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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指印(修) ...


  •   一截小指长的牛油蜡烛将山洞照亮,洞中潮湿,点了几次才点着。

      将外袍垫在平坦的巨石上,洞里还有些棉絮和稻草,几件破衣,早已沾满尘土,大概是上一个在这里借土地公的旅人留下的。

      滚石抵挡在洞口,没有让一丝风雪过路。洞里有一片水池,撇去浮在水面的枯叶,水质清澈,东子俯身尝了些,水无怪味,从随身带的包袱里翻找出竹筒。

      “唔……嗯……”苻秋烧得糊涂,满脸通红。

      东子扶他起来,把水含进口中,微温时分,方才喂进苻秋嘴里。

      当晚东子都在给苻秋喂水,从洞口石缝里掏雪为苻秋擦脸,他周身烫得有如火石。

      雪在天亮后停止了咆哮,东子把苻秋抱着,探手摸了摸他的脖子,苻秋朝他怀里钻了钻,如同一只猫崽般紧紧蜷缩。

      东子深吸一口气,又叹出一口气,心口起伏。

      他的唇在苻秋额头上吻了吻,当苻秋睁开眼,落入眼中的便是东子贴得很近的脸,他脸上竟长出了青碴,像个潦倒的大汉,一夜未睡,眼圈乌青,颧骨凹陷。

      苻秋摸了摸他的脸。

      东子浑身一震。他定定看着苻秋,似有点回不过神。

      苻秋疾喘两下,抱住东子的脖子,忽嚎啕大哭起来——

      “你怎么打完就跑了!怎么没回来接我!你不要我了吗!”

      那一刻,苻秋撕心裂肺的呼号似在东子心口撕开了一道缝,轻而易举把他自己囫囵个塞了进去。

      嘴唇吻住了眼泪,东子把脸在苻秋的胸膛里埋着,好一阵战栗,苻秋几乎以为东子哭了。但当他抬起脸,苻秋发觉,他只是眼眶有点红。

      苻秋仔细摸了摸他的脸,手顺着脖子,穿过心口,确认他两臂也没事,才哆嗦着问:“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四个走散了吗?昨天交战,我们有人死了吗?熊沐和白纯砚呢?”

      东子眼内一闪而过的恨意,他迅速低下头,从包袱里摸出干粮来,有肉干和面饼,但都很硬。只能以冰水泡着勉强吃一点。

      “白纯砚是奸细。”未几,东子用沙哑的声音说,他坦诚的大眼睛凝注着苻秋,“他差点杀了你。”他的声音很平静,眼内的红血丝却越来越密集。

      苻秋勉强伸出手,安抚地拍着他的背,像安慰一匹马。

      “我下去后,刺客转移了攻击对象,待我和熊沐杀光他们之后,发现白纯砚不知所踪。于是我和熊沐分头去找,直至天黑,我返回原地,白纯砚正要……”东子喉头一哽,“正要……杀你。”

      苻秋惊奇地睁大着眼:“那你杀了他吗?”

      “没来得及,雪崩了。”

      苻秋头昏脑涨,他看了看四周,呆呆问:“我们在山洞里?我们还在山上?”

      “嗯,雪来得太快,我只来得及把你带进山洞,下山跑来不及。”东子沉默地低着头,将一块撕碎的面饼浸在竹筒里。

      “熊沐不知道怎么样了。”

      苻秋一时间有点难过,使劲捏了捏鼻子,尽量打起精神,也伸手掰开硬饼,把肉干撕成细丝,同东子分着吃了。

      风雪彻底停下,已是三天后的黎明,洞里用从前的过路人留下的破衣生了火,稻草也都用来生火,东子把外袍脱给他穿,倒是暖和。

      躲在洞里的短短三天,竟成为苻秋此后人生里再也没经历过的闲暇。他们成日里吃了就是睡,天气又冷,苻秋血气方刚,东子又无比顺从,苻秋也琢磨着想法子让东子舒服些,连日下来,竟也小有所成。

      洞外雪风呼号,洞里春色旖旎。

      雪停后,东子推开堵在洞口的大石,那石头至少也有百斤,他发力时只觉腿都在抖,这几日实在是,太过放纵。

      苻秋被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只剩下张白净脸蛋,白光自外投入到他的脸上时,他恹恹伸手去挡,片刻后适应了这光,反兴奋地跑了出去。

      “皇上!”东子大喝一声。

      却见小皇帝竟然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就着斜坡,朝山下一路吆喝一路滑了去。

      东子只得也一路滑下去,否则根本追不上。

      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接近山脚时,苻秋忽然回过脸,伸手来拉东子,二人像结实的雪球一般裹着,他们在疾速的下落里接吻,雪粒飞溅在他们的脸上,苻秋还未完全退烧,抵达山脚时,东子一脚猛踏住斜刺里伸出的树干,减速中他将苻秋紧紧抱着。

      苻秋的肋骨生疼,他心里一动,觉得东子是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命一般,要嵌在他的身体里。

      离开雪山,东子一路背着苻秋回方宅。此次出行本要去离方宅四十里的温泉山庄,特意带着白纯砚就是防着他朝外递消息,并且把袁锦誉和薛元书留在方宅里留意风声。

      “结果棋差一招。”东子背着苻秋,已望见了朔州城门,他偏着头,“冷吗?”

      苻秋发烫的脸埋在他脖子里,声音仍然虚弱:“不冷。”

      “马上到朔州了。”

      苻秋嗯了声,望了眼阴沉沉的天,声如喃语:“天快黑了。”

      “今晚好好睡一觉。”

      当天晚上在方宅,前半夜苻秋一直在烧,似乎身体十分识相,撑到现在才发作。方宅大夫药材都现成,佣人鱼贯来去,四名婢女捧着洗漱用的铜盆,并痰盒,手炉,蜜饯等物站在床边,一夜灯火通明。

      到天亮时,苻秋从梦中醒来,四肢百骸流窜起的暖意让他切实回到人间。他晃动的视线在人与人之间穿行,茫然地掠过袁锦誉,朝薛元书问:“东子呢?”

      薛元书板着脸:“打发去休息了。”

      苻秋似有点失望。

      “我点了他的睡穴,铁打的身板也受不住。”薛元书抱胸,隐有责备,“皇上不知道他受了内伤吗?还那么不知节制地要他……”他话声一顿,忽然起身走出门去。

      苻秋愣了愣,脸色通红,在床上辗转了大半个时辰才扛不住药效睡了过去。及至十五傍晚,才起身吃了一海碗小米粥,整个人活了过来。

      晚上方姝宛过来,免不得又红了眼眶,苻秋好言安抚完,偷溜去东子屋里。

      刚一爬上床,就被个硬东西硌了腰,被子里躺着东子的破布包袱……

      苻秋摸出来竹筒,火石,几截牛油蜡烛,干粮是没了,还有点饼屑站在布包上,还有啥,一个草编笼子的一只角,几块帕子,一张发黄的“東”字。

      苻秋眼圈发红,把布包放到床边小桌上,轻手轻脚地缩着,圈着东子,极安心地进入梦乡。

      十六日近午,太阳光冷得发白,一名裨将先行快马叩开方家大门。方靖荣衣锦还乡,回府阵仗极大,朝廷派出的仪仗,包括四名正六品校尉为他开道保驾。

      “皇上宠信太傅,特意下旨令太傅得以号令朔州军,另领巡行钦差之职,将在朔州、青州、绵州等地徘徊,查访各州县吏政,半年后返京。”

      老太傅听完此话,皱纹满布的脸上不仅没有露出半点笑意,反倒让苻秋速速收拾行李。

      “这兔崽子恐怕要坏事。”他深陷的老目转向东子,“出城的地道挖好了吗?”

      苻秋想起一月来东子身上总散不去的腥气,原来那不是血味,而是泥土。

      “在城西一户张姓人家的天井里,他家有口枯井,十年未曾见水,挖下去果不见水脉。”

      不过几日没见,苻秋深觉方老爷子又老了足十岁,他已是八十高龄之人,一时间心内俱是难言的内疚。

      “朕回京之后,接老爷子进京,老师千万不要推脱。”

      方老爷子嘴角微微牵动:“请老爷子喝喜酒是去的。”

      苻秋拱手郑重承诺道:“我苻秋今生的皇后,一定姓方。只要姝宛康健,朕只有这一位皇后,太子以皇后为母,将来皇后就是太后。”

      一句话确保了方家百年内的尊荣,其后又当场写下圣旨,用印。

      盖上丹朱,苻秋将玉玺递还给东子。

      年迈的老爷子在随侍搀扶下要跪,苻秋忙一把虚扶,方老爷子却就着他的手仍是跪了下去,重重给苻秋磕了头谢恩。

      窗外,已是黄昏,袁锦誉在门口小声催促:“方靖荣已到城门,朔州知府领着大小官员在城门口跪迎。”

      苻秋在方家迎接新“老爷”回府的鞭炮声里离开方宅,一辆毫不起眼的简陋马车从方家侧门而出,湮没入夜色当中。

      车轮辘辘,到达城镇时已是第二天晚上,苻秋被东子抱下马车,一路抱上客栈二楼,安顿在床上。

      他风寒初愈,浑身无力,趴在床上歇足了一天,才头一回下楼吃饭。

      这地离朔州只一日路程,按说并不安全,但东子似乎很有把握,方靖荣不会朝这个方向来。

      客栈生意冷清,十八桌统共坐了三桌。

      二斤酱牛肉,三斤烧刀子,酒很烈,苻秋只尝了一口就忙伸舌头表示不要了。

      熊沐不喝酒,东子、袁锦誉和薛元书把酒分完,让老板加了四个下酒小菜,又点一道鱼一道鸡。店里馒头好吃,回口甘甜,极有嚼劲。

      “吃这个。”

      苻秋递过去的,东子就吃。

      一个粗哑的声音从堂屋角落传来——

      “方太傅大义灭亲,连自己老子都敢对着干,还严令各州府不得收留假皇帝。你说,小皇帝到底死没死?”

      苻秋瞥了眼,说话的是个高胖子,一旁的矮胖子鼠目四下谨慎望了望,才压低声音道:“莫谈国事,莫谈国事,王老板,小的只是想朝你买点米……”

      那高胖子颇不耐烦:“我算劳什子老板,就是当家手底下一个跑腿的,说吧买多少。不过先说好,你得让我今晚上喝高兴了。”

      “五十斤米,一家老小等着米下锅,待会儿这边账结了,请王老板去怡红院好好乐乐。”

      “嘿,还是你小子有门儿。”

      高胖子抠出矮胖子手里的元宝,收入怀中,笑呵呵道:“唉,这年头认银子,认粮食,认官,认路,认守门的,就是六亲不认。不过方家老头也八十高龄了,正月里过生,我们行里本也要去贺寿的,寿礼都备下了,这下好,不用去了。”

      “什么寿礼?”

      “金银珠宝都不稀罕,我们送的那是实打实的粮油米面,上等的蜂蜜,和贡茶。”

      苻秋耳朵里嗡嗡的,粥碗里一点水滴激起波纹,整张脸埋在碗里。忽放下碗,苻秋狠抹了把脸,朝着门外就冲了出去。

      大雨冲刷地面,苻秋像个没头苍蝇在街上冲了会儿,骤然停步,转身便撞上一堵人墙。

      他闷在喉咙里的哭声渐渐放大,双肩耷着一抽一抽。

      “方老爷子什么都知道。”低沉的声音从东子胸膛里传出。

      苻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脸一沉:“你也什么都知道。”忽然间他发了狠,一拳锤在东子心口,东子就那么站着让他锤,等苻秋发泄够了,才摸了摸他的头发。

      “老爷子八十了。他为大楚江山做的够多了。”

      苻秋抽噎着抹去眼泪,重重点头:“嗯,该交给年轻人去做了。”

      当晚,远在二百里外的朔州方宅,风把檐下的白灯笼吹得呜呜作响,犹如鬼哭。

      方姝宛在灵堂里跪了两天两夜,她腿软,由丫头扶着,添上灵柩旁的一盏油灯。老爷子面容沉静,脸上的皱纹也因为生命结束而松弛下来,倒显得年轻不少。

      他额头上的一块青痕由收殓师处理后不那么明显,冰冷的虎威拐杖靠在他的身侧,就由这没有温度的死物,陪着死人上路。

      方姝宛的眼泪掉到老头子脸上,转瞬消没踪迹。

      她眼神淡淡地起身,重新跪到棺材前,烧纸。

      方靖荣站在灵堂门口,一手负在身后,他用沙哑低沉的声音朝女儿说:“去歇会儿,要跪也该我来跪。”

      方殊宛浑身一僵,站起身,一张苍白的脸对上来:“是,父亲大人。”

      谁也不会知道,在推搡中让父亲撞到柱子上,父子二人一番争执后,只差一个月要过八十一岁的方老爷子到底是因为方靖荣的失手而死,还是故意。

      火舌将纸钱卷入腹中,徒留下齑粉,方靖荣跪得笔直,望着棺木上精致的雕花,耳畔响起那个随时都带着七分醉意的声音——

      “朕才是真命,顺朕者昌。名正言顺的小兔崽子朕都能不费吹灰之力扳倒他,不过是些士族,方爱卿,朕眼前这纸太傅任命的圣旨。来来来,朕的手指在这儿,朕,即是国,即是玺,可不比一块冷冰冰的印靠谱?”

      于是为官二十载的方靖荣,也不知道是自己握着皇帝的手,还是皇帝握着自己的手,总归那圣旨上有了皇帝的手指印。国将不国,这样的皇帝,究竟会把大楚带向何方?

      方靖荣垂着头,眼看着火苗窜起,将纸钱烧作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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