      如此美好的事情,她没有理由不做。如此,美好,的事情。
      所有人,父皇,恪哥哥,辩机,遗直,遗爱,他们都会看着她,看着她。
      合浦缓缓地走回房府,回到她的内院,那里才是她的小天地。那里可以埋葬着她所有的爱恋,也可以带给她虚幻的快乐。
      远处,桃夭站在李恪的身边,两个人的袍角上都沾满了血迹,在白色的底子上面渲染出血肉桃花,触目惊心。
      看着合浦离开遗爱,缓缓地向远处走过去,桃夭心中明白,遗爱做出了让他自己痛苦的抉择。她不愿意遗爱再次错过,于是便想上去劝说。
      李恪却拉住了她,眼睛里面泛着微光,淡淡地说道:“他们都已经放弃了,也许这样对他们才好。”
      桃夭愣愣地看着李恪说道:“你怎么会知道他们的想法?”
      李恪伸手抚摸她微乱的鬓发,说道:“因为这是宫廷中常常会发生的事情,我们都一样住在宫廷中很久,我们都应该知道。”
      桃夭听见这句话,抬头看他。宫中的生活,很久没有经过的事情了。宫中的生活让面前这个曾经英姿勃发的英俊皇子鬓边染了霜花,而她,也是霜花,命运如同霜花。
      手中紧紧握着一条染了鲜血的青布残条,桃夭微笑,眼前闪现出辩机的脸,濒死微笑的脸。如果在最后的时候他是因为想起了她而微笑,那么,在以后的岁月中,她是否应该为了他对她永远的爱而微笑地生活呢?
      李恪低头看她的手指握紧了布条渐渐变得青白,喟然长叹,凝神看远处房遗爱高瘦的身体,淡淡地说道:“那么遗爱该怎么办?他是唯一的受害者。”
      遗爱,那曾经在幽深冬夜温暖她双手的男子,曾经为了她未知的命运而埋首哭泣的男子。那一夜,那一夜,桃夭看见了遗爱的眼泪在洁白的莲花中绽放光芒。
      桃夭向房遗爱走过去,脚步零落,她的心中忐忑,不知道,她该怎么跟他说。
      房遗爱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在阴郁的阳光之下变得阴暗模糊,纠纠缠缠,直至天涯。
      忽然有另一个影子缓缓移过来,与地上的那个影子并列站着,不言不语。
      过了很久,桃夭说道:“遗爱,你不用难过。我会一直在你的身边。”
      话说出口,桃夭却已感到说错了话,她会在遗爱的身边,真的吗?手中布条一紧,低劣的布料刺痛了她的手心,直至心胸。
      房遗爱回头看着她,苍白的脸上蕴藏着一丝红晕,可是转瞬即逝,变得更加苍白起来。
      他本来有些暗沉的眼睛忽然之间变得刺亮起来,嘴角边浮现出一抹嘲讽的微笑。他猛然伸出手一把握住桃夭的手腕,用力向外翻去,手中青色布条从指缝间泻露天机。
      桃夭的手火烧火燎般的疼痛,她猛然抬头看向房遗爱,只见他的脸上绷出坚硬的线条,像一尊冷酷的雕像,眼中再无暖意。
      原来遗爱什么都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像他这样一个长年呆在自己的小天地之中,与美妾相伴的人原来什么都知道。
      房遗爱见桃夭一脸惊讶,鼻腔中哼了一声,从袍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掷给了桃夭。
      桃夭看着那样东西,薄薄的一本书,还有一封信,封皮上面是义父熟悉的笔迹。
      义父的猝死带给桃夭的似乎是惊异更多一点,对于悲伤这种情绪,像她这样身为棋子的女子是没有办法拥有如此奢侈的东西。
      对于义父这个棋局的操纵者来说,他的死亡,本来就是身为棋子的桃夭的解脱。虽然他们曾经一起生活良久,虽然这个男人曾经那样深刻地爱着她的母亲。然而她还是为他的死亡欢笑,为了断绝她的情爱之念,他造就了一个辩机,造就了他的死亡。
      义父在信中坦诚了一切,关于他在桃夭离开之后所做的事情,他看见了桃夭在辩机背上印下的莲花。那样鲜红,直至骨肉。他看着他们,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与纤儿初次见面的美好时光。那时候,她五岁,而他,十岁。
      对于年少时候的义父来说,才情卓越,玉树临风,又拥有着美貌的女子,一切顺利。除了偶尔涌上心头的亡国之恨,根本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阻挡他的风花雪月。其实他并不是太在意自己的亡国,但是由于他的身份,王孙。别人叫着他,他便背上了枷锁,他以为自己爱着自己的亡国,即使从未相见,甚至梦中也没有。
      到底是什么促成了他对于通天文书的强烈占有欲呢,也许真的还是纤儿。她的亡国,他见过,由于内里有她的血泪,便更加刻骨铭心。
      偶尔的机缘,他得到了通天文书,看见了所有人的前尘往事,与结局。却唯独没有自己的,他只是个小人物,空空拥有了王孙的名号。
      男人的生命之中,无名,无权,亦失去了挚爱,便愈加灰暗了起来。自己得不到的幸福,别人得到了,便是欠了他。
      李家的兄弟们,他妒嫉,却扳不倒。白莲与红莲,他也嫉妒,却不忍下手,因为爱过。
      最后,积了一肚子的怨气,只能向身边的孩子发泄。他的义女与义子,虽小,却出奇得水乳交融。令他想起建成与白莲,或者世民与红莲。
      他喜欢在桃花林中醉倒,常常会在迷醉之中看见面前有个女子走近,额头上一朵水莲花。那是他幼小的义女,眉宇间却像煞了那两人,却同样不属于他。
      涌起送桃夭进宫的念头的时候,他想,她生来就是要为她的母亲报仇的。这样小的女孩子,去那样残酷的深宫,并非出于他的本意,是命运。他抱紧了那本通天文书,如今,只有它来掩饰他的罪。
      桃夭走的那天,他看见了身边少年眼中的泪,心中有淋漓的快感,仿佛舔噬了带血的刀头。
      少年的衣襟不经意地敞开的时候,他看见了一朵很耀眼的红花,生生镶嵌在那清癯的背脊上,再见面时的唯一凭证。他们还想再见,还想。
      他很容易地想到了自己的朋友,玄奘师傅,与他仿佛的清俊男子,却不生情念,身在佛门。
      那少年走进寺院的时候,玄奘抬头看他,他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玄奘微微摇头,佛门弟子看不惯俗世人的心机。
      捱了很多年,以为桃夭与辩机不会再相见,心中方始放下块石头,谁料到,峰回路转,两人牵扯不断,最终相认,即使阴阳相隔,心中一条线牵扯不断。
      他知道桃夭与辩机最终恨他,然而又有什么关系。人死如烛灭,一床锦被遮盖,他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桃夭看着义父歪斜的笔迹,嘴角含一丝冷笑,彻骨寒。
      这么多年以来,以为义父真的是为了母亲,或者红莲,原来只是为了他自己狭窄的爱恨。
      她看手中的通天文书,这样一本薄薄的书页,害了很多人。这么早知道自己的命运,本来就是残忍,遑论还知道了他人。
      书页被抖松,蓬蓬地燃着了火苗,渐渐变得焦黄,断翅蝴蝶般翩飞,覆盖了洁净的地面。
      她不再需要它,其他人也不应该需要它。什么通天,是世人的仇恨堆得触着了天。
      房遗爱站得远远的,看着她,脸上有一大片一大片的阴影,好像从前的容颜都被剥落。什么绮年玉貌,什么朱颜绿鬓,都是空的。于是他开始怀念自己房中尚未完工的那座飞天,石灰膏子上面有红的线,绿的线,活灵活现地画出女子的身子,妖娆美貌,永远不会改变。
      (6)
      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众人抬头看时,却是房府的管家,一脸油汗,身后跟着一个紫衣宫监。
      管家跑到众人面前,喘息未定,便大声说道:“旨意下。”
      那紫衣宫监一脸傲气,手捧黄绢,像是持着金牌令箭一般端凝地走过来,站住,斜瞟了桃夭一眼,说道:“皇上有旨,宣桃夭进宫觐见。”
      桃夭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终于等到了,面对她的杀父仇人,多少青春换来的,就是这一面。
      那紫衣宫人眼睁睁地看着面前清丽女子不跪不拜,面带笑容,缓缓向门外走去。她可知道,这一去便是黄泉路了?居然不晓得害怕,真是怪事。
      看着桃夭远去的背影,房遗爱很想叫住她,可是喉咙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能感觉到胸中气闷,仿佛憋着一口气出不来。他看见她远去,便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皇家的丑闻,最亲近的人往往最难逃脱厄运。
      走进阴沉的宫门的时候,桃夭很不习惯面前的黑暗,那样的惨淡,仿佛身在炼狱。
      梁上还有灰尘,扑簌簌地洒下来迷了人的眼睛,耳边似乎能够听见乌鸦扑闪着翅膀的声音,巨大的翅铺天盖地而来,遮住了所有的光亮。
      领路的老公监又聋又哑,眉目低垂,事不关己,只是径直将她领到门口,便转身去了,转身之时,满头银发纹丝未动。
      高高的宝座上面坐着一个男人,看不清楚眉目,只是一身黑袍,融入了他周围的黑暗之中。
      桃夭不等招呼,径直向前走过去,她现在很想看看这个不可一世的君王,知悉了女儿的所有丑闻之后,会是怎样的模样?
      越走越近,桃夭开始能够很清晰地听见男人的呼吸声,沉重而缓慢,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涌过来的潮水,一波一波地压迫着人。
      男人缓缓地开口:“你终于露出真面目了,看起来很像你的母亲。”
      桃夭侧头看了一眼昏黄的铜镜,里面的女子额头上面有一朵鲜红的莲萼,耀目生辉。她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那样的触目,泄露了一切秘密。
      男人自顾自地说道:“是啊,以前你的母亲和你一样,有的时候不喜欢这个标记,因为红莲没有。”
      桃夭听见他嘴里缓缓吐出红莲的名字,没有波澜起伏,天生温馨。她心头不由得一惊,这个死去很久的女人,竟然占据着如此多人的心。
      桃夭终于走到了男人的面前,借着昏暗的灯光看见面前坐着一个面容清俊的男子,轮廓清明。
      李世民抬头,看见桃夭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她与她的母亲很像,那朵鲜红的胎记刺伤了他的眼睛。
      像他这样的年纪,原已没有了年少时的轻狂,但是往事突然兜上心头的时候,还是眼中一窒。天空之中有漫无边际的雪花飞下来,一朵朵出离忧伤。
      桃夭仰头看着李世民,从小就知道他,是她唯一的仇,唯一的亲。
      小时候在宫中亦曾见过,却只是随众远远地瞭望,只看见他翩飞的衣角,便已是难得了。
      无数的黑夜之中,她于枕边默默地幻想他的模样。也许只是为了从中寻找一点父亲的影子罢了,她深深地爱慕着从未谋面的父亲,于是常常凝望湖边带霜的水仙。在义父的描述中,父亲是一个漂亮的男人,虽然义父恨他,但是他仍然没有办法昧着良心,杜撰他仪容上的半点瑕疵。
      眼前的男人,近在咫尺。桃夭贪婪地看他,看他眉峰峻峭起伏,看他两颊深深竖纹。
      李世民见她目光炯炯,心中暗暗叹息,其实他与大哥长得并不相像。大哥,大哥是谪仙般的人物。他曾经见过一个色雷斯人,在他的口中他听说在遥远的西方有着美丽的传说,太阳之子容貌绝世无双。当那色雷斯人在描述时,失明的眼中放出异样的光彩的时候,他不由得想到了大哥。即使在乱军之中,他依然美貌地纤尘不染。
      桃夭看见李世民忽然站起身来,缓缓走下宝座,在她的面前站定。桃夭诧异地看他,却见他微笑着递给她一幅画像,图画微微发黄,却无损画中男子的风华绝代。
      “他就是你的父亲,李建成。”
      父亲,李建成。
      李建成,父亲。
      纠缠甜蜜的词语在桃夭的舌尖上打转,吞吐不定,她终于看见了父亲的脸。与她的想象一样,父亲是个美貌的男人,但是在她的梦中,父亲顶盔冠甲,脸上溅着鲜血。可是在这画上,父亲是个书生,指尖五弦琴。
      李世民带着微笑看着桃夭颤抖的手指抚上画像,他没有告诉她,这幅画像是他为大哥画的。他没有告诉她,他曾经怎样深爱着大哥。
      “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没有,你所做的事情都不是你自愿的。或许你自己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做,所以我不需要问你。”
      “不,这些事情是我自愿的,我恨你,你杀了我的父亲。而且,你说这是因为我的母亲。”
      “不错,因为我爱你的母亲。”
      “你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的心吗?你爱的是红莲,自始至终都是她。”
      李世民不语,低头看着自己衣襟上面渐渐荡开一条湿痕。他爱纤儿,为了她,他甚至杀了自己的大哥。如今,他却有点怀疑自己,是吗,自己不爱纤儿。那么,他为什么要那么恨大哥,从前,他是那么爱他。
      桃夭看见黑暗中的李世民脸上有一道亮痕,他哭了,为着他一直坚持的事实被否认。
      原来义父和他都一样,一直都没有弄清楚自己心里面到底在想着什么。义父,身负亡国之恨,却不愿意承担;而他,愿意承担大任,于是抢夺本不属于他的机会。他们知道这是罪恶的,于是便将所有的事情都推到一个女子身上,假装自己爱着她,所以犯了错。
      桃夭没有离开的机会,她被李世民留了下来。他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现在是我大哥唯一的孩子,我希望你留下来。你可以住在你的父亲以前住过的地方,在那里,你也许会看见他们的痕迹。”
      桃夭嘴角含着一丝微笑,灼灼地看着他:“我的兄弟姐妹们都死在你的手里,所以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你现在是做补偿,还是为了见到我的脸?我长得像我的母亲,和红莲。”
      李世民的眼睛里面忽然滚下泪水来,他淡淡地说道:“不管你是不是相信,我一直都很想念他们,甚至元吉。”
      桃夭一动不动,她再次进宫来,便没有想过再离开。现在,她的心里面滚过很多人的脸,辩机,遗爱,义父,遗直。
      李世民垂头看着这个女子,心中叹息,她很像红莲呢,执拗的性子,有仇必报。他明白她之所以愿意留下来,也许还是为了报仇。即使这仇报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还是要这样做。
      “你还是为了报仇吧,合浦已经受到你的惩罚了,你还要怎么样?你知道,我可以杀了你。”
      不语,不语,桃夭心中已经再也想不起合浦了,她将她深深地埋在了自己记忆的荒原之中,深深的坑,深埋着华丽羽衣,上面压着黧黑,长满青苔的石头。
      “不,你不会杀了我的,我知道。只要你心中还怀着对我父亲的歉疚,和对我母亲盲目的爱,也许你一直认为那是爱,你就不会杀了我。”
      李世民颓然不语,不错,她稳稳地占据着他的死穴。只要他的心中还怀着对于过往的依恋,他就不愿意杀她。
      桃夭再次住在了宫中,她抬头看天空的时候见到了从前的那片云彩。洁白而碎裂,好像恪哥哥身上的鹤氅。永远是那样的纯净无瑕,却凄凉而无主。
      李世民从来没有来看过她,只是常常派人送来大堆的礼物。她的日子,极像从前的合浦,尊荣到极致,可是得不到爱。
      躺在绵软的被子上面,桃夭百无聊赖地卷曲着自己的头发,看见金色的阳光在上面流光溢彩,忽然便哭了。她想起了遗爱,孩子般纯净的眸中就此充满了悲伤。
      桃夭的生活宁静而祥和,一杯清茶,父亲的画像,便能度过一个下午。在这宫中,她没有名字,也没有封号。年轻的时候,别人叫她桃小姐,老了,便叫做夫人。而称呼她做夫人的时候,她也不过二十五岁。
      她不知道时间是怎样过去,茶余饭后,听见饶舌的宫人在说和浦。合浦又有了新的情人,人数众多,于是便记不清名字。只是听说一个个修眉俊目,玉树临风。好象从前的遗直,遗爱,辩机。
      后来,李世民的礼物越来越少。她习以为常,任何事情都有轻重缓急,他的耐心并没有多好。
      某个清晨,她听见窗外哭声震天,常常有满面泪痕的宫女经过。桃夭一愣,马上惊觉,他死了。
      在五月寒风凛冽的窗口,桃夭久久地看着门前川流不息的白衣。李世民的最终死亡将她与上一代的历史彻底地隔开了,那些爱恨,全部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桃夭面向天空微笑,低低说道:“二叔好走。”
      她终于承认了他们的亲密,在生死时刻,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还有什么能够带到黄泉下吗?
      老皇死去,新皇登基,万象更新,但是桃夭这里却还像从前一样,没有人来改变什么,她便也没有什么要改变。
      新皇叫做李治,从前的晋王,曾经唯唯诺诺地跟在太子与吴王身后,微笑,不发一言。
      李治从来没有来看过她,也许假装并不知道她的存在,也许不愿意,怕流言蜚语。只是像过去李世民还在的时候一样,适时地赐下物品,让她衣食无忧。桃夭满意现在的生活,平静而慵懒,使得她拥有看不出年纪的外貌,神秘莫测。
      偶尔也有好事的宫人像从前一样偷偷地来看她,桃夭看见碧纱窗外有一张张稚嫩的脸颊眯着眼睛向她看过去,躲躲闪闪。她便微笑,然后回想起曾经在去年见过的一个特殊女子。
      那小女子不像其他宫人一般羞涩,有着清澈的双眸,眉目中光华灿烂,隐隐有雍容华贵之风。
      桃夭看见她的半边脸在阳光下纤毫可见,细细的绒毛泛着金色的光芒,一瞬间,她好像看见少时的合浦与自己,便招手让她进来。
      那女子见桃夭发觉,脸色微红,不自觉地吐吐舌头,嫩红的舌尖在皓白齿间一闪即逝。
      桃夭端来茶点,那女子并不怕生,双目闪闪发光地看着桃夭说道:“姐姐,你比他们说得还要美丽。”
      桃夭笑笑,说道:“姐姐已经老了,你才好看呢。”
      女子认真问道:“真的吗,你说皇上会喜欢我吗?”
      女子的眼睛里面有决绝的认真,让桃夭一惊。她俯下身,看着女子的眼睛说道:“你真的想要这样做吗?”
      夜幕渐渐暗淡,室内一片黑暗,两个女子的身影在黑暗的喁喁低语中勾勒出诡异的形状。
      女子看着桃夭微笑:“多谢姐姐。”敛衽为礼,转身去了。
      桃夭看她远去的背影,喃喃地说道:“也许我见不到你的成就了,但是我知道你会成功,媚娘。”

      高宗九月庚午,尚书右仆射、河南郡公褚遂良以谏立武昭仪,贬授潭州都督。冬十月己酉,废皇后王氏为庶人,立仪武昭氏为皇后,大赦天下。

      时间一天天过去,桃夭在宫中平静地度过了四年。她每天在柳树下披金挽翠,细细地嚼碎苦涩的叶子,眼睛望向缓缓流过的河水,流淌如残绿年华。
      她俯面看河中女子的脸颊,波涛荡漾,渐渐变成合浦,遗直,遗爱,辩机。他们的脸与她自己的交叠,慢慢地变成她身体的一部分,血肉相连。
      他们的生活她无法得知,想必他们对她也是一般。如今,还有人想着她吗,这般用心狠毒的女子?
      桃夭微笑,不管怎样,她爱着他们,爱着命运中与自己相连的人们。他们的结局与她的结局永远相连,即使阴阳相隔。
      桃夭掷下手中的柳条,在水面上溅起点点微光,绵延开去,于水天相接处融入天光。

      高宗四年春正月丙子,新除房州刺史、驸马都尉房遗爱,司徒、秦州刺史、荆王元景,司空、安州刺史、吴王恪,宁州刺史、驸马都尉薛万彻,岚州刺史、驸马都尉柴令武谋反。二月乙酉,遗爱、万彻、令武等并伏诛;元景、恪、巴陵高阳公主并赐死。

      宫中故老相传,二月乙酉夜,宫中有女子于龙池投水,龙池,大业年间翠光湖也。

      三月扬州烟花正盛,桃李春风遍及乡泽。乡野间也有赏春者,熙熙攘攘,蔓延于云蒸霞蔚之中,花非花,人非人。
      乡野女子,赏春亦是件大事,大红大绿,均是箱笼中最好的衣衫。
      于这满目春意之中蓦然突兀一件素淡白衣,襟边一朵艳红莲花。白衣女子拈花,侧头淡然微笑,眉心红萼淡晕,于清晨薄雾之中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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