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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卷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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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成德谢了恩,站起身的时候双膝因跪地时间太长,一时间僵硬无比,险些栽了跟头,小宫女急忙伸手扶住他
“纳兰公子小心.”
女子的声音温软而轻柔,纳兰成德不禁抬眼望去,见面前的少女睁着水灵灵的眸子,正盯着他看,一点都不觉羞涩,见他望着自己,反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宫里都说纳兰公子长得仙人似的,今儿可算见着了.”
纳兰成德被她说得面上一红
“姑娘夸奖了,原是宫闱中进出的男子太少,才这般说的.”
小宫女嘻嘻笑了几声,便不再言语,执了灯笼带路,半晌,却在乾清宫前停了下来.
纳兰成德一征
“不是太皇太后召见么?”
小宫女摇头笑道
“老祖宗说了,今儿给皇上求个面子,公子快进去罢.”
说着,眼见着纳兰成德跨上了台阶,才走了.
纳兰成德见小宫女手里的灯笼在夜色里一晃一晃的,终于小红点渐渐消失在夜色里,站在殿外,望着殿内透出的暖意,竟有些裹足不前.
殿前的侍卫和宫人早得了太皇太后的意思,见纳兰成德站在门外也不惊讶,也不通报,只有里边的康熙还被蒙在鼓里,压根不知纳兰成德已在门外.
身边有小太监端着茶水走过,见纳兰成德站在门外,正要开口,纳兰成德却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接过了小太监手里的茶盘,轻轻说了句
“我来吧.”
早有人替他开了门打起帘子,纳兰成德一低头进了殿内,康熙的身影在东暖阁边上的帘子上晃动,听见脚步声,只道
“搁着罢,不用过来了.”
纳兰成德停住脚步,望着帘子后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轻叹了口气,跪地道
“容若,求见皇上.”
帘内的身影明显一怔,康熙下了炕,想站起却又忽然坐下,纳兰成德只望见他的侧面,如泥塑般僵硬.
”容若……你不该来的…….”
帝王的叹息,散落在空荡荡的殿内,满殿的烛火也无法增添暖意.
“容若来替阿玛请罪.”
皇帝哼笑一声
“你阿玛的事与你何干,朕还不曾昏庸到如此地步.”
“父债子偿.容若不信皇上真不知道家父做了什么.”
一双鹅黄色描金绣龙的靴子,从帘子后转了出来,一步一步的逼近纳兰成德,纳兰成德低着头,只望见了这双靴子.
“你大半夜的来,到底想说什么?”
“容若想请皇上,放过家父.”
康熙长长的哦了一声,走到御案前坐下,好整以暇的望着跪地的人儿
“容若说这话,是不是太天真了点?”
他十指交扣搁在御案上,端详着底下的人,眸子里没有任何神情,仿佛跪在地下的人,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一颗棋子.
呵呵,棋子.
天下,又何尝不是皇帝的一盘棋呢?
“明珠的事,朕自认不算亏待,况且权势富贵,朕对赏识的人,从来不会小气.”
“容若却宁可不要这等富贵荣华!”
纳兰成德直起背,直挺挺的跪着,眼睛直直的看着康熙,眼前的康熙令他陌生,只是别了十几日,却为何,恍如隔世.
面前的人,真的是,从小陪伴的小皇帝么,怎地竟一点不似.
康熙拿起一本奏折把玩,玩味的看着面前的人
“容若,你确定你阿玛也是这么想的吗?”
纳兰成德猛然一震,面如死灰.
确实,阿玛贪图权势功名,决非近日的迹象.虽然他不太去干涉阿玛的事情,但是他也知道,阿玛在做的事情,一旦查了出来,横摊在世人面前,那将是死路一条.
康熙撇过了头不忍去看纳兰成德的表情,面前人的一举一动,其实都牵制他甚深,心上的伤口早被刺得血肉淋漓,却丝毫不得现于人前.
“容若,非是朕不帮你,是你阿玛,自己埋下了祸根,天意如此,人怎奈何?”
纳兰成德死死的咬着唇,他知道皇帝说的一切都对,但是为人子,又怎忍看着至亲的骨肉亲人,就那样一步步的迈进深渊,从此万劫不复.
纳兰成德将头深深的磕在地上,一下,两下,三下,白皙的额头被磕破了油皮,红肿不堪.
“容若愿以己身赎罪,望皇上,宽恕家父.”
清脆的磕头声持久的回响在殿内,康熙的面色越来越阴沉,眼看着纳兰成德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额头已经一片血迹,连着烟青色的地衣上,也洇开一片暗红.
“够了!”
纳兰成德被他喊得一滞,动作迟缓的抬起了头,额上的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康熙从身上摸索出一块鹅黄的帕子,起身蹲到了纳兰成德的面前,轻轻擦拭着他额头的血迹,纳兰成德吃痛,强压抑着痛呼转过了头,他没有看见,康熙眼中满满的痛惜和心疼.
“容若,明珠于朕,是对抗外戚最好的人选,朕无法答应你,放了你阿玛,但是朕可以答应,在你有生之年,朕不会动你纳兰氏族,一根毫发.”
听到康熙的保证,纳兰成德强撑的精神一瞬间支撑不住,整个人软在了康熙怀里,他本大病初愈,在午门寒风中跪了两个时辰,又忧心憧憧,见了皇帝也不曾放松过,这会子讨得康熙的恩赦,只觉得浑身一轻,再也没有了牵挂.
康熙揽着他,轻轻的替他擦拭着额头的血迹,他只觉得额头火辣辣的疼,一块一块仿佛快烧起来一样的疼,康熙唤了人去取冰块,又将帕子浸了冰水敷在他额上,好半晌,才消了一点肿.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宫女绞帕子的水声轻轻的在他们耳边流过,康熙接过宫女手里的帕子,正要换下纳兰成德额头那块帕子,还没动手,纳兰成德却轻唤道
“皇上?”
康熙恩了一声,一低头,纳兰成德却没有睁眼,仿佛说梦话一样的喃喃
“容若只怕是天下的罪人罢.”
“胡说,你又不曾做些什么,哪里就成了天下的罪人.”
“容若虽知阿玛逆行天理,却为了血缘亲情,颠倒阴阳,助纣为虐,容若愧对太傅与徐先生的教诲.”
透明的泪,从纳兰成德闭着的眼中默默流出,滚烫滚烫的,滴落在康熙的手背上,牵扯得他撕心裂肺的疼,在天理面前,在公正是非面前,他虽贵为天子,却一句话也讲不得.
他只能死死的揽着怀里的纳兰成德,一遍又一遍的说
“容若,天底下的事,从来就不曾真正公正过.”
天下万物,皆有命数,公正,只是人类想出来衡量长短的工具罢了.
廷试当日,康熙坐在太和殿内,望着青衣的文人,一个个低着头.罗列而进.
他坐在宝座上,听见自己的声音冰冷而毫无感情的回荡在这座大殿里.
下面的所有人,都低了头,无人会看见他此刻的表情.
一代帝王的表情,在缓缓开启的殿门前,在朝阳初升的雾色中,朦胧而模糊.
在后人的记录中,极尽笔墨之妍,去歌功颂德这位君王对恩科的明朗制度以及用人之精准.
却不会有人知道,那一日的殿上,康熙帝,永远的失去了,做为才子作为举人的纳兰成德.
康熙十二年癸丑, 纳兰成德因病未与廷试.
时年,纳兰成德十九岁.正是青葱年华.
明珠府的后花园这阵子热闹了不少, 严绳孙、姜宸英、朱彝尊等人频繁出入明珠府,成德以好茶好酒待之,众人志趣相交,倒也处得很好.
明珠暗地里见了儿子的样,只轻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那日早上纳兰成德出现在他面前,额头肿得老高,骇得他差点丢了半条老命,急急询问却也不肯透露半字,只说是夜里睡觉不小心从床上跌下来磕了.
这话他哪里肯信,看着成德额上的淤血分明是长久磕头所至,而能让成德如此磕头的,却还能有谁.
明珠心里抑郁,人前却也不得说,他确实素好权势,平时也总怕落人话柄,因此待人接物上尤其小心,温软可亲,不知底细的人常常以为他好说话,性子又软.
惟独膝下独子,偏生疼不得又骂不得,纳兰成德自幼便伶俐聪敏,诗词字画,无所不精,就连满人的骑射之术,也不曾落下半点功课,明珠曾对成德寄予厚望,只是如今这般模样,倒是叫他感叹万千了
当日送小成德入宫,又有谁能料得今日光景?
世事总是无常.
偏生也巧,就这几日,觉罗氏觉得身子不爽,郎中过府请脉,竟诊出喜脉来,全府上下惊喜不已.
明珠欣喜之余,未免生出或许是上苍怜悯纳兰家族,才又叫人投胎到此的想法来.
倒是纳兰成德对此毫不在意,与人会诗时别人说起这话特来道喜,也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多谢.
明珠开心得很.这日终于逮住成德从外边回来,拉住了要一起喝酒.
喝到一半忽然满脸歉意
“阿玛额娘这阵子倒是冷落你了.”
纳兰成德一楞.复又反映过来轻笑
“阿玛说哪里话,这家里就要多一人了,儿开心还来不及呢,哪里能和未来的弟妹争宠.”
明珠哈哈大笑,父子俩在月下喝了一夜的酒.
月底,平南王尚可喜请老,康熙许之.
过了几日, 平南王以其子之信嗣封镇粤,康熙大怒,不许,令其撤藩还驻辽东.
而同日夜里,纳兰成德夜起批衣,凝望月色许久,拣了经史书卷挑灯夜读,间有见解,立时便提笔记下,谁也不曾想到,这点滴见解日久天长,终成一卷,曰渌水亭杂识.
此乃后话,不表.
如此又过了几月,康熙忙于三藩的事,倒是没来再打扰成德
只是明珠思前想后,却径自给纳兰成德订下了一门亲事.
纳兰成德听到这门亲事的时候,正在书房里作画,明珠嗫嚅着说两广总督卢兴祖家的小姐温柔婉栾,他额娘上次在别人家的堂会上见过,十分中意,所以想来问问成德的意思.
宣纸上的梅花开得正艳,纳兰成德怔忡间,笔尖上艳红的朱砂滴落在昏黄的宣纸上,暗香浮动,似氤氲无数朵美丽传奇,他曾经替自己设想过无数的鸿雁传书,双鱼来信,低眉暗首间那数不尽的风情,书斋里红袖添香的美好,而最终得来的,却依旧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纳兰成德缓缓的提起笔,小心翼翼的落笔,晕染,娇艳的梅花一朵朵的绽放在笔尖,明珠在一边看着,大气都不敢出,看着儿子一笔一笔的画,仿佛每一笔,都落下他此生已经无望的希冀.
“既然阿玛额娘都喜欢,儿子自然依从.”
明珠松了一口气,望着从小到大捧在掌心里宠着的儿子,忽然只觉得鼻子一阵酸,强忍着转过头了,悄悄拭去了眼角的泪,强笑道
“如此便好,那阿玛去和你额娘说,明儿天亮就派人下庚贴去.”
成德点点头,笑道
“阿玛也别忘了通报宗人府.”
明珠的笑忽然凝固在脸上,半晌才笑道
“那是自然.”
他没有回头去看儿子的表情,却悲哀的发现,原来父子,也已经回不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忙碌而庸俗,大红色慢慢的开始弥漫在明珠府,喜庆的红绸子扯得满天漫地的喜庆,就连身子不爽的觉罗氏也亲自操持起成德的吉服,非要亲自在上面落针刺绣,也不肯听儿子夫君的劝,纳兰成德望着额娘被红绸面印照得格外红润的脸,恍惚间觉得这亲事也可爱起来了.
明珠这厢已经把两家的宗谱和两人的生辰八字上报到宗人府,宗人府记录下来后,择要给皇帝观看,曹寅已从家中归来,这些日子纳兰的婚事也时有听闻,这会子更是请贴都下到了家门口,惟独康熙一人,仍被蒙在了鼓里.
孝庄在事后曾说,明珠是最明白的,可惜皇帝呀,不明白.
曹寅将宗人府递交的玉牒递到御案上的时候,只觉得双手抖得厉害,屋子里仿佛被抽干了空气,让曹寅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出殿去,谁知道康熙接过玉牒,只扫了两眼,笑道
“这是好事,你紧张什么?”
曹寅偷眼看康熙的表情,却实在看不出什么,只好老老实实道
“臣以为皇上会生气.”
“生气什么,这是好事,有什么可生气的.”
说罢,合上了玉牒,啪的一声摔在御案上仰首靠在椅背上,喃喃道
“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曹寅,此句典出何处?”
“回皇上,此句典出孟子.”
康熙点了点头,闭上眼,只觉得眼眶处一片酸涩
“叫明珠和容若,这几日进来谢恩领赏罢.”
“尊旨.”
旨意是曹寅亲自去传的,本来是梁九功的事,但是曹寅楞是揽下了这活.
马到明珠府前的时候,家丁正在管家的指挥下挂红绸带子,曹寅下了马,满目的红艳艳竟让他觉得无比的刺眼,他忙忙了走上台阶,管家是认得他的,笑着迎上前来
“曹公子来了,我家少爷这会子估计正在书房里呢,要不小的先去通报?”
曹寅伸手制止了他,道
“不必了,也没什么大事,我自己进去就好,你忙你的吧.”
管家也不说什么,随手招来一个小厮替他引路,便继续忙着去挂红稠.
曹寅跟着小厮一路走来,满眼的喜庆吉色,就连园子里的树上,都扎了好些大红色的绸带,在微微湿热的初夏天气里,越发让人显得不耐,那小厮倒是挺开心的样儿,笑嘻嘻的在前头引路,曹寅装着不经意的问道
“你家少爷最近好么,可有些时候没见他了,等会子竟不知该说什么.”
那小厮看了他一眼,笑道
“曹公子说哪里话来,我家公子是最好相与的,从没见和别家的少爷公子吵嘴过,你们这么长时间的朋友了,哪里能没话说呢.”
曹寅叹了口气
“这可不一样,你瞧转眼间你家少爷都快成亲了,我这里还不晓得以后会怎样呢!”
小厮见他苦闷的样子,立刻便当了真,安慰道
“曹公子这话说差了,你父母不在身边儿,这亲事自然操持得缓慢,不象我家少爷,爹娘都在身边的,才急着给公子成亲,我看公子他自己倒……”
话说到一般,忽然觉得说漏了嘴,急急的看了曹寅一眼,见他面色照常,才又道
“总之不管怎么着也是喜事,有些事情也不是奴才这等做下人的能知道了,只是,曹公子待会儿见了我家公子,好歹说些话闹得开心些,我有时瞅着少爷的样子,实在是……”
说话间,已经到了纳兰成德居住的院子前,曹寅谢过了小厮,一脚跨进了院门.
院子里一地的青草齐齐的长着,一片碧油油,阶前的明开夜合花微卷着碧绿的嫩芽,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园子里依旧如以往一般的干净,红色的喜庆似乎并没有蔓延到这里,小桂正端了漆盘从房里出来,一看见站在地里的曹寅,惊呼道
“曹公子?!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人给个信儿呢.”
说罢,欢天喜地的跑到曹寅身边,上下打量个没完
“曹公子听说前些日子家去了,怎么着,曹老爷什么事儿这么急着招您回去,莫不是也是和我家少爷一样的事?”
曹寅听得脸一腆,轻声呵斥道
“多长时候不见,竟如此油嘴滑舌起来,仔细我告诉你家少爷,揭了你的皮!”
才说完,门内就有笑声传来
“多承曹兄教训,这孩子最近越发的失了规矩,倒是成德教养的不是了.”
说罢,帘子一揭,纳兰成德笑意盈盈的跨出房门,一身雪白衫子,多日不见,竟越发显得清瘦不堪.
小桂拖着长调子叫了声少爷,飞也似的跑到他身边,怪叫道
“得了得了,平日里怪奴才太木纳,这会子又嫌弃奴才没规矩,改明儿奴才就和管家说去,趁早调出了这院子,免得少爷看着奴才见天儿的不顺眼.”
纳兰成德被他的话逗笑,伸手轻拍他的头
“得了得了,伶牙俐嘴的,平日里倒不觉得,这会子,尽在客人面前给我丢脸,还不快去泡茶,哪有让客人站在院子里吹风的道理.”
边说着,边引着曹寅进屋,曹寅见他嬉笑如常,不免对方才小厮对他说的话产生些许怀疑,甫一落坐,便拱手道
“纳兰兄大喜了,特来祝贺,贺礼今儿出来得匆忙,改日定当送上.”
纳兰成德淡笑,笑得却十分疏离,仿佛曹寅说的话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没多大的事,哪里值得如此劳师动众呢.”
他说话间,眉眼皆是淡淡的倦意,隐隐得仿佛还有一丝厌恶.
曹寅心里头叹了口气,却道
“怎么能这么说呢,洞房花烛小登科啊,可见失了廷试,补个小登科也不错.”
纳兰成德的面色越发的苍白起来,连那笑容也开始轻薄无力,散淡如烟.
“曹兄来此就是想说这些的么?”
曹寅下意识的闭了嘴,心道或许是廷试二字戳中了纳兰的心伤,但话已出口,无从收回,只好强笑道
“哪里哪里,其实这次来,却真是有大事,皇上命我带来了口谕.”
纳兰成德有一瞬间的出神,半晌才起身准备下跪.曹寅忙制止道
“皇上说了,你只要听就成,跪啊拜的,全免.”
纳兰成德讽刺似的勾起嘴角
“遵旨.”
曹寅说了些康熙命他传的话,也就是康熙决定什么时候见明珠父子诸如此类的场面话,说完,长出了一口气,一转眼见纳兰成德面色青白,思绪游离,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只好找了些话题来讲
“听说卢家的小姐最是温和端庄,当日老祖宗也见过的,连连夸过的……”
他这里编排得辛苦,纳兰成德却好似一点都没听进去,只睁着个眸子望着前方,神却不在了,曹寅暗暗叹气,终于正经的问了句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纳兰成德垂下眼,睫毛细细碎碎的胧住了眸子,苍白的面上挂着敷衍的笑
“还能怎么办,成亲生子,或许皇上开了恩典,还能做做官什么的.”
曹寅听得一楞,怎么都觉得后面的话不对劲,急道
“皇上的意思,并不是……”
纳兰成德惨淡一笑
“皇上的意思并不是什么?他的意思不就是让我好好呆在府里,哪也不要去,最好都不出京城.”
话里没有幽怨,没有气愤,淡淡的语气,只是在叙述一件事实.
“曹寅,我知道皇上的意思,我也认得清现在的状况,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你是,我是,他……更是.或许娶上一房妻室,对现在的我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了吧?”
他说完,抬头灿烂一笑,清秀的眉眼在暗淡的室内如夜明珠一般的熠熠生辉,曹寅想,这样一个人,再劝也是枉然了,不如不劝,路,总能走下去的.
曹寅点了点头,假意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起身道
“那我先走了,你爹那里估计已经收到梁公公的旨意了,你这边,是我想见你,特地托了借口才出来的.再不走,只怕那位发现了就有得苦头吃了.”
纳兰成德站起身相送,送到了台阶上,曹寅连连摆手让他别送
“你先进去罢,外边风大,我可不想连累了未来的新郎倌得风寒.”
小桂端了茶来,却不见曹寅,奇道
“诶,人呢?”
纳兰成德斜靠在榻上,拿了本书,看都不看他一眼
“走了.”
小桂翘起了嘴
“啊,这么快就走拉,茶还没喝呢!”
说着跺了跺脚,将茶搁在茶几上,横竖看着他家少爷不顺眼
“少爷怎么不留留他呢!都叫奴才泡茶去了.”
纳兰成德闷闷的声音从书本底下传来
“这么想让他喝你的茶呀,他也没走远,要不你赶紧送去罢.我这里横竖也不用你侍侯.”
小桂气结,鼻子里哼哼哧哧了几下,到底没办法,只好端了盘子出去倒掉,回来却被纳兰成德拉着问
“小桂,你觉得未来的少奶奶,该是怎么样的?”
小桂偏着个头,想了半天
“应该是挺好看的吧,人要温柔,要体贴少爷,又会照顾少爷的,闲暇时陪少爷逛逛花园什么的吧.”
刚说完,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
“最重要的是,可别对下人们凶巴巴的,我听外面的人说,官家的小姐都性子大呢.”
纳兰成德失笑
“那你家少爷我性子也大?”
小桂连忙摇头
“那不是,少爷的性子是最好的.”
“那不就完了,哪里能听外面的人瞎说,官家的小姐,也是他们随便能见得的?”
“也是哦.”
纳兰成德转了头,望着窗子外一点一点晕染开去的绿,果然,大家的期待都和额娘阿玛一样,希望有这样一个女子,温柔而贤惠,懂得持家,照顾他,照顾这个家.
既然大家都觉得好,都觉得开心,那这婚事,便是正确的罢.
纳兰成德随明珠进宫去谢恩的那日,天气出奇的好,明珠半路上见了苏茉儿,说是老祖宗要召见他,因此见了皇帝后急忙忙的谢了恩,撇下成德一人去了慈宁宫.
康熙摒退了宫人,下了御座,拉起了跪地的纳兰成德暖暖唤道
“容若,可好些时日没见了,不想竟要成亲了呢.”
他牵着纳兰成德,出了宫门朝着御花园缓缓的走,初夏的暖风,熏得人想眯了眼睛昏睡,纳兰成德转了头,看见康熙的侧面,在阳光中隐却了一半的眉目,终是无法看清.
“皇上有心事?”
康熙笑了起来,拉着他到石桌边上坐下
“朕的心事如此之多,你说的是哪一件?”
远远的见梁九功带着宫女端了点心过来,纳兰成德站起身,接过宫女手里的梅花型八宝点漆攒盒,一样一样的把果点从里面拿出来,挨个的放在皇帝面前,静静的放完了,再将最里面的一小碟子密渍紫姜片放在康熙面前,方道
“容若不是圣人,怎能猜得皇上的心事.”
康熙望着眼前的密渍紫姜片,嘴角不经意的勾起,原来他还记得呵.
“容若猜不着朕的心事,朕却猜得着容若的心事.”
纳兰成德抬眼,望着康熙的眼,半晌不语.
康熙却忽然站起身,走到纳兰成德的背后,一手拎起他的辫子,解着上边的红绳,纳兰成德大惑,惊叫道
“皇上?!”
“嘘?”
康熙一手比在嘴上,一手却从怀里掏出一把象牙梳子,极简单,雪白得浑然一体,没有任何雕饰,只是磨得圆润得把透着温润的光泽.
雪白的齿从漆黑的发间滑过,纳兰成德只觉得鼻子发酸,想仰头把眼泪逼回去,却怕身后的康熙知道,只能怔怔的坐着,感受着身后人温厚的气息和一下一下梳齿插过发间的刺疼,他分明听见康熙在身后呢喃,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御花园的风静静的吹拂,夏季的花香隐隐已能扑进鼻端,被风吹起的青丝一次又一次的被皇帝拂平,呢喃太轻,几次都被吹散在风中.
儿时,曾经学出嫁的姑娘,把宫女抓了来梳头,只为好玩,那时候叫嚣着,玩闹着,却不知道这三句话里,究竟寄托了怎样的情感与期待.
纳兰成德默默的闭上眼,风拍打着面颊,冰凉一片,梳发的人与他将发编得齐整,扯了自己发上的鹅黄丝带,一丝一丝的编进漆黑的发中,又拿了拇指大的东珠,结在了发尾.
康熙仔细的拣去梳齿上的碎发,将梳齿塞进纳兰成德的手中,一个指一个指的替他合上
“朕没别的东西可以送,就送你一把梳子,愿你从此一帆风顺,三千烦恼丝,皆在此梳底下散开.”
手心捏得太紧,尖锐的齿戳着手心死疼,纳兰成德站起身,低首道
“牢皇上挂心了,容若……”
话说到一半,却哽在口中,硬生生的咽将下去,耳边却听着康熙的笑言
“卢家的女儿,皇祖母大寿时也曾来过,朕见过一眼,确实是秀丽端庄,当得起纳兰家的少奶奶.”
话一句句的说,似寒暄,一字一句,却早已刺破了心尖上的皮,怨搀和着血流淌了一地,无人知晓.
康熙说,容若你成亲了,真好呢,明年得了大胖小子定要抱来给朕看.
康熙说,小时候还说不论谁成亲另一个一定要去闹洞房的,只可惜朕如今,却是去不得了.
康熙说到后来,忽然失笑,却控制不了心上的伤,一点一点的裂.
他最后说了句
“朕今日,感觉罗嗦得象是嫁女的父亲,若有朝一日,真的要嫁朕的公主,朕可如何是好?”
他这话自然是笑言,这一生,他对子嗣终究也无法上心.
纳兰成德一直没有说话,康熙默默的说,他静静的听,御花园里的风很大,很多话在他尚未听清楚的时候便已经随风而逝.
六月后的秋暮,纳兰成德迎娶了卢氏,同月吴三桂杀巡抚朱国治,反.
成德成亲那日,康熙拉着曹寅在御花园里赏了一整天的花,及至晚间,皇后身边的侍女急匆匆的跑来禀告说是娘娘身子不爽,康熙派了太医去看,请脉结果说是有喜.
康熙并不是头一回得嗣,但是此次因是皇后,便有了些许不同.
于是普天同庆,大赦天下,一时间宫内宫外皆大欢喜,倒是冲散了明珠府里的喜气.
觉罗氏的身子日前越发的沉重,明珠总怕她有个好歹,最近越发的小心起来,成德才刚成了亲,也不好叫他总是到他额娘跟前来候着,因此府上就只见明珠一人操心劳累,倒也把个府里上下管理得不算糟糕.
觉罗氏本意是叫媳妇管理些时候,把成德叫来与他说这事,纳兰成德却道
“阿温年纪尚小,况且是新妇,府里上下只怕也不服气的,等过些时日再商量也不迟.”
觉罗氏听了笑骂
“真真儿是娶了媳妇忘记娘,这才几日呢,就帮着你媳妇说话.”
纳兰成德摇头道
“儿却没有说谎,额娘如她那般年纪,只怕还在家里做姑娘呢.”
觉罗氏一怔,这才想起卢氏的年纪,比儿子还小上三四岁,娇小温顺的女子,看着就可人疼.
“罢了罢了,额娘也不过说说而已,哪里真会叫她去做这些事情,只是她既然是咱们家的人了,这些事情少不得以后也要做的,趁早也该给她提个醒.”
纳兰成德笑嘻嘻道
“那是自然的,以后叫阿温跟着额娘学就是了.”
母子两个又说了些闲话,纳兰成德这才出了屋子回院子去,走了半路忽然听见水榭边上有女子轻笑声,便转了身朝水榭走,临近了,才看见是他新婚的妻子,携了丫鬟正在水榭里说笑.
卢氏面朝着池塘坐在水榭里,也不知道那小丫鬟说了什么,直把她羞红了脸,拿帕子把脸掩住,半晌也不肯露出来,她本不是矫情的女子,这般做起来却又别有一番风情,成德忽想起成亲那夜她的眸子,,烛光映照下盈盈水转,无限的娇羞和期盼,那清澈如水的眼,看得他一阵心慌,忙忙的撇过了头,卢氏却只当他是心怯了,一时间也红了脸.
如今成亲虽过月余,夫妻间,却陌生依旧.
怔怔的望了卢氏许久,纳兰成德转身离去,却没听见身后主仆的轻语
“小姐,刚才那个是姑爷吧.”
“恩.”
“怎么也不过来呢,真过分.”
“我们女孩子家在这里说闲话,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插进来?”
小丫鬟嘟着嘴,半晌没说话,好一会才道
“小姐什么都替他想罢,要我看那,他可没把小姐放在心上.”
卢氏失笑
“又叫你看出来了?你这是打哪儿学来的读心术,怎么我从来不知道?”
“小姐!”
小丫鬟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双手叉腰,好象她才是小姐似的,嗔道
“奴婢还不是替你着想,你看看姑爷,对你不冷不热的,先前老爷夫人还一个劲的劝小姐说是得此佳婿,祖上积了三辈子的德了,要我看那,是倒了三辈子的……”
“静儿!!!”
卢氏一声呵斥,净白的脸微微有些红,连嘴唇都是颤抖.
“这些话也好乱说的么,怎么到了这里还是口没遮拦,早知道就不让你陪嫁过来,你若想让我早些儿在这里无地容身,就尽管说去.”
静儿生生的被她家小姐骇住,半晌才委委屈屈的应了
“奴婢还不是……还不是为了小姐好.”
卢氏叹了口气
“我知道,我且问你,这些日子,姑爷欺负我了吗?”
“没有.”
“那他打我还是骂我了?”
“没有……”
“那是给你看脸色了?府里的下人排挤你了,还是冷着我们饿着我们了?”
静儿缩了缩肩膀,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
“也……没有……”
”那你还想抱怨什么?”
静儿眨了眨眼,望着眼前沉静如水的小姐,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确实,从进府到现在,什么都很好,甚至比在自家府里还被人伏侍得好,她虽只是个陪嫁的丫鬟,可这府中上下没人敢使唤她,路上碰见她客客气气的.
其实一切都好,姑爷他……看上去也很好.
风雅温厚,从来不会对人说一句重话,就是下人们做错了事,也不见他谴责.
可是,总是有些东西不对劲,到底是哪里不对劲,静儿却说不上来.
卢氏站起身,咬了咬唇,回身笑道
“风大,咱们回去罢.”
身上绣衣上的喜鹊绣得艳丽,行走在葱黄柳绿中,竟好似生生要跳将出来一般.
还记得出嫁那日,父母欢喜的样子,女儿嫁到了明珠府,又是这样的体面,爹娘估计都很开心罢.
还记得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尊敬丈夫,要孝敬公婆,要安守本分,不可多说一句是非,亦不可多走一步台阶.
所有的一切,欢喜与兴奋,期待与惊慌,在盖头被揭开的时候,被泼了一身的冷水.
面前一身红色的他,街头巷尾里传闻才高八斗的他,令多少女子在闺中相思成狂的他,如今,真真儿的站在她面前,执着黄铜秤杆,挑起了描金绣凤的喜帕.
只是一颗心啊,直直的坠落下去,进了无底深渊.
他的眼中,看不见她的倒影.
于是才明白,原来,这一切的一切,不过一场闹剧.
回到房中,他正坐在桌前,面前摆着一封鹅黄皮子的笺本,听见她进来的声音,忙忙的抬起了头,又些心虚,又有些儿惊慌,淡淡的红蔓延到了耳根,憋着声音喊了声阿温,再没了声响.
卢氏让静儿回去休息,回身关上了房门笑道
“夫君有事要与妾身说么?”
纳兰成德点了点头,指着桌上的笺本道
“这几日宫里有私宴,太皇太后说想见见你,要去么?”
卢氏怔住,轻声道
“太皇太后说的事,怎么敢不去.”
不知是否错觉,在她说完后,觉得纳兰成德的眸子一瞬间闪过一丝暗淡光泽.
纳兰成德点了点头
“既如此,这几日便准备准备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