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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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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雨将停未停,尚在飘洒毛毛一般的水屑,落到衣上、皮肤上立时不见踪影,只有发丝偶尔会沾上这些细碎的雨珠,积得多了,便如华发。
叶斐没有撑伞的打算,唐枭却为他撑了起来。两人将马车停在镖局门口的马厩吩咐喂草,便沿着长长的斜坡来到兴威镖局的院落。
镖队已经整装待发,叶斐轻描淡写地解释说徐叔突发疾病需要留下静养,无人起疑。而镖队这边除了计小星因伤被强行留在镖局,还加派了两个镖师和六个趟子手。
叶斐在出发前从自己的车上清了一些杂物下来,车子轻了许多,行进速度也变快了。车队自扬州城西的大路向金水行去,往来车马不少,而愈是向北,迎面而来的车马行人愈多,有举家南迁的大户,也有寸步难行的难民。
叶斐挑起竹帘,看着路边衣衫褴褛的乞讨者,一言不发。
“没用的。”唐枭头靠在车厢的墙壁上,闭着眼,道,“你救不了所有人。”
马车突然停住了,车中的两人同时向前方一斜,又及时稳住。叶斐伸手要去掀帘子,被唐枭按住。
“什么事?”唐枭问。
“前面有流民挡路,兄弟们已经上去了。”驾车的老程答道。
唐枭掀开帘子,前方有几个逃难的男女老少跪在路中央,不停地朝着车队叩首,哀求声此起彼伏。
叶斐刚要起身,唐枭再次按住他,摇摇头。
叶斐道:“打发一点钱就好了。”
唐枭道:“不宜多事。”
“不然还怎么赶路。”叶斐说着从车上跳了下去。
他一吸到外面冷冽的空气就忍不住咳了起来,连忙扯出手帕掩住口,半晌方止住。他将手帕丢进袖中,裹了裹身上的披风,向前走去。
唐枭跟着跳出来,余光瞥到流民中的几个人似乎相对交换了一个眼色,他立时滑出一柄飞刀在手,逐个打量这些人。
叶斐从腰间摸出几块碎银,走上前分给跪在路中央的流民。这时一个背着熟睡幼童的妇女膝行过来,扯住他的袖子,哭喊道:“公子,公子,求求你让奴家和孩儿上车吧!孩儿病了,荒郊野外找不到大夫,孩儿要撑不住了!”
叶斐看了看捆在她背后的孩子,扭头向郑大康的方向望去,话还未出口,他脸色一凝,蓦地掣回了手臂,衣袖发出“嗤”的扯裂声。就在同时,身旁一个跪着的男人抽搐着倒地,一柄飞刀将他的喉咙割去一半,血喷出去数尺,而他手里那原本刺向叶斐的匕首也“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十几步开外的唐枭收回掷刀的手,抱起双臂,形成一个看戏的姿态。
旁边的趟子手立刻拔出佩刀,而那几个拦路的流民纷纷惊叫着逃窜到一边,只剩下那个妇人发出刺耳的尖叫:“当家的!你杀了我当家的!”她一边哭喊一边拾起匕首向着叶斐胡乱挥舞。
唐枭又拎起一柄飞刀,而叶斐退了几步,冲唐枭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侧身让过那妇人的匕首,伸手拿住了她的腕子,看似轻巧地一拧,匕首便从她手中跌落。
叶斐把妇人拉起来拖到大路边,翻过她的掌心,当着那些缩在树后头的流民们的面,在上面放了一锭沉甸甸的白银,然后转身离去。
身后一片喧哗,妇人立刻就被一拥而上的流民包围了。
叶斐走到唐枭身边,道:“走吧。”
马车绕过地上的尸首,继续前行。叶斐咳了几声,向车厢的角落靠去,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道:“只是可怜了孩子。”
“那孩子已经没救了,你看不出来吗。”
叶斐微微睁开眼看了看唐枭,没出声。
唐枭擦了擦手中的飞刀,一转腕,轻巧地收了,道:“那父母压根就没打算给孩子治病,用得一时是一时罢了。”
叶斐又闭上眼,依旧没有说话。
临近金水,溪流河水渐多。路上遇到的流民匪寇皆不成气候,然而官道确是愈发难行了。镖队挑了熟悉的林间小径,道路鲜有人知,相对清静。
天阴且干,路上叶斐咳得一日比一日频繁,人显得虚弱了很多,话也变少了,整日裹着披风蜷在角落里闭目,好像睡着了一般,而唐枭知道他根本没在睡。
“小唐。”
唐枭正挑帘望向前路,闻言扭头看过去。
叶斐靠在角落里,扯出一个迷迷糊糊的笑容,他道:“你还会离开我吗?”
唐枭蹙眉,张口正要说什么,突然眼神一凛,掀起帘子对外面道:“当心!”
马车一个急停。
“有埋伏!”镖队中有人喝道,马匹嘶鸣着惊起,随着绷弦之声,四周箭如雨下。
“趴下!”唐枭将叶斐从榆木箱上拉下来按到绒毯上,压低身形,外面传来了箭钉在车身上的声音。车身用料是经过叶斐亲手指挥改造的,相当坚硬,然而车窗和车帘却是弱点,两支箭穿过小窗刺破竹帘射了进来。唐枭扑过来时顺手带歪了座下那已经半空的榆木箱,箱子正好横在车帘前成为掩护。
唐枭又回头对叶斐嘱咐了一句“躲好”便从箱子上方掠了出去。
叶斐闭目笑了笑,就如叹息一般,当他再次睁开眼,已经将方才的虚弱姿态尽数掩了下去,拿起一直抱在怀里的细长包裹,将布条解了,露出乌黑的剑身。他侧身半跪在箱子后,将剑横在身前,一块手帕从袖中滑出飘落在绒毯上。叶斐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那血迹斑斑的帕子,又移开视线。
唐枭守在车前,将躲在树上的弓箭手射落,耳边辨识到细微的破空声,斜后方有劲风扑至,却“铿”的一声被挡了下来。旁边的老程大刀抡得如一轮满月,劈下那一箭后对他道:“唐兄弟,你带斐少爷先走!”
唐枭略一沉吟,老程低声道:“俺晓得,快走!”
看来老程作为领队曾得到过镖头的嘱托。唐枭不再迟疑,翻身跳上车。
四周尽是合围而来的黑衣人,超出镖队人数的三倍还多,不问来路举刀便杀,显然是目标明确。
“发信号。”车帘一动,叶斐从里面钻出来,放了一枚信号升空,“金水不远了,说不定有巡逻的浩气在附近。”
唐枭伸手将他推了回去:“快回去!敌人的目标是你!”
“程兄。”叶斐向老程补道,“人为重,莫恋战。”
老程拍了拍胸脯,道:“俺懂得!”
叶斐郑重地一揖,道:“多谢。”
唐枭一手端着千机匣,咻咻两箭射断了前方绷在树木之间阻拦马匹的细线,另一手扬鞭一击,两匹骏马长鸣着冲出敌阵。车轮一过,预先埋设的陷阱恰好启动,在车后方掀起一片迷蒙沙土。
马车疾驰出数里,往林中去得更深,而后方的马蹄声亦不间断——几个骑马的黑衣人紧追不舍,同时手中的强弩向着车子发射数枝弩箭,威力虽抵不上唐门千机匣,但是随着追兵渐近,强弩的力道更加难以抵挡,有几枝弩箭已经钉穿了车壁。
叶斐跳到唐枭身边拉住缰绳,道:“我来。”
唐枭会意,松开缰绳,一手攀住车顶,另一手则举起千机匣,匣中数道流光对着后方的追兵倾泻而出。然而对方的骑手闪避灵活,马车已经输在了速度上。
“不行,甩不掉。”唐枭抓紧车壁重新蹲下,道,“斩断车辕,上马。”
“小心!”叶斐突然抬手将唐枭向下一按,两枝迎面而来的羽箭擦过两人的头发,一枝钉入车身,另一枝则刺破车帘射进车中。就在此时,两匹骏马同时哀鸣,皆是脖颈中箭,骤然栽倒。
唐枭紧紧攀着车壁,勉强扛住了巨大的冲力,没有摔出去,然而叶斐没能抓住车子。唐枭发觉按住自己的力道一轻,急忙伸手要去拉叶斐,却徒劳地挥空,他看到扬起的披风下那道瘦弱的身影被强大的惯性拋向前方——而对面,正是埋伏在此张弓以待的黑衣人。
“阿斐!”
唐枭脸色一变,脚下发力,立时扑了出去,抱住叶斐在半空中猛然旋身,却听背后“叮”的一声金木相接之响,本以为会刺入自己后背的箭并没有如期而至。他顾不上思索,以肩背着地,抱紧怀中的少爷,两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车子在距离两人不远的地方撞上一棵粗壮的树干,歪斜着停了下来。
“叶斐?”唐枭揽住叶斐从地上起身,慌忙低头查看怀里的人。
“没事,多谢。”叶斐的声音很冷静,脸色却很白。唐枭这才发现他高举过头顶的右手握着剑——刚才想必是叶斐在瞬间拔剑击偏了射向唐枭背后的箭。
两人都顾不得许多,因为前后的敌人已经围拢而来,有十数个之多。唐枭拉起叶斐,退到破损的车子前,将他推向身后,端起千机匣。
唐枭微微侧头道:“躲到车后面去,别乱跑。”
叶斐哂道:“那怎么行,这么多人。”
“你把自己护好就行了。”唐枭调节手中千机匣,排出机关,摘了几枚孔雀翎捏在指间,霍然洒出。
叶斐慢慢退到倾斜的车边,将手探向车底。
唐枭一记鲲鹏铁爪掷在敌阵,登时拖了周围三四个黑衣人一齐爆裂开来。敌人人数太多,他只能以机关阻挡,再寻机会个个击破。一时间沙石泥土席卷周遭,搅碎的枯叶漫天飞舞,而对面飞来的箭矢亦不减。唐枭发觉肩头一麻,已是被涂着麻药的流矢擦过了肩膀,他能抗得了药性,但身形终是露出破绽,四个黑衣人霎时举刀杀至。
这时他听到身后叶斐低喝一声:“退!”
唐枭本意绝不会退,然而叶斐这短短一字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使得他下意识听从了命令,向旁侧闪去,余光瞥到叶斐的手自倾倒的车厢底部抽出,带出一抹长长的黑影,夹杂着金色的流光,恍若银杏枯叶飘飞洒落。
同时,那白衣锦裘的人影凌空跃起,如一道闪电笔直刺入敌阵之中。
鹤归孤山!
唐枭终于意识到叶斐这些日子以来都将武器藏在了什么地方——竟是他每日踏过的车厢地板,而他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脚下暗藏玄机。
重剑势如泰山,将敌人牢牢定在原地,连刀都挥不出去。随后金光乍起,如旋风般扶摇直上,剑气过处无不血花四溅,而旋风中心那衣袍翻飞的人在剑气四散之时最后旋了一次身,单单一只左手便将六十斤重剑自头顶抡满一圈后稳稳收于腰后,右手已然掣出轻剑,身姿灵动似玉泉鱼跃,掠入远处的黑衣人之间,九溪烟笼十八涧,轻旋的剑气翩然如水,却在触身的刹那化作夺命的利刃。
叶斐一剑刺穿一个黑衣人的腹部,四处冲撞的剑气将周围的人也尽数掀翻,而埋于落叶之中的天绝地灭又将他们一一卷入。叶斐方一挥剑,身后有人举刀劈下,刀还未至,这人便惨呼一声重重摔落,蚀肌弹在他的肋下迸裂开来。
在场黑衣人陆续倒地,唐枭一把拉住叶斐的手腕,向树林深处疾奔。两人踩着渐厚的落叶,来到一处溪水旁,溪边怪石嶙峋,丛林茂密,适于阻挡视野。唐枭带着叶斐躲入乱石之间,向来处观察片刻,方松了一口气靠住身后的巨石。而叶斐以手支剑,弓起身子陷入一阵猛咳。
“叶斐?”唐枭连忙伸手扶住他。
“没事,就是跑岔气了。”叶斐直起身,胸口剧烈起伏,他抚上唐枭带血的肩头,皱眉道,“你受伤了。”
“小伤而已。”唐枭握住他的手腕,另一手揽住他的肩,低头道,“你怎么样?”
叶斐笑了笑:“我有你,还能怎么样。”
唐枭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将叶斐的手握得更紧。
“叶斐。”
“嗯?”叶斐抬起头,带着浅浅的笑意,看向他。
“对不起。”
唐枭一掌劈在叶斐的后颈。
叶斐的脸凝在了一个微微惊愕的表情,那双琥珀一样晶莹的眼睛缓缓失去了光采,却犹自想要继续看着眼前的人,细长的眼睫如蝶翼般微微颤动,终是阖了起来。
锦衣的少爷眉目间染着深沉的倦意,倒在了唐枭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