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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槐叶冷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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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说不清那棵槐树到底活了多少年头。记忆里每年它长叶时,整个幽槐坊都染上了一层翠色。而夏天南风一起,它的槐花香气便灌满了西陵城。
一年当中我最爱的就是夏天。因为只有那时外婆会摘来鲜嫩的槐叶为我做槐叶冷淘。顶着太阳与伙伴们玩出一身大汗,再搬了板凳坐到槐树荫里痛快地吃上一海碗冷淘,是我童年时最惬意不过的事。
在那棵树底下乘凉的当然不止我一个,还有其他街坊。大家互相认识,聚在一起就会说起家长里短地北天南,这些话题我平时也听,并不觉得稀奇,但偶尔定勇将军和定远将军也来,那时可就有意思多了,他们会给我们这些小孩儿讲打仗的事。讲故事的通常是定勇将军,他是个爽朗汉子,说话快,嗓门也亮,讲得高兴了自己先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定远将军默默听着的时候多,有时候做点补充和更正。好比有一次定勇将军讲他率七千轻骑挺进燕丘有穷原时,定远将军就皱眉说他:“有穷原哪是你先到的,看见你马头时我战场都快清完了,你说的那应该是有木原。”被揭了错处定勇将军也不觉尴尬,他用力拍着定远将军肩膀,对我们这些孩子说:“是我记错了哈哈,先到有穷原的是我兄弟。”他用浑厚的声音说出“兄弟”这个词时我耳膜都被震得发烫了。
北方的城,夏天格外闷热。晚上热得睡不着时我就偷偷扳着手指头数,别说七千了,从小到大我认识的人还不够七十个呢。
小孩子心里都有一场英雄梦,我的梦被这两个人煽了风,在心里愈烧愈炽烈。老槐树不说话,太阳光照进树里,树底下洒了星点的清光。
后来想想,很多事在那年夏天已露征兆。我才是个孩子,不知那时太古铜门已经洞开,幽州翎羽山庄沦陷,燕丘江南也岌岌可危,只知道大批工匠被征调来加固城墙,西陵街上将士们的巡逻比往年勤,而王朝一天连下七道征兵令。
几天之后我又见到定勇将军。他正在井边给马饮水,穿了一身铮亮的银铠,脸上的汗珠在太阳底下闪亮亮的。他看见我,哈哈一笑,单手提着我的后领把我往半空中拎了拎:“小兔崽子,长高了嘛。”我一落地就咧开嘴笑了。他的大嗓门外婆想不听见都难,没一会儿外婆就端了一大海碗槐叶冷淘出来递到定勇将军眼前,招呼他尝尝看。
定勇将军那么大的个头,竟然被一碗冷淘闹红了脸,他连连摆手说不要,外婆就板起脸:“算辈分你还得叫我一声大娘,让你吃你就吃呗。”定勇将军笑了笑,才伸手接过碗筷,蹲在井边大口吃起冷淘来,就像我一样,就像街坊汉子们一样。
我在一旁瞧着热闹,冷不防屁股被外婆拍了一巴掌:“阿铭,去给将军拿个板凳。”
“不用了大娘,”定勇将军嘴里还有一大口面条就含糊不清地说,“我立马就走,今天得上城墙把我兄弟换下来呐。”
我仰起脸看他,终于鼓起勇气问:“将军,我能跟你去打仗吗?”
定勇将军吸溜完最后一口面条,打了个响亮的饱嗝,然后就大笑起来。“你?”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气大得害我一个趔趄,“你连刀都扛不动,还想去打仗?等什么时候赶上我马腿高再说吧!”
那之后不久就有传言说王朝要迁都九黎,这消息闹得人心惶惶,陆续有人出城南逃,幽槐坊的人也走了不少。我坐立不安,每天都跑出去几趟打探消息,又问外婆要不要走。外婆叹着气,定定地看着老槐树掉了眼泪。后来我又听说率军勤王的只有定远将军,而定勇将军则要留在西陵驻守。起初我不信,我听定勇将军讲过太多他们的并肩作战,他们是好战友、好兄弟,他们也会分开吗。可后来王朝颁布了公告,传言变成是确凿。南风停了西风起了,老槐树不说话,它的叶子被太阳光晒成金色,已经不能采来做槐叶冷淘了。
我跟外婆最终还是决定留在西陵城。不止我们,也有一些舍不得家的人愿意留下,但迁都那天好多人去送行。结果就像定勇将军说的,我还没马腿高,什么都看不见。我有些失望地回家去,却看到老槐树底下站着一个人。
是定勇将军。
我不知道他是送行回来,还是根本没出现在离别场合。
见到我时他诧异地挑了挑眉:“你怎么没走呢?”他的嗓子哑了,说话的声音不似以往般洪亮。
我握紧外婆的手,挺了挺胸:“因为将军也没走啊。”
的确走了许多人,街上空荡荡的铺了一层槐树叶子。可是我想总要有人留下来,不然定勇将军守着一城槐叶有什么意义呢。
定勇将军被我逗笑了,他踩着干枯的槐叶朝我走来,拔萝卜一样将我拔起来。“兔崽子,”他笑骂了一句,“快点长大吧。”
快长大,我也想要快长大。
可等我真的长大时,应龙城落入妖魔手中,西陵城虽已重建,可昔日幽槐坊大半都葬在玉玑子之痕深处,那棵老槐树不在,我找不到我的家。
再见到定勇将军还是在幽槐坊。他站在断壁残垣里凝视玉玑子之痕,昔日笑声大嗓门大的汉子双鬓泛起星点的白,说话沉稳许多,。而他的好战友好兄弟已经殉国。我与他聊了几句,他提起当年,还笑着说他吃过的槐叶冷淘里数我外婆做得好吃。
我也向玉玑子之痕深处看去。这里曾是一家灯笼铺,那里该有一口井,最后我将目光投向虚空,仿佛又看到昔日枝叶繁茂的老槐树。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碗槐叶冷淘味道与旧时相似。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