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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译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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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译经
(1)
贞观十九年,远赴天竺求经的唐玄奘回到了长安,他的顺利返回使得天天盼望着他的李世民欣喜莫名。看着面前这个男子脸上干枯黑瘦,满是风霜,不由得心中微微疼痛。他走下御座,双手抚过男子细瘦的双肩,凝视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终于回来了,朕等了你很久。”
玄奘的脸上没有表情,这么多年的风霜,他已经学会了将一切都深深埋在皱纹深处。他低头说道:“多谢皇上关心,玄奘只是为了弘法。”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一段燥热而湿润的日子,在长着茂盛长草的天竺,他看见那些色彩鲜丽的沙丽在女子蜜色肌肤上缠绕,像初初熟悉的佛经中那着意描绘的目迷五色。
李世民看不见玄奘脸上蓦然浮现出来的笑容,他只是满心欢喜地听见玄奘说道那一天,天竺的皇上向玄奘问起《秦王破阵乐》。在那遥远的国度,肤色黧黑的异族人原来也知道他的伟大,《秦王破阵乐》,那么辽远的银白盔甲,八十人手持武器,阳光之下抵得过千军万马。
本来,人们熟悉的并不是这一曲,熙熙攘攘的人群仰头看的时候,只能够听见那丑恶面具之下舞者细密的呼吸声,舞毕,面具落下,俊美容光夺了众人的呼吸。
如今,宫廷之中已经没有了这曲《兰陵王》。臣民们一觉醒来,看见昨天的高台之上只余下面具之上螭龙残余一角,却少了颌下夜光珠。
很多人都说,这曲《兰陵王》不是正声,北齐已是狼烟滚滚,如今,《秦王破阵乐》才是人间第一乐。
直到长安坊间人人都这样说,高踞在阴凉龙椅之上的李世民方才松一口气。他走下龙椅的时候,长长的袍角拖去了地上的微尘,他回头的时候模糊眼中闪现地上重叠着的颀长影子,于是展颜笑道:“是不是你回来了,莲姬?”
这一次,轮到玄奘看不透皇上嘴角苦笑,他闭目,嘴里喃喃:“众生皆苦。”
大殿之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佛经,贝叶之上,细细密密的梵文像是缠绕着的符咒,众生都逃不过。
李世民亦看见了那一大堆佛经,于是问道:“这大堆佛经,禅师一人翻译是否稍嫌吃力?”
玄奘躬身:“正要请求陛下加拨人手。”李世民只是微笑:“这件事情,就由禅师自己做主好了。”
玄奘凝神想了一会儿,回道:“贫僧荐一人,当能成事。”
当辩机站在高大的宫墙前面的时候,已经是深秋,枯黄的落叶划过他洁净的青布直裰,留下灰痕。玄奘师傅荐了他,作为九名缀文大德之中最年轻的僧人参与这次译经活动。
恩旨到的时候,方丈那张满布皱纹的脸忽然舒展,他笑着看这个得意弟子,这次成为皇家待诏,他亦是与有荣焉。
辩机却没有他这么兴奋,只是燃了三炷香,看青烟袅袅,模糊了正上方佛祖金光闪闪的脸庞。
踏进偏殿的时候,辩机的脑中忽然之间就出现了和浦的脸,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和浦了,因为和浦有了他的孩子,一个眼睛闪亮的男孩,长得像他小时候。
辩机的眼睛里面有了一点光亮,他的身体里面血脉突突汹涌,他的生命里面除了从前的那些亲人,现在又有了和浦与孩子。
现在,他所站立的是和浦从前常常奔跑的地方,那里的每一粒尘埃之中都有和浦的呼吸,而高高在上,对着他露出威严笑容的男人是和浦的父亲,他的孩子,血脉中亦有着这个男人的血液,可是他希望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李世民看跪在座下的辩机,眉棱骨不自觉地跳了一下,他觉得他似曾相识。
支颐想了良久,脸便阴沉了下来,这个人,长得像他的大哥。
李世民从来都让自己相信他的大哥李建成已经不可能再影响到他的生活,可是当辩机出现在他的面前的时候,他不可遏止地再次回到了那个血腥的时间,大哥在他的箭下缓缓倒地的一刻,他的心中同样疼痛不堪。
辩机没有想到皇上的召见居然会如此的短暂,他还来不及看清楚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眉宇间与和浦的相似,就已经被告知这一次令人艳羡的召见已经结束了。
他走出皇宫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很意外地在高高的宫墙之上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色锦袍的英俊男子。
男子正在看他,明净的眼神比他更像一个佛门弟子。
但是,辩机的心中却有不好的预感,这个人好像并不属于这个皇宫,也不属于这人间。他的存在,只是佛祖与世人开的一个玩笑。
宫墙之上的李恪确实正在看着辩机,他的衣襟在风中猎猎,黑发四散。和浦向他坦承了一切,就在她临盆的那一晚。孩子很漂亮,但是身边却没有“父亲”房遗爱的踪影,婢女们说二少爷在莲姬的房中已经歇下了。
当时李恪很愠怒,他从来都没有想到会有人如此轻视皇室中最尊贵的公主,而且,她是他最疼爱的妹妹。
可是躺在床上精疲力尽的和浦却不生气,她说:“恪哥哥,是我对不起他。”
和浦的眼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透明而美丽,就像多年以前,年幼的李恪与和浦在大哥承乾的宫中看见的那个男子称心。
李恪到现在还记得称心被处死的那一晚,他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袍,披散着头发,站在昆明池边,微笑着看着远处痛哭流涕的承乾。
在他跃下昆明池之前,他回头看监刑的吴王恪,他的嘴角有甜美而毒辣的笑容:“吴王,你很聪明,但是却不幸福。告诉承乾,我会回来看他。”
称心凌空一跃的身影这个时候印在了惨白的窗纸上面,李恪的手微微颤抖。
承乾已经死了两年,在他死之前,曾经谋反,但是再次失败了。父皇于是对他彻底死了心,改立了治。
李恪早已没有了夺位之心,可是看见唯唯诺诺的治穿上太子衣冠的时候,还是有些不甘心。于是,他便不再愿意与治以及其他皇子来往,唯一的知心只剩了合浦。
然而,和浦的坦诚却给了他当头一棒,他哆嗦着嘴唇,半天才说道:“遗直怎么办?”他的至交房遗直,继承房府的长子,如何承担这一切?
和浦听见他提到房遗直,并没有任何不悦的神情。她说:“恪哥哥,如果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天意,就像你与桃夭之间不可能的结局,你会相信吗?”
李恪再次被他这个妹妹震惊了,他眼中的和浦从来只是一个娇纵的女孩,没有想到她居然看破了一切。
和浦看着李恪苍白的脸颊,语气柔软:“我早就知道她是谁,从前我恨她抢走你的爱,遗直的爱,甚至遗爱的爱。可是,现在我已经什么也不在乎了。我不在乎她来到我的身边的目的,不在乎了。”
她伸手抚摸孩子幼嫩的肌肤,目光慈祥。
隔了半晌,李恪问她:“你爱那个男人?”
和浦抬起眼睛,泪水缓缓地滑落:“也许我真的爱着他,也许我们只是彼此需要到不能分开。”
她的眼睛里面滑落泪水,想起了从前与辩机在一起的日子。
有的时候和浦会在寺院中见到他,得道的高僧,眉眼低垂,从来也不抬头看人。但是如果有人与他搭话,他却是一种谦谦君子的样子,笑容温暖。
和浦杂在人群之中看他,眼睛里面忽然就会流出眼泪。自从认识了他,和浦已经习惯了以平常人的心态与模样站在人群之中抬头仰望她的男人,属于佛祖与信徒的男人。
然而,当他与和浦在一起的夜晚,他的眼神之中满是疼痛,看着和浦久久不放,他的样子并不像一个高僧,而是一个平常的男人,看着他的女人。
李恪看着和浦手底下轻轻抚摸着的婴儿,那个孩子的眉宇之间好像跟遗爱有几分相像。他以为是自己眼花,再看的时候,却哑然,英俊的男人,五官总是相像,只不过眉宇间的神情不同。这个孩子还小,看不出他的神情,只不过是一张精致的眉眼罢了。
李恪笑着,眼睛里面也慢慢地溅出泪花,他回头看着和浦的脸,在烛光之中模糊一片,可是看起来却幸福。也许这个样子,他就会放心了。他转头向外看的时候,看见了窗户上面印出了一个人影,女子低头,鬓边纠缠几丝碎发。
房门半开的瞬间,那个女子已经走远,只剩下瘦弱苍白的剪影弥漫在泄地的月光之下,李恪细长的手指抓住门闩,微微颤抖。他不敢开口叫她,害怕张口的瞬间,忽然就失语叫不出她的名字。
桃夭也不敢回头看李恪的脸,那个苍白的男人仍就裹着一袭洁白的鹤氅,窗纸之中看过去,模糊了他眼角初生的皱纹,仍旧是一张翩翩公子冠玉面,薄唇微启,目光盈然。然而,就在他出来开门的那一瞬间,桃夭在月光之下看得清清楚楚,年纪蹉跎,岁月无情。
掩身在远处的树后,桃夭不敢看第二眼,害怕他眼角的皱纹纠结,恍如手心的纹路。原来她的父亲才是这人世间最明白人情世故的人,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她的父亲深谙世事。她父亲短暂的一生,白衣公子,翩然逝于战场,滚滚战尘之下,他的衣上不沾一点尘埃,连自己的血液都是直溅上天空,不沾衣裳。
她情愿这一辈子,她都不要看见李恪脸上的皱纹,她宁愿再也看不见他。
(2)
李恪回去的路上,裹紧了鹤氅,深秋天气寒冷,他已经抵不过了,不像从前只一领薄衫,寒冷清晨,庭院之中剑气绚烂,少年脸上热气腾腾。李恪苦笑,伸手揭开了帘子,屋外漆黑,只数点寒星。
马车驶进宫门的时候,李恪听见一个尖细的声音:“吴王殿下,皇上请您过去。”
李恪掀开帘子,看见了皇上身边张公公垂首。他下车的时候,冷冷随口问道:“不知道父皇找我有什么事情?”
张公公的头低得更加低了,声音却不容置疑的坚定:“回王爷,奴婢不知道。”
李恪一笑,他的父皇对于内监们管得十分严格,这些奴才平时不敢多讲一句话。
走到殿内,李恪向父皇行礼,抬起头来的时候,蓦然发现父皇也已经老了。那双曾经凌厉无俦的鹰眼,这个时候浑浊不堪,烛火熏灼之间,流下泪水。
李世民抬起头来看着李恪,这个曾经是他最疼爱的儿子到了现在也已经是尘满面,鬓如霜。
他微笑着走下了龙椅,颤颤巍巍地走到了李恪的面前,将一只手放在了他的头顶,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说道:“恪儿,你站起来吧,坐啊。”
李恪坐在父皇的身边,看着面前坐着的老人家脸上已经没有了从前的刚正,相反,他这个时候在满殿的烛火之下,就是一个平常人家的老人,看着自己的儿子,慈祥而无奈。
过了好一会儿,李世民才皱起花白的眉毛,声音低沉地说道:“恪儿,你知道这次玄奘大师选了一位高僧叫做辩机的来译经吗?”
李恪正品着茶,看见盏内飘着的碧绿茶叶上悬着点点白芒,刺人眼眉。听见父皇问话,李恪的手微微颤抖,碰翻了一盏茶。
宫女们听见茶盏破碎的声音,马上赶进来收拾,趁着这个空儿,立刻马上偷眼看向自己的父皇,难道父皇已经知道了什么事情?
李世民的脸上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将眼神放到了很远的虚无空间,他说道:“恪儿,你知道这个人吗?”
李恪已经是收拾了心神,马上站起身来,恭敬答道:“孩儿曾经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李世民点了点头,好似不经意地又问道:“那你对他的印象又如何?”
李恪莫名其妙,父皇到底对这个辩机有着怎样的心思呢?
他字斟句酌地说道:“孩儿认为辩机大师品行端方,学识渊博,玄奘大师挑选他来译经必定有他的道理。”
李世民微微一哂,拂过了手指上面的一枚硕大的墨玉戒指,这枚戒指从前是属于他的大哥建成。玄武门的那场大战,硝烟落尽,李世民走到大哥的面前,微笑着说道:“大哥,你所有的东西现在都是我的了。”他摘下大哥手指上面那枚寸步不离的墨玉戒指,鼻端轻嗅,上面依稀有莲香。
李世民抬头看李恪,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父子相疑如此。宫中的日子,他过了很久,明白其中的厉害。
他轻笑:“恪儿,你不要害怕,你觉得他长得像谁?”
李恪一愣,辩机长得像谁,这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李恪第一次看见辩机的时候是在弘福寺中,微服出游的皇家子弟到底还是看得出几分贵气。
弘福寺的方丈特地遣了辩机相陪,李恪抬眼看垂首侍立的僧人。男子穿一领普普通通的灰布僧袍,可是浑身上下却透着书卷气,让人觉得舒服。
陪着李恪游览寺院的途中,辩机不像平常那些知客僧人一样向游客们请捐香油钱,只是一言不发,双手合十,偶尔一个微笑。
李恪本人却也是爱清静的,觉得这个僧人不俗,闪着折扇一笑便去了。临走的时候,顺手赏了二十两银子,看那辩机的时候,仍是一脸肃穆。
李世民见他沉思,笑了一下,喝了一口茶:“恪儿,你觉不觉得他长得像你的大伯父?”
李恪听见这句话,身上不禁打了个寒颤,父皇到底对辩机存了什么样子的心思呢?
李世民看见了李恪脸上惊恐不安的神情,微微一笑:“恪儿,我想听实话。”
李恪抬头看他的父亲,老人皱纹密布的脸上含着一点微笑,神秘而鬼魅。
李恪想了一会儿,才说道:“父皇明鉴,人间相像之人确实不少,父皇不用过于介意。”
李世民看他,男子脸上一副刚受了惊的苍白,老人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口气轻缓:“其实我并不在意这些,我只是想跟你随便聊聊罢了,恪儿。”
看着父亲那副无奈的眼神,李恪心中微微的抽痛。曾几何时,他在父皇的膝头牙牙学语,脸膛粉嫩的小男孩,用自己的脸颊蹭着父亲粗糙的下巴,喃喃说道:“父皇,你今天教我的唐诗,我全都学会了呢。”
头顶英俊青年温和笑道:“恪儿,你真是太聪明了,父皇奖赏你一点什么好呢?”
父皇身边有一个漂亮却木讷的女子,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却没有言语。父皇抬头看她,脸上有一丝宠溺:“杨妃,你说我要赏些什么给我们的恪儿呢?”
女子声音平板:“皇上,恪儿是你的儿子,你不论赏些什么,臣妾都开心。”
时光荏苒,李恪漫步前尘,心中不由得淡淡叹息,原来父皇与自己也有这么温馨的时刻呢。可是他从父皇刚刚的言语当中,他好像听出了父皇由于辩机的模样长得像隐太子建成,心中存了芥蒂。
因了从前对于辩机的好印象,李恪实在就不希望因为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而害了他的性命。于是他希望找个机会岔开这件事情,不要让父皇再提起这件事情。可是,他抬头看见父皇的眼中确是满布着阴霾,实在不像是什么好气象。
可是,李恪转念想到的却是躺在床上,手中偎着粉嫩孩儿的合浦。她的人生因了这个孩子变得充满了光彩,而这个孩子的父亲就是现在父皇口中像煞了逆臣建成的辩机。
如果,父皇真的对辩机有什么想法的话,那么合浦该怎么办?她那因为爱情与孩子变得光彩的丰富的人生,可不能现在便断了未来。
心事重重的李恪想着合浦,不由得神游天外。
李世民看着李恪那副浑浑噩噩的样子,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于是便问道:“恪儿,什么事情?”
李恪却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只是顺着自己的念头顺口说道:“如果辩机不在了,和浦该怎么办?”
这句话对于李世民来说就好像是惊天霹雳,辩机,这个看起来温文尔雅,长得好似他大哥的男子,与他的女儿,到底有着怎样的关系?
他的眼睛中好像出现了清晰的画面:那长得酷似大哥的男子,怀中依依偎着的便是自己的女儿,那额上缀着一朵红莲的女子,酷似大哥的莲姬。
从前以为,大哥与莲姬的死是对于这件事情最好的注脚,却没有想到本以为是自己的慰籍的女儿爱上的男子却是他心中永远的梦魇。
李恪见父皇转眼间好像换了一种神色,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方才失言了,他诚惶诚恐地看向父皇,老人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这个时候开始恢复了帝王的锐利。
李恪马上跪了下来,低声说道:“父皇,其实是和浦为了替房家祈福,请辩机师傅帮忙。如果辩机师傅去译经了,和浦不就慌神了嘛。”
李世民玩味地看着李恪脸上的慌乱表情,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挥手叫他退下。
走到宫外的李恪回头看那座沉浸在夜幕之中的宽阔大殿,在依稀的烛火间,他看见他的父皇忽然老态毕现,一幅玄色长袍罩在他的身上,却好像弱不胜衣。
曾几何时,他的父皇之手撑起整个帝国,然而现在,他连自己都支撑不了。李恪摇了摇头,心中惴惴,但愿父皇没有起疑。
(3)
夜色之中,弘福寺之中弥漫着檀香的味道,禅房之中对坐着两个人,一样的身姿挺拔,一样的脸色肃穆。
过了半晌,年纪较大的一个开了口,他那双罩在青布直裰里面的枯瘦的手掌忽然附上了对面低头沉思的青年僧人的脸颊。
他深邃的眼睛看向了僧人,说道:“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在佛祖面前原原本本说出来。”
那个青年僧人便是辩机,他看着对面坐着的玄奘师傅,眼光之中带着一点了然,好像已经洞察了他所有的心迹。
辩机本来也并没有想过要向玄奘师傅隐瞒些什么,他的目光从未有过的明澈,说道:“师傅,我与和浦公主在一起将近两载,前不久,她刚刚诞下了我的孩儿。”
玄奘出人意料地没有说话,他起身看着面前微微耸立着的金身塑像,过了很久,眼中流下一滴泪水。
他回头看着面前盘膝而坐的男子,问道:“你是不是恨他?”
辩机站起来,紧盯着玄奘老迈龙钟的眼睛,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是的,我恨他,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我就恨他。”
玄奘好像早就已经料到了他的回答,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我早就知道,我也是帮凶。”
辩机无所谓地笑道:“不,你只是一个高僧。”
他说“高僧”的时候语气有一点轻蔑,眼角微微上挑,看向玄奘。
玄奘笑了起来,声音在夜空里面幻化成波涛涟漪,他握住辩机瘦削的双肩,说道:“不要忘了,你也是一个高僧。”
弘福寺译经的日子在不知不觉之中过去,在其他僧人的眼中,辩机等九位译经大德,是做僧人的荣耀。他们的手中捧着来自于天竺的贝叶,上面弯弯曲曲的篆文只有在那些知识渊博的僧人眼中才有它的意义。换了他们,那真是没有办法了解到佛祖的真谛。
玄奘在译经禅房之中手捧香茗看着他的高徒们,一张张年轻肃穆的脸上漫溢着对于佛祖的崇敬,然而,却见其中一个,笔下飞快,文不加点,眼睛中却好像总是含着一点嘲笑。
玄奘抬头看着那微闭着双眼的佛祖,苦笑道:“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
深夜,和浦呆呆地坐在床前,看着繁星点点,手指抚弄着自己的发稍,悠悠地叹着气。她的身边站着一身白衣的桃夭,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她与遗爱在一起之后,连喜欢的颜色都与遗爱一样了。
从前她曾经很天真地以为这样纯洁飘逸的颜色只属于她的恪哥哥还有那个俊朗的房遗直,可是到了现在,她终于明白,原来只有遗爱才属于白色。
房间里面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高高低低的哭声扰乱了人的心神。
桃夭看着和浦的脸颊,自从她与那个从来都是一脸肃穆的僧人在一起之后,她就像现在这样脸上闪耀着月华,纯净而美好。
现在,她与和浦之间好像已经不存在任何的不满与仇恨,两个人的相处淡如春水,微波不起。
桃夭曾经以为她与和浦就会这个样子一直下去,没有任何的波澜。和浦爱着她的辩机,而自己,与遗爱在一起,永永远远。然而,她却没有那么幸运,他们都没有那么幸运。
夜色渐渐深了,和浦看着床边酣睡的小男孩,与辩机酷肖的眉眼,却有着与他不同的快乐。
不知道为什么,和浦敏感地发现每次她和辩机在一起的时候,辩机的眼神就好像穿透了她的身体,想要从她的脸上看见另一个人的样子。
辩机狂热的眼神紧盯着她的眉间,让她觉得眉间的莲花红若滴血,灼热不堪。
桃夭见和浦好像有一点困的样子,于是躬身说道:“公主,奴婢告退了,请您早点休息。”
和浦微微一惊,看见桃夭那双光芒稍敛的眼睛,不由得产生了与她彻夜长谈的冲动。
她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微笑着说道:“桃夭,你坐下陪我谈一谈吧,今天遗爱出门了,你应该不用回去陪他。”
桃夭见她调笑的眼神,不由得红了脸,她低声说道:“公主,你说笑了。”
话虽然这样说,她还是坐了下来,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和合浦两个人像现在这样谈心了,那些童年时候的美好记忆现在一下子就涌了上来,让她无比怀念。
两个从小便在一起成长的女子到了现在,才能够毫无芥蒂地在一起重新面对。
和浦在桃夭的茶杯中斟了一杯水,递给她一枚蜜渍梅子,笑道:‘我们小的时候常常去母后的宫中偷梅子吃,你还记不记得?“
桃夭笑着点头:“我当然记得,有一次还差一点被恪哥哥发现呢。”
话说出口,她便知道说错了,可是偷眼看和浦的时候,却见她没有什么反应。
和浦早就知道了桃夭的身份,她并没有放在心上,于是就算听见了桃夭的话,也没有什么感觉。
她看着桃夭的脸说道:“其实,从前我们的日子过得真的很开心,如果不是房遗直的话,我们还会像从前一样。”
桃夭听见她提到房遗直,出乎意料,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只是笑着说道:“但是我们现在还是可以像从前一样。”
和浦看着她与自己酷似的脸,笑着说道:“你说的对,现在我们两个人各得其所,唯一觉得对不起的就是遗爱。”
听见和浦提到了遗爱的名字,桃夭微微吃惊,她的脸色马上变得有一点阴沉,忽然抬头看着和浦说道:“公主,你爱过遗爱吗?”
桃夭看和浦的脸色马上就变得异常苍白,眼睑垂下的瞬间,落下一滴泪水,沾湿了她的衣角。虽然和浦没有说话,但是桃夭从她的神色中间已经知道了答案。原来遗爱为她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白费,她的心中从来就没有他的位置。
看着桃夭怒气冲冲地离开,和浦的脸上渐渐浮上了笑容,但愿遗爱从此拥有桃夭,一生一世。
回到遗爱的房中,桃夭见房中的灯火已经熄灭了,以为遗爱已经睡了,便蹑手蹑脚地移到了床边,刚想躺下来,便听见耳边一声叹息。
月华如水,房遗爱披着一袭白袍,沐浴在满地的月光之中,眼睑微合。
桃夭站在他的身边,帮她扇着风,却不说话,她希望遗爱先说。
可是房遗爱却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只是慢慢睁开了眼睛,将疑虑的眼神投向了一脸苍白的桃夭,忽然抚上了她的脸颊,触手冰凉。
房遗爱问道:“桃夭,怎么了?”
桃夭看着房遗爱的脸色慢慢地变得苍白,心中感到很后悔,这样深深伤害到遗爱的话为什么她竟然就说出了口?
房遗爱仰头看桃夭,月光之下她的眼睛里面空空洞洞,可是清清楚楚地看见里面的痛楚。
遗爱惨然一笑,站起身来,白衣在风中飘荡,摇摇欲坠。他俯下身来,看着桃夭说道:“没有关系,我已经习惯了和浦的心中没有我的位置。”
房间里面的灯火熄灭了,桃夭和房遗爱和衣躺下,背对背各自想着心事。过了很久,桃夭以为房遗爱已经睡着了,正想试着睡着的时候,却听见身后传来了压抑着的哭泣声。桃夭惊讶地回身,看见遗爱的白衣像波涛涌动,覆盖了他沉痛的心。
桃夭的心在看见遗爱泪流满面的脸之后彻底疼痛不堪,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那早就已经深埋心底的仇恨刹那间汹涌。
从前,她为了遗爱不愿意再向和浦寻仇,以至于,负了义父多年的恩,与父母的血海深仇。但是现在,同样是为了遗爱,她愿意再次背负起这仇恨,一生一世。
(4)
房府在清晨霞光的照耀之下,像从前一样平静,清脆的鸟啼声,袅袅婷婷,摄人心神。桃夭与和浦像平时一样伴在遗爱的身边,身后的奶妈子抱着甫出生的小公子,好一副天伦之乐的场景。
在他们的旁边,站着大公子房遗直,他冷冷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家四口,看起来他们好像很快乐,和自己不一样。于是他慢慢地踱回了他的密室,这里才是他的地盘。
自从遗爱与桃夭在一起之后,房遗直的心中就已经彻底荒废了,从前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为快乐的男子。
在别人的眼中,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与吴王恪又是莫逆,真的是十全十美。而他也最终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女人,虽然现在,他彻底失去了她。
房遗直喝下了杯中烈酒,从前他一直都只喝香绵淳厚的女儿红,那甜美的滋味让他觉得世间上最为美好的便是红颜,曾经在他怀中的红颜。
但是现在,红颜不再,于是女儿红也失去了她的光彩。现在,只有辛辣入喉的烈酒才足以漫溢他充满了空洞的心灵,那被桃夭与遗爱缠绵交错的眼色割裂的心灵。
小公子的哭声远远地传来,房遗直皱了皱眉头,这个孩子他不喜欢。他并不知道这个孩子的真正身份,只是直觉上面就是不喜欢。这个孩子的眉眼之间有着与遗爱一般的美好,可是再仔细一点看,又不像了,很诡异的感觉。
房遗直晃晃悠悠地走到了窗子前面,伸手想要关上窗子,却讶异地发现了一个陌生的身影正站在他的窗前微笑着看他。
他身上的酒立刻化了冷汗,青白的手指直直地戳向来人的鼻尖,厉声问道:“来者何人,你,是人吗?”
窗外的男子笑了起来,青色长衫下面的胸膛上下起伏,好像看见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
他的年纪不小了,可是有一双锐利的眼睛,细长如半覆的莲瓣。
房遗直听见他笑声当中的嘲弄,于是怒气充盈:“你是什么人,竟然有胆子嘲笑本公子?”
那男子敛了笑,脸颊上面有两道深深的笑纹,一瞬间,房遗直想,他年轻的时候一定也是颠倒世间女子吧。
男子微笑行礼:“公子怎么忘了,在下是您三天前从绮云阁请来的琴师。”
绮云阁,房遗直抚着眉间的一道竖纹,慢慢地想起来了。那天,百无聊赖的他去了京中第一青楼,据说,这座金碧辉煌的绮云阁是当时的莲房旧址上建起来的。因着心中不可告人的隐秘,房遗直进去了,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这里没有腻着人的老鸨,衣衫清淡的女子在身边走过,不过一个微笑。
顺着扶梯缓缓向上,房遗直听见从某个空间传来了一阵清幽的琴声,泉声凛冽,松涛入骨。正想探寻一番的房遗直刚一迈步就被身边一个白衣秀士拦下了,那个男子看起来是常客,对这地方了如指掌。
他一双浑浊的眼睛死盯着房遗直,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不让他走上前去,他凑近了才说道:“不要去,上面是个不祥之地。”房遗直看他:“为什么?”那人一脸的惊慌,咽了一口口水才说道:“上面是从前莲房中白莲姑娘的住房,逆贼李建成从前常常在这里过夜。后来白莲姑娘殉夫,据说她的魂儿常常回来抚琴唱歌呢!”
房遗直微微愣了一下,伸手推开了那个人,继续往上走去。那人在后面遥喊:“你不要去,不要命了吗?”
房遗直没有理会他,直到拐过拐角,他才停了下来,回头看去,嘴角扯一个笑容,他早就已经不要命了。
推开虚掩着的房门,手掌上落了一层细灰,淅淅簌簌地染了他的袍角。房中坐着两个人,一个中年男子,青衫散发,正在闭目抚琴;另一个是个妇人,却看不出年纪,腰身绰约如少女,脸上却铺了细细的纹,看不清脸色。她的眼睛看着那个抚琴的男人,目光里面有着一点怜悯,好像看着自己的孩子身在歧途。
房遗直被这样两个奇异的人吸引了目光,他走了进去,静静地坐在妇人的对面,安静地听琴。
一曲甫了,男人睁开了双眼,微笑着展开着展开折扇,行了一礼说道:“房公子好雅兴。”
夜幕降临之后,房遗直向这两个人辞行。出门的时候,他背对着他们说道:“请问两位可否屈就客居舍下?”
房遗直的嘴唇微微颤动,手指藏在袖子里面,不断地渗出汗水,他很怕他们拒绝。
那个妇人站起身来,温雅地笑了:“公子的好意奴家心领了,只是若是奴家去了,这座绮云阁可就没有当家人了。”
房遗直惊讶地转过身来,原来这个女子就是绮云阁的主人,在坊间流言中,她是一个妖异的女人,年过半百,却仿佛二八少女。
那个中年男子却笑了,潇洒地行了一礼:“连岳敢不从命,只是连某技艺疏漏,怕入不了公子法眼。”
房遗直在心中将他所知道的名士梳理了一遍,并没有这个连岳的存在,有点讶异,听他自谦,忙说道:“连先生过谦了,单只先生的琴艺就让在下倾倒。”
走出绮云阁的时候,房遗直的身边跟定了他的琴师连岳,出门之时,房遗直不由自主地向上看去,迎面看见了那个妇人,带着一脸诡异的笑容,眼睛深深地看着连岳。而连岳,嘴角一抹冷漠的笑容,眼神摄人。
然而这世上的事情实在太多,人也实在太多,三天前带回来的人现在已经忘记了。
房遗直见自己失态,连忙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躬身施礼:“连先生,得罪了。”
那连岳却并不在意,伸手取过了房遗直手旁的酒杯,放在鼻尖嗅了一下,赞道:“好酒。公子怎么连这样的好酒都不屑呢?”
房遗直只是唯唯,目光不知道凝了哪处。连岳不客气地执了酒壶自斟自饮,眼睛却也四处地看,不经意看见了墙上悬着的一幅画,脸色凝了凝,语气却似乎不经意:“公子,不知画上的这个美人与公子有何关系?”
房遗直只觉得一阵冷汗湿了背脊,他居然如此大意,忘了这个女子实在是见不得光。他掩饰着走过去,收起了画,对连岳说道:“连先生见笑了,这是遗直少年之时遇见的一个女子,心中爱慕,于是常常悬挂。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子。”
连岳专注地看他,末了,只是一笑:“公子果然多情,这女子绝非凡品,照在下看,有几分像府上的公主呢。”
房遗直舒了一口气,摇头说道:“先生取笑了,公主千金之体,在下怎敢亵渎。”
事情不了了之,房遗直找了个机会将画锁入柜中,心中安定,方才出来陪着连岳饮酒。
连岳酒量甚弘,两人一直喝到半夜,方才散了。
送连岳出门的时候,房遗直看见连岳的眼角闪着泪光,他诧异地问道:“连先生,怎么了?”
连岳道:“公子的话让我也想起了年少时候的故人。”
房遗直定定看他,叹道:“先生也是个痴人。”连岳微笑:“公子,世间何人不痴?”
两个人对望,从此莫逆,却不料身边花丛中有一个清冷的声音徐徐:“连先生果是个通人。”
房连二人愕然回头,看见月光之下,一个白衣女子站立花丛,轻雾之中,仿佛仙子。
房遗直默默看她,桃夭比从前美丽,而且神采焕发。他的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涩,难道真的是遗爱的功劳吗?他忽然不敢看她,转头与连岳搭讪,却愕然发现连岳的脸上脱离了平时的放诞,带着一点肃穆。
过了良久,连岳呵呵一笑,恢复了平时的样子,随便地施了一礼对桃夭说道:“原来是二公子的如夫人桃姑娘,在下有礼了。”
桃夭却避转了身子不受他的礼,脸色在一瞬间变得苍白:“先生折杀奴家了。”
房遗直见两人尴尬,站出来打圆场,笑道:“桃姑娘,这位是我请回来的琴师连岳先生。”
桃夭抬头深深看他,嘴角有一丝他看不懂的微笑:“是吗,这位先生真的叫连岳吗?”
房遗直诧异地微笑:“怎么,桃姑娘从前认得先生?”
桃夭又是微笑:“奴家没有这个福气。”
连岳站在他们身后看着两个人对话,身上忽然涌出了一层寒意,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位桃姑娘竟然会有如此平静的态度,看来自己真的是小看她了。
三人寒暄已毕,便不再说话,愣了一会儿,便各自散开。
桃夭缓缓地向房遗爱的房中走过去,脚步虚飘,地上的影子也像荡漾在水中般不可捉摸。
忽然,她停了下来,看着自己影子后面不远处的另一片黑影,低低地开口:“义父,别来无恙。”
她的身后连岳脸色清冷:“原来你还记得我。”
桃夭被他话中的寒意吓住了,一低身子,跪在地上:“义父,对不起。”
连岳却马上走过来扶起她的身子,急速地向四周看了看,说道:“你怎么这么大意,照规矩,我只是个琴师,而你,是房府的如夫人。”
桃夭被微凉的夜风吹得精神一振,意识到自己的事态,马上站起来整理衣裙,理顺了耳边的乱发,向他微微一福,便去了。
两人擦身而过的时候,连岳悄悄地说道:“你可向房遗爱请求向我学琴。”
桃夭打了个寒颤,低声说道:“是的,义父。”
回到房中,桃夭方才定下心来,她看了一眼书房的灯还亮着,知道遗爱还没有休息,便走了过去。
只见明亮的烛台之下,房遗爱散了发,手执一本书慢慢地翻阅。旁边还站着一个小丫鬟,手里捧着拂尘。
见到桃夭进来,小丫环刚想施礼便被她止住了,桃夭接过了她手中的拂尘,让她退了出去。
桃夭一边轻轻摆着拂尘驱虫,一边凝神看着灯下的房遗爱。遗爱的脸上覆着一丝乱发,不由得让她想到了结发同心这句话,心中一阵甜蜜,于是便悄悄地伸手将自己的发与他的挽结起来。
房遗爱惊觉,抬头看见桃夭,便笑着掷下手中的书本,拥她入怀,笑道:“去了哪里,可累着了?”
桃夭抚弄他的发稍,浅笑:“去了花园走走,哪里那么娇弱,这样便会累着。”
房遗爱笑着搂紧她,轻吻她的额角,闭目无言。桃夭亦拥紧他,贪婪吸取他的温暖,脑中却闪现连岳的脸,那个男子,一生之中变换那么多的名字,从萧千磊,到萧楝,到连岳。这么多的名字,还是一张面孔,却让人难以分辨。
桃夭装作无意地向房遗爱提出要向新来的琴师学琴,房遗爱诧异地低头看她,问道:“是生气我最近陪你的时间少了吗?”
桃夭看他眉间竖纹痴缠如孩童,不由得心疼微笑:“不是,是我自己忽然想学琴了。”
房遗爱舒了一口气,说道:“那你可以去向大哥学呀,大哥的琴艺举世闻名,连皇上都夸赞过呢。那琴师,不知道是什么小角色,说不定还会误人子弟呢。”
这种孩子气十足的话让桃夭笑出了声,如果让遗爱知道这个“小角色”就是当年闻名于世的萧千磊,不知道他会是怎么的惊讶呢。
最后,房遗爱还是拗不过桃夭,只能答应她每天午饭后去向连岳学琴。桃夭笑着吻他面颊,却被他抓住了手指。
房遗爱轻轻地抚摸着桃夭的手指说道:“你学琴归学琴,可千万小心别伤了手指,这纤纤柔荑,可不能毁了。”
桃夭开始还笑着听,却不禁流下泪来,她伸手抚摸房遗爱的嘴唇,一字一字地说道:“遗爱,不知道我有没有福气和你永远在一起。”
房遗爱有点惊讶,语气却仍温柔:“当然,我们不会分开,除非你不要我了。”
桃夭低头伏在房遗爱的胸前,用他的体温烘干了泪水,心中却仍是滂沱:遗爱,总有一天我要离开你,也许那时候,你对我会有一点真心。
午后,天气暑热,桃夭换过一身黑色纱衣向叠翠轩走去。在花园的拐角,却见到了房遗直,他的脸微微发红,似乎在太阳下面晒了一会儿。
桃夭脸上带着微笑,缓缓地走过去,平静地施礼:“见过大公子。”
房遗直直直看她,女子眉眼低垂,恭顺,谦卑。无来由,他心中火起,居然冲动地抓住了桃夭的下颚,逼迫她抬头。
四目交投,房遗直看见她的脸上仍是没有表情,甚至没有呼痛。他一下子泄了气,松开了手,呆呆望她。
桃夭只道:“请大公子自重。”
这生疏有礼的语气让房遗直的心中一阵抽痛,什么时候他们之间已经如此了?
他勉力定神,声音直板:“你可以像从前一样叫我的名字。”
桃夭低眉,淡淡地说道:“大公子不要忘了,奴婢只是遗爱的妾室,没有这样的权利。”
遗爱的妾室,规矩死死地封住了房遗直的嘴,他的眉峰如乌云般覆下,心中无尽的悲哀让他一下子失去了理智。
他看着桃夭,冷哼了一声:“原来你还记得你是遗爱的妾室,那么为什么急急地往别的男人房间里钻?”
桃夭被他从未表现出的无礼惊呆了,她愣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大公子误会了,奴婢只是去向连先生学琴。”
她略顿顿,又加了一句:“遗爱也同意了。”
房遗直被堵得没有话好说,却不甘心就此收手,鼻子里酸酸一笑:“学琴?难道我的琴艺就入不了姑娘的法眼吗,从来也没见姑娘向我求教过。”
桃夭默默看他,男子温文尔雅的脸上掩饰不住气急败坏,他还是爱着她的。然而,此时此刻,却已经改变不了什么。她是遗爱的妾室,一生一世。
这时候,终于有人出来打破了这个僵局。连岳披一领青衫,笑着在月洞门前向两人行礼。
房遗直一阵尴尬,却又无法解释,含糊两句便去了。桃夭看他狼狈身影渐行渐远,终于看不见了。
连岳站在她的身旁,直到房遗直离开他们的视野,才转身严厉地看了桃夭一眼,示意她进屋。
桃夭却站在门外没有动,初见义父的震惊这时候已经没有了,现在,想问义父的第一句话她却说不出口。宸垣哥哥,他怎样了?
连岳的房间布置简陋,和当年在扬州城的小木屋里面没有什么两样。桃夭伸手抚摸几上的古琴,轻轻拨弄出音符。房遗直哪里知道她是会琴的,从小就由义父教导,琴技卓绝。
两个人默然,没有谁有先开口的迹象。
桃夭回身看连岳的脸,眉目依然俊朗,却多了风霜。于是,她终于开口:“义父,你老了。”
连岳微笑:“当然,我们十几年不见了。”
他走过来轻抚桃夭的发髻,像从前一样。
时光流转,扬州的日子又回来了,从前她的身边有义父,还有宸垣,清贫却美好的生活,连梦中都有桃花盛开。
终于,桃夭忍不住了,她问道:“义父,宸垣哥哥,他怎样了?”
连岳的眉在脸上轻跳,声音中却没有一丝曲折,他淡淡地说道:“他死了,十年前就死了。”
出人意料,桃夭没有任何过激的反应,只是叹了一口气:“他的命真好。”
连岳猛抬头看她,一张平板的女人的脸浮在他的面前,载不动许多愁。
连岳向桃夭仔细地询问了和浦在房府的生活,以及他们几个人之间的纠葛。
他的眉头一直紧锁,直到听见桃夭告诉他和浦与辩机的事情,他才舒展开了眉头。
连岳踱步到了窗外,看着外面阴霾的天空,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满意地笑了,看着桃夭说道:“快了,我们的大日子就要来了。”
桃夭却没有那么兴奋,尽管她现在与义父的心思是一样,她要毁了合浦,毁了整个皇室,但是她知道如果遗爱知道了,她就失去了一辈子。
可是,她却没有退缩,命该如此,就当为了那从未谋面的父母也好,为了遗直遗爱的痛苦也好,为了自己,也好。
连岳满意地看见桃夭脸上的笑容,本来他很怕桃夭沉溺于房遗爱的温暖,不愿意复仇。可是,现在看起来,幼年严格的训练给了她一颗坚韧的心。
窗外忽然电闪雷鸣,黑压压的云直向他们两人压来。闪如金龙的闪电划上窗纸的瞬间,桃夭问了连岳一个问题,然后便转身离开。
连岳呆站在当地,看大雨瓢泼沾湿窗边的古琴,幽深的木纹里面似乎长出了青苔,桃夭的声音在空气中冉冉熄灭。
你是不是也爱着和浦的母亲,所以更恨二叔?
是吗,是吗,因为红莲,他更恨他?他杀了她,是他杀了她。但是,他,终究是桃夭的二叔,疏不间亲。
桃夭走出门,回头看义父,男子的青衫微微弊旧,像他的面容。刚刚的话,是不是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将她父母的全部仇恨强行压在她这样一个普通女子的肩上,不管她是不是承受得住。他一直都对自己说,他是为了他的纤儿,可是,到最后,连她都知道他还爱着其他的女子,在光天化日下。
桃夭微笑,微含讥讽,想象那个平时深藏不露的男子在这样的情况下终于泪流满面,彻底失败,败在他一手培养的义女手里。
雨越下越大,桃夭慢慢地走在甬石小路上,她在房遗爱的房前停了下来。遗爱的身影映在窗纸上面,飘逸美好。
桃夭不敢再看,害怕忽然丧失勇气,全盘皆输。遗爱,她一直都告诉自己这样做是为了遗爱,然而,她心中也一直都明白,遗爱不会要她这样做,他一直都爱着合浦,不管她怎样,不管那冠上他的姓氏的孩子留着谁的血液。
也许,自己只是在嫉妒着和浦吧,嫉妒着她拥有遗爱大部分的爱。
沉思良久,桃夭终于转身离开,如果上天一定要遗爱恨她,那么就让他恨她。
桃夭推开和浦房门的时候,听见了她的轻声叹息。房里有小丫鬟,早已昏昏欲睡,被桃夭的脚步声惊醒,不免惶恐。桃夭挥手让她下去,留下她与和浦独对。她看着那个小女孩远去的背影还在微微颤抖,心中叹息,大家的心中都有魔。
铜镜中映出和浦的脸,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和浦了,于是惊讶于她的光彩。
和浦的脸圆润丰满,白皙中微微透出粉红,像一个妙龄少女,让人无法想象她已经是个孩童的母亲。
看着她蕴含着幸福神采的脸颊,桃夭不禁暗叹:合浦,合浦,你还有什么可以叹息?
和浦已经从铜镜中看见了桃夭的脸,很久不见,于是喜出望外。她站起身来,挽着桃夭的手在床上坐下,笑着说道:“你怎么有空来看我?”
桃夭笑道:“我要是说出来,公主可不要生气。奴婢哪里是惦着公主,是想小公子了。”
和浦含嗔带笑,作势拍了一下桃夭的肩膀,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拥了孩子过来。
桃夭垂首看手中的孩子,肌肤粉嫩,瞳仁澄澈,扎手扎脚地只是想起来。虽然这不是遗爱的孩子,但是桃夭还是忍不住被他逗笑了,轻轻地玩弄着他的手指。
和浦也是一脸的慈祥,抚摸着孩子的肌肤,说道:“听恪哥哥说,我小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呢。”
桃夭停下了手,脸色冰冷,眼睛里面孩子的脸刹那间变成了自己,不知道自己小时候是什么样,不知道,是不是像这个孩子?
孩子的哭声将桃夭从深思中惊醒,她露出了一丝邪恶的微笑,对和浦说道:“小公子越长越像遗爱了呢。”
和浦一下子阴了脸,她转身背对着桃夭说道:“我知道,你为了遗爱更加恨我。”
桃夭却说道:“遗爱不会希望我恨你,他一直都爱着你。”
两个人默默地坐在房间里面,缄口不语。和浦的房间在房府中是最大的一间,这也是身份使然。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选择的却是没有阳光照射的北面。虽然房间空旷,却没有任何生气的样子。现在添了孩子,许多人都劝说她换个房间,但是,她却没有同意。桃夭想,难道她也觉得这个孩子见不得光吗?
孩子的啼哭声越来越响亮,和浦却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思考当中,没有空去管这个小东西。
桃夭却有点不忍心了,推了推和浦说道:“公主,孩子哭了,不是饿了吧?”
和浦木木地招手叫来了乳母将孩子抱走了,眼睛失神地看着桃夭说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对不起遗爱,但是没有办法,我的心里面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
她见桃夭的脸上渐渐地浮上了一层怒色,反而溢出了笑容。她说道:“看来你对遗爱是真心的,那该多好。我的父皇当年最爱的是你的母亲,现在,岂不是因果报应?”
桃夭听她提到自己的父母,因为没有亲近过,故而没有切肤之痛。可是,和浦的语气当中对遗爱还是那样淡淡的,不由得她不生气。她的愤怒当中也含着一丝惊讶,想不到平时看起来一脸迷糊的和浦居然已经看透了她的身份,想来这皇宫真是一个残酷的训练场。
和浦见桃夭脸色不豫,还以为是因为自己窥透了她的秘密,她的心中不安,马上便安抚道:“你不要担心,那都是上一代的事情了,我们不应该为他们负责任。你放心吧,我不会告诉父皇的。”
桃夭心中冷笑,她们是不应该为上一代的恩恩怨怨负责任,但是遗爱又为什么要为她们之间的恩怨负责任呢?
虽然心中火大,桃夭的脸上还是装出一副感激的神情,她跪下施礼,哽咽着说道:“多谢公主,奴婢从此以后一定好好侍奉公主和小公子。”
和浦连忙扶起她来,脸上带着一点无奈的笑说道:“你以后不要自称奴婢了,每人的时候,你还是喊我妹妹吧,毕竟咱们都姓李。”
桃夭连忙躬身施礼,连称不敢。和浦见她这个样子,只能不加勉强,却说道:“其实,只要你能够代替我好好地爱遗爱,我就对你感激不尽了。”
听见和浦又一次提到遗爱,桃夭那颗方才因了和浦一句“妹妹”变得柔软的心马上又冷了下来。她低下头,不让和浦见到她变得恨意满布的脸,低声说道:“我一定会好好对他的,你放心好了。”
和浦满意地点点头,不由得转头看向窗外雨后的天空,喃喃自语说道:“不知道辨机现在怎么样了,这么多天不见,他大概瘦了吧。”
石破天惊,和浦嘴里这个充满了温情的名字在桃夭的耳朵里面好像是一根刺,深深地扎入她的脑中,疼痛不堪。这个佛门清净徒,背叛了佛祖,也伤了遗爱,真是罪无可恕。
这个时候,所有的可以宽恕合浦的理由都被这个辩机的存在一笔抹杀了。虽然,桃夭也知道辨机他甚至也是一个受害者,但是遗爱也是。遗爱什么也没有,而辩机至少还拥有合浦的爱。
墙上挂着一幅观音像,白衣的观音,青衫的童子,手中捧一个净瓶,内里两三柳枝,香炉里檀烟袅袅升起。
桃夭早就已经得了个主意,酝酿了很久,在抬头看见观音的法相的时候微怔了一下。她并不相信这些鬼神之说,但是好像义父很相信。
小的时候,义父就曾经告诉她在一本世人梦寐以求的通天文书里面有关于她和合浦的命运。
说这话的时候,义父的眉间有浓郁的哀愁。就在她进宫的那一天,义父在河边送她,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看着义父挺拔的身影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桃夭才松开右手,手心里静静地卧着一个锦囊。桃夭的唇边浮出一个微笑,她没有打开它,甚至没有保留它,她从来都不相信什么命运之说。
锦囊慢慢地沉入了水底,华美的红色丝线在黑色底子上面静静隐退了,露出锦囊的内层。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桃夭向那锦囊望去,锦囊的里面只有一块白绢,上面绣着一朵牡丹。桃夭的心中不知道为什么“咚”地一下,浑身上下好像被抽空了,没有力气。
而今,十多年过去,在这庄严的观音面前,桃夭的眼前又浮现出了这一幕。锦囊还像十几年前一样华美精致,那朵牡丹更加鲜艳,像是要滴出血来。不知道这是不是什么不好的预兆呢?
然而,这样间不容发的时刻,任何神佛都已经不能阻碍她的脚步了。桃夭手心一紧,养了好几个月的长指甲一下子断了,悄无声息地坠落,地上余了一弯红月亮。
(5)
和浦还沉浸在对辩机的想念当中,并没有发现身边的桃夭眼睛里面已经有了凶狠之色。她的眼睛里面看见的只是那个男子在僧袍之下越加磊落的躯干。
桃夭悄悄移近了身,看和浦晕红的脸颊,心中的恨意汹涌。终于,她咬牙说道:“公主,你送辩机师傅些什么吧。”
当那个宝光闪烁的如意枕摆在和浦面前的时候,她的眼睛被炫花了,一朵泪光浮出来,滴到了枕面上。
和浦抚摸着枕面,笑得有些勉强。她转头看桃夭,说道:“难道我只能用它来代替了吗?”
桃夭心中一震,继而心中疼痛,其实自己也只不过是和浦的代替品而已。
然而,基于自己的角色,桃夭只能柔声抚慰,和浦拍了拍她的手,苦笑道:“没有关系,这样也很好,至少可以让他记得我。”
和浦向身边侍立的小丫鬟耳语了几句,那女孩转身去了,不一会儿,就听见和浦的小厮贵儿的声音在窗下低低响起,“公主,小的在,有何吩咐?”
贵儿捧了如意枕出去的时候,回头很奇怪地看了桃夭一眼,桃夭默然,只转头看向镜子,镜子里女子脸色苍白,额头上隐约露出一点红,天机泄露。
月色清冷,鸿福寺里面一片低低的呼吸声,其他的僧人都已经睡了,只剩下辩机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蒲团上,抬头看高高悬挂着的观音像。
观音像是和浦送给他的,这个痴情的女子,在观音的眉间描了一朵红莲,以为这样就能够让他记住她。
辩机微笑,擦亮了手中的火褶子,一朵殷红的莲花刹那间蔓延到了观音的全身。辩机站起身来,静静地看着火焰慢慢地燃到自己的手指。
两天前,贵儿偷偷地来到了鸿福寺找他,黑色锦袱里面裹了一只七宝灿烂的枕。他看见上面有一滩湿迹,伸手沾到嘴角,微咸。
忽然窗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吓得贵儿缩头缩脑地溜了出去。他在门边看见了清瘦的玄奘大师,一双历经沧桑的眼睛里面满是洞察秋毫。
看着贵儿的背影,玄奘微微地摇头,他已经看见了他臂上的花纹,那是房家家奴的标志。
辩机看着玄奘,不说话,说不出话。
玄奘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一个玉枕,心中便好像被震了一下。很多人都说他是圣僧,能够看透前世今生,然而,每当此时,他只是微笑不语,高深莫测。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在有些时候,他的直觉准得离奇,比如在十多年前,寒冷冬天他看见的一个少年,青衣玄带,眉目清朗。可是第一眼,他就知道他不是佛门中人,尘缘难了。
玉枕上面还有辩机的余温,触手温暖。
玄奘抱起玉枕,对辩机说道:“这是一个不祥之物,不能留在你的身边。”
辩机微笑,心中酸热:“不祥之物更不能留在您的身边,该来的总要来,我相信因果。我已种下孽因,理当承受恶果。”
玄奘看他平静如水的脸色波光不荡,喉头忽然哽咽,眼中慢慢沁出泪水:“当初我真的不应该答应你的义父,我也种下了孽因,不知道我会有什么样的恶果。”
辩机仍然微笑:“您的恶果已经来了,您将看着我在您的面前承受恶果,这是不是让您很痛苦?”
玄奘的手指颤抖地抱不住玉枕,那玉枕掉到了地上,却诡异地没有碎。玄奘一脸惊讶地看着辩机,却听见他说道:“看,我们谁也逃不过这恶果。”
恍惚间,狭小而清洁的净室里面好像刮起了风沙。玄奘用手轻轻掩住他苍老浮肿的眼睑,仿佛又来到了他的西行路,那里黄沙漫天,渐渐覆盖行人的脸与身体。
玄奘转身出去,在门口站住,不敢回头,只听见自己低哑的声音说道:“我希望我能够早一点去见佛祖,不过也许他已经不再愿意见我。”
辩机看他苍老的背影渐渐湮没在浓重的夜色之中,像一个苍白的剪纸,越行越远,直至天边。
送出玉枕的第三天,和浦终于如愿看见了辩机的来信。她惊喜万分地拆开信笺,却只看见一个“断”字。她的心中陡然一惊,却又参不透,一颗心只是在半空之中盘旋,落不到实处,便遣人唤了桃夭来一同参详。
桃夭看见这封信的时候,也是同样不解,心中莫名其妙的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好像写这个字的人跟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晃了下脑袋,努力要把这种感觉赶出脑袋,眼前却渐渐浮现出了那一朵装在锦囊里面的牡丹,那么的清晰,好像近在眼前。
看这封信,无论如何也是不祥之兆,然而,桃夭却不能直说。她略略想了一下,便笑容满面地对和浦说道:“公主,这可是一个好兆头。”
和浦迷惑不解地看着桃夭的笑容说道:“这有个什么说法吗?”
桃夭凑到和浦的耳边说道:“这个当然了,你想呀,这个字一定是欲断不断,藕断丝连的意思。辩机师傅是一个高僧,与公主固然是倾心,但总不免要顾着外头人的说法。所以只能以这个字来表示对公主不断的深意了,公主这都不明白?”
和浦现在已经是没有一丝自己的想头了,听见桃夭说得好像很有道理,而且正好合自己的心意,便马上相信了。
她感激地看着桃夭说道:“还是你明理啊,要是没有你,我今天晚上肯定睡不着了。”
桃夭谦逊地笑了笑,低下头去,脸上浮现出一点笑容。合浦,不知道将来你会多么的恨我。
回到自己的屋子,已经是掌灯的时候了,桃夭疲惫不堪地坐在了圈椅上面,叫来小丫头替她捶背。
正在昏昏欲睡的时候,就听见有小丫环回禀说:“桃夭姑娘,贵儿在门外求见。”
贵儿一身黑衣,在夜幕中就好像不存在一样,他笑着谢了方才替他通传的小丫头,还不失时机地调笑了一句,看着那个小丫头羞红了脸颊,贵儿不由得得意万分。
一转眼,看见了旁边站着桃夭,贵儿马上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垂首侍立。表面上他是公主的心腹,实际上早就已经被桃夭给收服了。他虽然不识字,却很机灵,堪为大用。
桃夭看了一眼早就跑远了的小丫鬟,不露声色地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说道:“贵儿,看来你很喜欢小莲呢。这样吧,要是你这次办好了事情,我就让公主把小莲赏了你可好?”
贵儿一听喜上眉梢,说道:“那我在这里就先谢谢桃姑娘了,不知道桃姑娘要吩咐我办什么事情?”
桃夭招手让他走近,说道:“公主上次不是把那个玉枕送了辩机师傅吗,现在皇上忽然问了起来,公主怕露出马脚。要是直接从辩机师傅那里要过来,又怕他生气,就想找个妥当人先把它偷回来,到时候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去不是很好。”
贵儿一听,有一点害怕,说道:“桃姑娘,要是我不小心被抓了,怎么是好?”
桃夭笑容满面地对他说:“你真是一个傻孩子,公主哪里能够让你吃亏呢。先说你这身手不凡,就算一个不小心,公主也不会不管你,自然会找人来救你的。”
贵儿一听觉得很有理,便满口答应。临走的时候,不好意思地回头笑道:“桃姑娘,是不是公主真的愿意把小莲给了我呢?”
桃夭微微一愣,继而拍了拍他的脑袋说道:“傻孩子,公主见你立了这个大功,哪有不赏你的道理?”
看着贵儿远去的背影,桃夭冷笑,多么简单就能得到一个人的忠心,只不过是许了他一个虚无缥缈的愿望,只是关于爱情。
抬头看天,已经是深夜,桃夭听见墙外传来熟悉的打更的声音,清脆悦耳,在宁静的暗夜里面,显得格外冷清。桃夭躺到了床上,却睡不着,过不了多久,贵儿就要被当作窃贼送官了,而合浦,与她的父皇,将有前所未有的痛苦。
桃夭转头,看见床头上放着一个绿色的小瓶子,里面的药早就已经和在给贵儿吃的饭里面了,这药,药效神奇,可是当年太子府中珍藏呢。桃夭嘴角泛出微笑,她那从未谋面的父亲一定想不到密室中的珍贵药材早就被义父偷偷运走,现在用来为他报仇。
天亮了,园中有鸟啼的声音,孤单而凄冷。桃夭起身慢慢地梳妆,知道不久之后,合浦就会唤人来找她了。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之后,合浦身边的贴身小丫环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正是小莲。她一双圆圆的杏眼中含着泪水,桃夭心想,总算她对那贵儿也是有情。
小莲一进门,竟顾不得施礼,一手牵了桃夭的袖子便跑,哽咽着说道:“桃姑娘,出事了,公主找你马上去呢。”
桃夭被她牵着衣襟,一路小跑,经过叠翠轩的时候,看见连岳倚窗站立,手中握着一个暗绿色的瓶子。
桃夭心中震惊,义父想要干什么,这瓶子里面可是剧毒。然而,小莲却容不得她多想,拽着她直往前冲,桃夭眼睁睁看着连岳微笑看她仓惶的脸,渐渐连同身边的花草树木向后退去,离开她的视野。
合浦的焦急好像已经超出了桃夭的想象,在她的计划中,官府还要经过好一阵才能够查清这个玉枕的来龙去脉。没有想到,这一次运气这么好,贵儿遇上了一个刚正不阿的好官。
合浦此时已经是心胆俱裂,早晨官府便着人来说自己府中的贵儿因为去弘福寺盗窃玉枕被抓了。当时合浦就手脚冰冷,差一点昏厥了过去。旁边的小丫环小莲担心贵儿,便慌忙怂恿着合浦快想办法救贵儿。
这是,合浦哪里来的什么好办法,只想马上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便想起了桃夭。现在见桃夭走进来,真的好像是见到了救星,慌忙将事情告诉了她。
桃夭故作惊慌,挥手让小莲退了出去,法不传六耳的道理,更别说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实在不能够让小莲听见。
看着小莲走出去,紧紧地关好房门,桃夭方才放下心来,凑到合浦的耳边说道:“公主,趁着事情还没有说到您的头上,长痛不如短痛,赶快把贵儿杀了吧。”
合浦虽然刁蛮,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杀人灭口这回事,当时就吓得脸都黄了,慌忙摇手说道:“这怎么行,好歹是一条人命呢。再说这贵儿从小就跟着我了,怎么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他为了我白白送命呢?”
桃夭看她苍白的脸颊,一阵冷笑,在宫里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人居然还会有这种仁慈,那就怪不得她心狠手辣了。
合浦见她并不出声,只道她只有这个法子好想了,心中不由得一阵抽搐,那贵儿虽然该死,毕竟跟了自己多年,真是有一点下不了手。但是,转念想到自己与辩机之间的利害关系,要是这件事情败露,辩机自然是一死,她的孩子也免不了是戴罪之身,不知道会如何了。
想到中间的利害关系,合浦马上就下定了决心,她转脸对着桃夭说道:“这件事情只宜快办,你还是亲自去办吧。”
桃夭一下子倒没有想明白合浦嘴里面的“这件事情”指的是什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说道:“知道了,我马上去办。”
出门的时候,桃夭转头看了看合浦的表情,忽然发现她的神色与自己很像,本来就是骨肉啊。
在门边等着的小莲一脸的惶恐,眼巴巴地看着桃夭走过来,连忙一手拉住了她,问道:“桃姐姐,贵儿他怎么样?公主会找人去救他吗?”
桃夭停了一下,才说道:“你放心,公主忘不了贵儿。”
小莲的心这才放下了一点,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转身走了。刚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来,眼睛紧紧地盯着桃夭说道:“桃姐姐,其实我知道公主不会救他的。刚才如果你不骗我,也许我会更感激你。”
桃夭愣在当场,原来她自己以为是机密的东西小莲都看得清楚,那么真正蒙昧的人却是她自己吗?
看着小莲远去的身影,桃夭忽然一阵兴奋,她想一旦贵儿的事情出来,小莲会不惜一切将合浦的事情抖露出来。这样,都用不着自己动手,合浦就万劫不复了。到时候,什么事情都往小莲头上一推,就没有自己的事情了,真是一举两得之妙。
想到此处,桃夭心中狂喜,这件事情天助良多,还是赶快行事,不要负了天机。鬼使神差,桃夭居然特意经过了叠翠轩,看见义父还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那瓶毒药,一动也不动,好像在想着什么。
连岳这个时候已经看见了桃夭的身影,见她脸上掩不住的笑容,就已经知道大事办成了。他想,这件事情是他和桃夭共同的心愿,也是他们苟活在这世上最后的理由,可是为什么现在他的心里面居然疼痛不堪?
手里面的瓶子被他握得更紧了,这瓶霸王破是他从建成的药库之中偷出来的,从纤儿死的那一天起,他就悄悄地将它带在身边,等待着与纤儿相见的那一天。现在,眼看着这一天慢慢地到来,他的心中却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兴奋,反而夹杂着一丝不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牵扯着他的心,让他不得安宁。
连岳转身向窗边走过去,天空中密布着连片的乌云,好像快要下雨了。连岳忽然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掌心繁杂的纹路让他眼花缭乱。
桃夭走出叠翠轩的月洞门的时候听见了一声巨响,她回头惊慌失措地看见义父随身携带的琴从高楼之上坠下,随着豆大的雨滴砸在地上,溅起狼烟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