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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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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剑从叶斐手中滑落,在乱石上跌出金石碰击的清响。
唐枭抱住他软倒的身子,慌忙去摸他的脉,直到确认叶斐的脉相平稳,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昏睡的少爷拥进怀里,片刻后,小心翼翼地扶他靠着石头坐好。
“阿斐,对不起。”他捧住那张苍白而疲倦的睡脸,在额头上轻轻一吻,“我只是你的噩梦,忘掉吧,然后好好地活下去,别再乱跑了。”
他摸索到叶斐的腰间,抽出那柄错金短刀,又替他将披风裹紧。
唐枭起身将周围的乱石依照阵法重新排列了一番,把来时的脚印与自己滴落的血迹一并清除,确保此处安全无虞之后,拉开了背后的机关羽翼。
墨蓝的身影腾空展翼,消失在阴霾的天空下。
幽深的密林中枯叶无声坠下,四下皆寂,杳无人息。
坐在树上的白衣男子百无聊赖地注视着褐黄的叶片从身旁颓然飘落,抬起眼帘,金蓝双色的眸子中映出了对面缓缓走来的墨蓝人影,身如飞鸢,踏叶无声。
“哟,小猫儿,你总算来了。”陆瞳从高高的树枝上一跃而下,“我还道是不是人派得太多,小猫儿要吃不消了呢。”
唐枭甩手将短刀拋过去。
“这?”陆瞳接过错金短刀,缓缓拔出,霜白如镜的刀刃映出了他微微眯起的异色眸子,他弹指敲了敲刀面,恍然道,“呵,原来如此。”
刀刃在阴阳内功的相冲之下扭曲,伴随一声脆响断裂开来。陆瞳出指如电,夹住那半截断刃,露出截面上的圆洞。
“小少爷真是好手艺。”陆瞳自断刃的孔洞中抽出一卷轻薄的纸张,展开来,“地图?”
纸上描绘的是山川与河流,并在一处隐秘的山岩旁边做了标记。
“我不需要知道。”唐枭抱起双臂道。
“呵,中原人藏东西总是转这么多心思。”陆瞳摊开一小卷皮制的纸张,以竹锥笔蘸了朱砂在上面快速地写了些什么,然后轻轻打了个呼哨,一只苍鹰在半空盘旋片刻后降了下来,停在陆瞳的手臂上,陆瞳将皮纸塞入鹰爪上的竹筒,将它放回空中,对唐枭笑道,“待确认无误后,我会将报酬连同小少爷一并送与你。”
唐枭皱眉,但未出声。陆瞳实在太善于发现别人的弱点,他以往能在这人的股掌之间来去自如,便是因为陆瞳从来都捉不到与他相关的半点信息——容貌万千,身份各异,无亲无故,连姓名也无,从头至尾便只有无法掩盖的唐门功夫以及“逐星客”这一个名号。也正是如此,才引发了陆瞳持续的兴趣,不依不饶地想将他收入自身的掌控之中。
陆瞳已经看出了他对叶斐的些许在意,他既不能急于否认,也不能表现出更多忧虑,只有沉默静待,才能避免授人以把柄。
“只是呢,那叶小少爷这么狡猾,放他乱跑可不好。”陆瞳很无聊地打了个响指,冲唐枭一笑,“我已经派人去请他了——说说看,小猫儿是喜欢断手断脚的,还是呆头呆脑的?”
唐枭眼中闪过的厉色没有瞒过陆瞳的眼睛。
“小猫儿该不会以为,你将小少爷藏好了,我们就找不到?”陆瞳抬手指了指唐枭正在渗血的肩膀,“我的药对你不起作用,可是你的血沾了药——呵,就算你清理了痕迹,那气味也是绝好的追踪之法呢。”
唐门刺客的眉宇间终于显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慌乱,他倏然向后急退,欲隐入密林。而陆瞳岂会放过,白衣的身影在眨眼间消失又出现,已是藉着幻光步跃至唐枭身侧,腰间锁链递出,勾住唐枭的左臂。由于骤然拉扯到左肩的伤口,唐枭的身形一滞,被陆瞳的锁链制住了半个身子,他回身掷出孔雀翎,幽蓝的翎羽却停在了对方的指间。陆瞳催动锁链,唐枭整个人被拉了过去,肩头一阵剧痛,手上反握的匕首也被拧落,背后传来了那鬼魅一般的低笑声。
“果然,小猫儿你竟如此在意那小少爷——你们是什么关系,我更好奇了。”
唐枭挣扎不语。
“无妨,不如你随我一道回去如何,让我一齐招待你们。”
陆瞳一手缠着锁链,一手反拧着唐枭的右腕,将他转了个方向,那里方才有马蹄声渐近,随后传来两人的脚步声。
“你看,那小少爷就要送来了,不知我的部下有没有温柔一些……”
“你说这家伙吗?”
骤然响起的话音,带着与此处气氛截然不同的轻佻。
丛林中走出一个身材壮实的黑衣人,但这句话显然不是出自他之口——因为他的嘴边溅满鲜血,血液还源源不断地从嘴里涌出,好像舌头被割掉了一般。
“这家伙么——粗鲁至极,打不过就想服毒,还好本少爷打烂了他的牙……好了这位大兄弟,感谢带路,你已经没用了。”
蓦然,一截乌黑的剑锋从黑衣人的前胸穿出,那人的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响声,向一旁歪斜着倒了下去,露出了站在他背后的身影。
白衣锦裘,金丝线在衣缘上绣出优雅的菊蕊纹样,此时饱饮鲜血,变得诡异慑人。手中的乌黑长剑镶着明黄的银杏叶饰,幻化出夺目的光华。鬓边垂下的几缕发丝粘在颊边,苍白的脸上溅了几滴血迹,衬得那嘴角勾勒的笑意如修罗般夺人心魄。
“叶……”唐枭不自觉地念出半个字,又闭口掐断了后面的话音。
你还有什么资格喊出他的名字。
胸中一阵抽动。
为何,为何不乖乖地离开,为何要追到这里来,为何——还要让我面对你。
陆瞳那猫一般的双目中闪出精光,气势并不减,笑道:“小少爷果然有趣。”他反剪着唐枭的手臂,俯身在他耳边道,“那么,小猫儿你,又要如何?”
唐枭心中一沉——要如何?陆瞳的强,他是有切身体会的,精湛的西域刀法与明教圣典高阶心诀,融入了中原武学的深厚内功,多年来依旧难窥全貌。他的立场尚在,此时与陆瞳作对绝非明智之举,亦不利于今后,一旦被陆瞳落实了这一软肋,后患无穷,然而叶斐……
对面那孑然而立的年轻人目光微微垂着,不知望向何处,唇微启,声音轻轻的,仿佛只是在喃喃自语。
“我未曾负人,而人执意负我……一个个都在消遣我的宽容是吗。”
叶斐解开身上的披风向旁边一拋,露出金纹白衣包裹的精瘦身躯,重剑横于腰后,手中拖着染血的轻剑,向前跨出一步,屈膝,弓步,侧身,旋剑,蓄势待发。
缓缓抬起的脸上,散落的鬓发遮去了半面笑容。
“罢了,谁叫本少爷的脾气好。”
那白衣金饰的年轻人忽地化作一道疾风,携着夺目的金色剑气,身形飘忽不定,步法难测。陆瞳目光一冷,迅速并指点了唐枭的穴道,向后滑出几步,拔出了背后的弯刀。
唐枭感到腰后被拂了一道指力,内息霎时受阻,但他根本无暇在意。叶斐竟真的打算与陆瞳硬碰硬,这也太鲁莽!肩头被扯裂的伤口并着狂跳不止的心脏一齐剧痛,唐枭的身子晃了晃,有些焦急无措地向叶斐伸出手。
“叶——”
他的话还未出口便断去了,那道带着血色的金影恰恰停在他的面前,唐枭伸出的手指几乎触到了对方垂落的鬓发,却再也难近分毫。
唐枭慢慢低下头,看到了没入自己腹部的乌黑剑锋。
滚烫的鲜血自血槽流出,淌过剑上金黄的叶饰,不留半点痕迹,那银杏叶的金色依旧灿烂夺目。
对面少爷低垂的额发后,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无光无尘。
唐枭读懂了那双眼睛,那是失望。
他忽然笑了,就如同一个在尘世间游荡太久身心俱疲的旅者,在看到终点时的那种解脱。
对,这样最好。
他慢慢收回手,向下,握住了剑锋。
非常痛,但是他已经感觉不出究竟是哪里在痛,只知道此处不是致命的所在。
你刺偏了,要害,在这里。
握住剑锋的手猛然一拉,刺入腹部的黑金薄刃向着更深处割了过去。对面的人倒吸一口冷气,持剑的手腕绷出青筋,蛮横的力道将长剑自他的身体抽出,血喷溅在对面人的衣襟,白衣上绣的金□□蕊凋零在血色的泥土里。
唐枭没有抬头,所以没有看到叶斐脸上闪过的惊慌。
叶斐差一点就要扑上去扶住那倒落的唐门刺客,好在脑中留存的一线理智生生制止了这种冲动。他维持着漠然的表情,紧紧稳住轻剑,发力抽了出来,任由那墨蓝劲装的身影在眼前颓然跪倒,鲜血染去了半个视野。
耳边阴风骤紧,陆瞳的身影已是在这刹那间欺至近前,叶斐反应极快地举剑作挡,身子却被那耀着金红光芒的劲道震得倒飞了出去。他凌空掣出腰后重剑插入土地中,巨大的乌黑剑身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凹痕,碾碎的落叶自两侧惊起,纷纷扬扬地飘了满天。
叶斐向后滑出数丈才站稳,他拄着重剑闷咳了两声,嘴角却勾了起来。
他重剑微扬,脚下一碾,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重剑的流光带出的残影与剑风卷起的枯叶一同飘飞,虚实莫辨。耀目的剑气于平地上掀起惊涛,遍地的落叶皆震为齑粉,化作千层雪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陆瞳立在那骇浪之中,手中双刀合一,形成七尺有余的长刃,挥出的轨迹圆如日轮,在虚空中燃起炽热的火焰,煌煌烈日焚尽暗魔,将那滔天浪潮一分为二。
赤焰金光在半空中冲撞炸裂,陆瞳重新拆下弯刀,双手刀一正一反,白衣身影忽地消失在纷纷乱叶之间。
叶斐举起重剑,旋身挥出。剑气携风带雨,飞花吹雪,弹指间历尽四季枯荣;剑势层峦叠嶂,灵峰绕水,正是无双的山居剑意!
刀剑铿然相击。剑挟万钧雷霆,四尺之内土地尽裂;刀凝日炎月华,明光涤净浊恶贪邪。
陆瞳的弯刀交叉格住了乌黑重剑,一刀为御,一刀急攻,刃如寒月辉耀,银光流泻。叶斐翻转剑面,以剑中空隙迎向刀路,弯刀自重剑中央的空隙砍入,撞击在银杏叶饰上,迸出金红的火星。叶斐将重剑砍向地面,引得弯刀也一并扭了方向,他一手忽然松开重剑,拔出背后轻剑直接挥出一道黑风。陆瞳竖起弯刀格挡,只听一声兵刃交接的清响,轻剑的剑路竟全然不受阻,仍旧推着弯刀向着陆瞳的脖颈扫去!
陆瞳不得已仰首撤步,刀刃上挑,才堪堪避过了剑尖,剑气却在他的喉间抹出一道浅痕。他掣回卡在重剑缝隙中的另一把刀,向叶斐因挥剑而空门大敞的胁下砍去。
又是刀剑一击,叶斐竟是单手提起陷入土地的重剑将刀路荡了开去,长过五尺、重达六十斤的泰阿巨剑在他手中轻若无物。
陆瞳收势退后,森然一笑:“小少爷还有几分蛮力。”他甩了甩弯刀,曼声道,“小少爷想必是聪明人,生死相搏也非聪明之为,今日若能随我一道回去,这般人才,长老必不会亏待。”
叶斐把重剑向地上一插,也笑道:“本少爷都懒得废话,这边倒是废话不少。你抢了我的东西,以为请我喝杯茶就结了?”
“哦,中原人讲究礼数,那小少爷希望我等如何赔礼?”
“很简单。”叶斐收了轻剑,双手握住重剑从地上拔起,溅了血迹的脸上笑意朗朗,“你只要去死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