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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卷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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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仿佛久得让小桂觉得已经过了数秋,纳兰成德却忽然道
"小桂,跪下!"
小桂一惊,不由自主的脚一软,扑通一声扑倒在地
"少爷,奴才做错了什么?!"
"你没做错什么,告诉我,谁和你说的这些话?"
"是奴才从外边……"
纳兰成德摇了摇头
"皇家的私事,怎可流传于市井,即使有,也只是假话,你如实告诉我,这话是谁与你说的,这流言,又是在哪家茶馆里听来的."
小桂眼神忽闪
"是……是……"
他脖子一直,索性说了出来
"是曹公子说的."
纳兰成德蓦地里听见曹公子三个字,眼前竟又出现初初见面时,那个低眉顺眼的孩子.
他叹了口气
"这些话,也是能拿出来说的么,曹寅也忒没分寸了些,难怪最近阿玛老是管着家里的下人,只不知,他这传闻,讲给多少人去听过了."
小桂却忽然道
"少爷,其实曹公子还说了些话."
"说了什么?"
"曹公子说,皇上已非昔日的皇上,少爷若是还不离开,这辈子,就离不开了."
纳兰成德一震,他不曾想到曹寅竟把一切看得如此清透,退后几步跌坐在椅子里,喃喃道
"你在哪里遇见的曹公子?"
"在东面大街的常春社."
"你走的时候他还在么?"
"不知道,我走的时候已经没见他的人了."
"是么,你下去罢,让我一人静静."
小桂应了,起身带上门,出去了.屋子里光线太暗,他踮着脚尖在窗上使劲的张望,黑漆漆一片,他看不清.
半晌,小桂放弃了张望,悄声离去.
他始终不曾看见,他所仰望的少爷,在他看不见的屋子里,满面的泪.
曹寅,已经不是离开不离开的问题了.
纳兰成德想着,嘴边蔓延出无边的苦笑,那人,已经在他心上扎了根,牢牢占据,你叫我,往哪里躲去?
终于忍不住趴在案上失声痛哭,指尖刻划过花梨木桌面,一遍遍,一字字,皆是玄烨.
念到最深处,心字成灰.
啪的一声,明黄的折子越过御案,案上的烛火也被折子刮起的风带到,剧烈晃动,更照得上座之人的脸色阴晴不定.
曹寅的头狼狈的朝左一偏,啪嗒一声,折子落在暗青的地面上,折子角上隐约带了一丝血色.
曹寅只觉得额角一疼,紧接着火辣辣的刺痛起来,也不敢用手去摸,只伏了身子趴在地上,一声不吭.
康熙见他默不做声,越发气恨,冷笑一声道
"你倒是越发能耐了,这散播流言的罪,朕该怎么治你?恩?"
"奴才,不知何罪."
康熙正要发作,眼角瞄到在一边服侍的宫人和梁九功,立刻挥手
"没事都与朕退下."
梁九功施了一礼,领着宫人正要出门,不料康熙又出声道
"回来!"
梁九功急忙回转了头,却听康熙阴森森道
"今日之事,若是有半句传到老祖宗耳朵里,就别怨朕,不念着往日的情分."
梁九功一凛,抬头望去,皇帝正玩弄着手里的赤金紫玉书镇,面色不善.他思量了下,跪下道
"奴才,尊圣谕."
这是梁九功第一次在康熙面前说,尊圣谕.
康熙定定的扫了梁九功一眼
"你以前做的一切,朕可以概不追究,下去罢."
梁九功谢了恩,退出殿外,关上了门.站起身来,才发觉满身的冷汗,他复又回望身后灯火明亮的宫殿,恍惚想起,今年,已经是康熙登基的第十一年.
耳听着窗外的脚步声远去,康熙抬头注视着跪在地上的曹寅
"要朕替你说么?"
"奴才没有做错."
"是吗,那你说与朕听听,为何你觉得你没错."
曹寅忽然抬起头来,直视着康熙
"皇上不是舍不得做出决定么,奴才斗胆,替皇上做了决定."
康熙一怔
"什么决定?"
"要纳兰公子离开的决定."
"放肆!"
康熙一声暴喝,猛然站起了身,胸口剧烈起伏,一手指着曹寅,死死咬牙
"你......你竟敢......"
妄测圣意!
一手指着,死死盯着半晌,却终于颓然落下,少年天子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些许孤寂和脆弱.
"皇上心知强留纳兰在这宫里,只有死路一条,却为何不索性放手,让他离去?"
康熙摇了摇头,一瞬间之觉得疲倦万分,他知曹寅性情聪颖,也不曾打算瞒他
"朕若真是放了容若离去,才正是将他逼进险境."
曹寅疑惑道
"皇上以奴才做了挡箭牌,难道不正是为了造成假象让纳兰离去么?"
"这点,确实是朕对不住你了."
康熙苦笑,注视着下跪的曹寅
"经过那一日,只怕你的名声,已是全毁了罢.恐怕说与任何人听,都不会再有人相信朕与你之间的清白."
曹寅轻笑起来,他生得俊美,笑起来竟也别有一番丰采.
"奴才这辈子的大事,想来只有倚仗皇上了,要不,谁愿意将女儿下嫁于奴才."
"这个嘛,就看你将来表现了,起罢."
"谢皇上."
"你给朕,可真是捅了大漏子,夜深了,你且歇息去罢,近日内不许再出宫去,否则,朕缴了你的腰牌!"
曹寅行礼退下,刚走到门边,回过头犹豫道
"皇上,纳兰的事......"
"朕自有思量."
曹寅走到殿外,刚转过转角,却见梁九功正等在转角边,见他出来,急忙招招手让他过去,轻声道
"等你多时了,有事找你呢."
曹寅边走边点头
"知道你肯定找我,走,去我屋里,让人烫了酒咱哥俩个聊."
到了曹寅屋里,吩咐了人去烫酒,梁九功坐下道
"曹哥儿,咱家也不瞒你,咱家这几年服侍皇上,是奉了老祖宗的旨意"
说到这里,特地拉长了声音,朝曹寅看了一眼,却见曹寅不慌不忙的坐下,道
"我晓得你要说什么,当年我也是老祖宗派给皇上的.只是……"
他朝外边看了一眼,凑到梁九功耳边轻声道
"这隔墙有耳,咱今天话也撂在这儿了,皇上待你我不薄,咱也不能总昧着良心做事.你说是吧."
梁九功点点头
"咱家知道,只是这皇上和纳兰公子,注定没得善终啊,老祖宗跟那儿看着呢,你我又如何替他二人遮掩?"
曹寅想起方才康熙的神情,皱眉道
"我猜皇上定是已有了打算,方才我让皇上放纳兰离去,皇上却说……"
"说什么?"
"说朕若真是放了容若离去,才正是将他逼进险境."
曹寅说完,摇了摇头
"这话我听着,又好象明白,又好象不明白,哎,这帝王家的事,哪是你我能揣度的,你我还是好好的服侍着,得空要点恩赏是正经."
梁九功却听得明白了八分.
这问题,果然还是出在了明珠身上了罢.
他却不说,两人喝酒,喝完了各自回家,一宿无话.
开春,春闱将近.
朝中隐约有明珠结私的碎语传扬,虽只是小数,却依旧传进皇帝的耳朵里.
曹寅近日接获父亲家书,要其速速归家,有要事相商.曹寅想了几日,这日康熙下朝后,早早儿的候在东暖阁,见康熙冷着一张脸大踏步的进来,急忙跪下请安.
康熙大步从他身边掠过,冷气飕飕的带过曹寅身边,使得他不由打了个冷颤,笑道
“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惹恼了皇上?”
说话间朝着梁九功看去,梁九功撇了撇嘴,做了个明珠的口型.
曹寅顿时了然,必定是有人在朝中参了明珠一本.
其实关于明珠结私的事儿,朝中早就有了传言,只因明珠近十年来官运亨通,他本人也是极机灵的,大臣间上下打点得不错,好多老臣也与他交情匪浅,人又圆通,几年来,竟也无人与他为敌.
康熙本来也是知道些的,只是既然无人参他,也就懒得去管,谁知今日有个新近翰林院侍读,家里与太皇太后族里有点因缘,不知怎地就做了翰林院侍读,为人甚是自大,康熙却是连他名字也记不得的.
今日里不晓得忽然抽的什么风,当着满殿文武大臣的面,参明珠营党结私,藐视帝王.
康熙听到的当头很是一怔,抬眼望明珠依旧静垂着脸站在队列里,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朝中有些骚动,不多时却又恢复平静, 徐乾学第一个出列,道
“皇上,微臣知明珠大人家风严谨,待人惟诚,交游甚广,又因其子性好诗书,常年在家里中款待书生,府门前时常有举人书生来往,故不明真相之人,以为是营党结私也是有的,望皇上明查.”
此言一出,附和的人不少.
那翰林院侍读见此状,面色便有些发白,他本是看明珠极不顺眼,仰仗了自家与太皇太后的关系,妄想参了明珠,即使不将他拉下马,也要使他颜面扫地.
明珠这厢却是一声不吭,康熙转向明珠,问道
“明珠,你有何话要说.”
明珠出列下跪道
“臣自认为官清正,从不做苟且之事,此心苍天可鉴,臣愿辞官南隐,以示清白.”
说罢,砰砰砰磕了三个头,趴地不起.
康熙面色微齑,明珠这话明显让他下不了台,此话分明是逼迫他处置翰林院侍读,否则,他明珠便要辞官,而他,将落得个听信谗言诬陷忠良的罪名,以明珠为官数十年的根基,一时间根本动他不得,况且……还有容若……
其实明珠也知晓这一着兵行险棋,倘若惹恼了小皇帝,丢官归家那是免不了的事,只是他下此注,并非没有胜算,他唯一的赌注,是容若.他赌,皇帝对容若的心.
康熙忽然一声冷笑
“明珠大人为朝廷鞠躬尽瘁,朕自然知道.”
说罢眼一瞄在一边抖若筛糠的翰林院侍读,满腔怒火只朝他发去
“可恨有小人阴险,竟想置爱卿于不义,倘若朕听信谗言,岂非要痛失栋梁.”
说罢手一指
“来人,将此人拖了下去,仗毙!”
仗毙两字,死死的从牙缝里挤出,望着明珠在殿下磕头谢恩,康熙嘴角挂起一抹笑,本来还不知该如何让明珠更得宠信,现在倒好,莫名出了个翰林院侍读,成全了他的好事.
天下三分,帝王计当制衡之.
当年太傅曾经摸着山羊须,摇头晃脑的说过,那时候不懂,当了皇帝,才逐渐懂得.
江山权利,如一杆称,如何平衡,不多不少不亲不疏,才是帝王功.
康熙在回东暖阁的路上,不知道想了多少回,此刻见曹寅又犹豫着仿佛有话要说,气道
“有话便说,瞒着朕两人打什么哑谜!”
曹寅急忙赔笑道
“奴才只是想皇上做什么生这般大的气,朝事虽重要,身子却也要保重,倘若皇上有恙,奴才们多少条命也不够老祖宗砍啊.”
康熙却不理他,怔怔的看着窗外,半晌忽然笑起来,自言自语道
“好个明珠,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将来,怨不得朕.”
既然你打定了心思要权势要富贵,朕都可以给你, 反正线总是在朕手里.
想到此,康熙不由得开心大笑起来,曹寅和梁九功面面相觑,却不知康熙为何而笑,康熙好容易笑够了
“曹寅起来,朕有话问你.”
曹寅站起来,嘴里谢了恩
“皇上要问什么?”
“今儿有人参明珠,但是那人被朕仗毙了,你说朕做得如何?”
曹寅只觉得背脊里窜上来一阵寒
“皇上这么做自然有皇上的道理.”
“呵呵,朕知你心底说朕狠呢.”
曹寅急忙摇头
“奴才不敢.”
康熙慢慢的走到榻边,缓缓坐下
“明珠势力一旦坐大,就可与前朝老臣相抗衡,到时候,两股势力互相拉扯,就不会出现谁人专政的情况,更何况……”
只要明珠势力坐大,那容若,便哪里也不可去,因为一旦容若出京,必定是前路艰险,势必有人欲夺他性命,明珠在朝为官,断不会人人与他交好,他性子里文人的傲气也有许多,平日里定会得罪许多人,容若身为明珠独子,又兼文采斐然,芝兰玉树,侧帽风流,天下几人不晓.
康熙越想越乐,简直嘴巴都快歪上了天,完全无视身边人的诧异.
天下之大,只有一个地方最安全,明珠啊,纵使你不想让容若进宫,纵使你知晓容若若是入了宫便是万劫不复的命,你却,也只能把容若送进宫来.
天下之大,能容成德之地,却只有皇宫.
明珠下了轿,踏进府门时随口问道
“少爷呢?”
“出门去了,说是和城南的仕子赏菊去.”
管家接过明珠脱下的披肩,随在明珠身后.
明珠笑笑
“这孩子就是不爱呆家里.”
才说完,身后传来马蹄声,紧接着有靴子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由远而近
“阿玛.”
风风火火夹带着初秋的寒气,纳兰成德有些急噪的奔到明珠面前,看得明珠直笑
“瞧瞧,才养好了身子,便这般风风火火的,没点规矩.”
管家在一边笑
“少爷难得如此动上一动,怕是这阵子被拘束得紧了.”
“儿听闻阿玛今儿上朝被人参了?”
话一出,管家的笑顿时僵住,望了眼自家老爷的脸色,不再说话.
明珠却好整以暇的理了理压根不乱的袍服
“冬郎哪里听来的消息,市井消息向来不可靠,莫要听信,这么说起来,再过几日便是廷试,你可莫要分心.”
纳兰成德死抿着唇,望向阿玛满面春风的脸,心知多说无益,遂又道
“阿玛,儿想进宫.”
明珠听闻此言吃了一惊,诧异道
“好端端的进宫做什么?”
纳兰成德脸色有些苍白,他心事本就极重,方才在赏菊会上听闻此事,上下联系一番,立刻就明了了皇帝的意思,到底也曾陪同皇帝一起读书过,皇帝的算盘,他又如何能不知.
只是阿玛,虽然皇上这回放了你,但是你难道就忘记了,盛极必衰的道理么?
纳兰成德掩饰住面上的忧心,强笑道
“儿趁着这时候,多与皇上叙叙旧,也好谋个好差事.”
明珠心内有些异样,仔细端详了儿子半晌,却实在看不出有何不对劲,只当是平日对他监督太紧的缘故.
“冬郎休要胡说,这话传扬开去,岂不是叫人抓了把柄,今儿阿玛累了,改日再说.”
说罢,转身离去,独留纳兰成德一人呆楞楞的站在院子里,秋风吹过,几片黄叶子打着卷儿的挂在雪白的衣袍上.暮色渐深,月牙已缓慢爬上了夜空,天地间慢慢的挂上一层银辉.
小桂在书房里收拾完东西眼见夜色深了却还不见自家少爷回转,正出了书房要来寻,却见纳兰成德楞楞的站在夜风里,唬得哎哟一声,急忙忙的奔上前去,手忙脚乱间却忘记了没带披肩等遮寒衣物,只能使劲扯了纳兰成德的袖子道
“我的好少爷,大冷天的站在这里做什么,快随奴才回房.叫老爷夫人看见,还不砍死奴才.”
纳兰成德浑身冰凉,被小桂一扯手脚麻木差点跌了一跤,回过神来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回过魂似的转头朝着大门跑,吓得小桂一个劲的喊
“少爷,你这是干吗去呀?”
“你别管,快给我回去,别叫我阿玛额娘知道!快回去!”
说话间,纳兰成德快速的奔出大门,下了台阶,解开拴在门前的缰绳,一纵身上了马,扯紧了缰绳,大喝一声,雪白的身影在朦胧的暮色中如离弦的箭,转眼便没入了夜色.
小桂骇得一口气憋在胸口,他年纪小,压根没有遇见这等事,究竟该如何一点思量也没有,方才的动静早就惊动了主屋那里,宁儿小跑步过来,见小桂一人呆呆的站在大门前,嗔道
“你刚才做什么,好大的动静,把老爷夫人都惊了,特地叫我过来问问什么事?”
小桂结结巴巴的道
“少……少爷他……”
宁儿蹙眉
“少爷怎么了?方才下午不是说是去和人赏菊了?”
“刚回来了.”
“啊?!”
宁儿不解,瞪大了眼看小桂.
小桂总算平静了些,抓着宁儿急道
“好姐姐,这话也不知道该和谁说去,刚才我出来,见少爷就站在这里,跟丢了魂似的,我喊了他几声,少爷他忽然不晓得中了什么邪,发疯似的奔出门,跨上马就走,也不晓得去了哪里.”
宁儿听得脸色一阵白,急忙拉了小桂隐在边上墙壁底下,左右张望了下,道
“少爷今天有什么反常没有?”
“没有,就刚才的事儿最反常.”
“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平日里少爷出门都交代一声才走的.”
小桂忽然啊了一下,吓得宁儿一个哆嗦,蹬了他一脚
“叫什么,吓死人了.”
小桂无辜的眨眨眼
“我想起来了,方才少爷说,不让叫老爷夫人知道.”
宁儿想了想,推了推小桂
“既然少爷说了,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先回少爷屋里等着去,我去回老爷夫人的话,记得别让别人知道这事.”
小桂点了点头,两人又商定了此事绝不让第三人知道,这才各自散了.
曹寅这厢正在和康熙说起归家的打算,康熙倒也通融,头一点就允了半月,曹寅谢了恩,康熙笑道
“莫不是要你归家成亲?”
曹寅脸一红,羞道
“皇上不要取笑奴才.”
“这哪是取笑,否则曹卿家做什么这么急切的招你回去呀.”
主仆两个正开着玩笑,梁九功忽然磕磕撞撞的奔了进来,扑通一声趴在地上
“皇上,午门外有人要求觐见皇上.”
康熙眉一扬
“谁?”
梁九功微微侧转了头看康熙的表情,一张脸在烛火里阴暗不明,就如他即将说出口的名字.
“纳兰成德.”
康熙眉头都不皱一下,面上一点表情也无,只朝外看了看天色
“几时了?”
“回皇上,酉时了.”
“他在宫里侍侯这么多年,难道连宫禁时间都忘记了不成,不见.”
不见两字出口,曹寅和梁九功双双倒吸一口冷气,宫禁时间是戌时,而现在不过酉时刚过.
曹寅想了想,道
“皇上,奴才想,或许纳兰他……”
话未说完,康熙便站起来道
“朕乏了,你们都下去.”
两人无奈,只得告退,门嘎吱一声开了又关,开关时惊起的风拂得殿内的鹅黄帘幔一片轻漾.
康熙站在原地许久,晕黄的灯光将他的背影拉得老长,斜斜的拖在冰冷的地板上,他的背不再□□,如老人一般的伛偻.
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需要他去看,搁置在笔洗边上沾染了朱砂的狼毫笔,鲜艳的血色,直直的冲进他的眼帘.
他一步一步走进暖阁,斜靠在暖炕上,他的对面,有一扇窗.
窗的方向,对着午门.
他命令宫人打开窗子,沉沉夜色中,他只看见门前几棵枯树,昏鸦唳叫着转过紫禁城的屋顶.
他想着他注视的方向,有一个人,跪在宫门外.
“来人,去午门外看看,容若如何了.”
有人应声出去,脚步声逐渐远离.
康熙远远的听着一重重的宫门,关上又开启的声音.
这深深宫闱,重重屏障,是你我此生,无论如何也不能跃过的槛了吧.
康熙苦笑,窗外的风吹来,隐隐的觉得冷.
殿外传来脚步声,轻巧却稳定,内侍尖细的嗓子突兀的响起
“苏茉儿求见皇上.”
“进来.”
门嘎吱一声被推了开来,长长的枯燥的回荡在殿内,早有人打起了东暖阁内的帘子,苏茉儿低头走了进来.
“奴婢见过皇上.”
康熙懒洋洋道
“苏嬷嬷来了,赐座.”
苏茉儿弯腰施了一礼,将凳子坐了半边,道
“老祖宗让奴婢过来看看皇上吃了没,若是没吃,请皇上一起过去用膳.”
“劳老祖宗操心的,朕刚用过,难为嬷嬷走这一趟了.”
“哪里的事,这是奴婢份内的事.”
苏茉儿说话间站起身
“既如此奴婢告退,老祖宗还等着奴婢回去侍侯呢.”
康熙在她身后幽幽道
“上回的事,谢过嬷嬷了.”
他的声音软软的,仿佛带着孩童的撒娇,让苏茉儿不由想起幼年时可爱的三阿哥,不由的鼻子一酸
“奴婢不敢当.”
康熙转过头望着她的背影,他是尊敬这个妇人的,这个服侍了他皇祖母一辈子的女人,用科尔沁草原女子的宽广胸怀,容下了所有的委屈和不平,抚慰着皇祖母孤寂的生命.
“苏嬷嬷,真的只是过来请朕用膳的么?”
皇帝的声音有着隐隐的哀, 苏茉儿站在原地,几乎不敢回头.
康熙是她从小看到大的,他心里想问什么, 苏茉儿自然知道.
叹了口气, 苏茉儿挺直了背
“皇上,纳兰家的公子,在宫外跪着呢.老祖宗怕他出事到时候不好与明珠交代,叫奴婢过来说一声.”
没人看见康熙眼底蓦然一冷,如千年寒冰般叫人看了心里生寒,他扯开嘴一笑
“朕知道.”
苏茉儿诧异的回头
“皇上不想见他?”
康熙直率的承认
“朕想见.”
“那为何不宣?”
康熙盯着苏茉儿,嘴角缓缓的浮起一抹微笑,眼神却如猎鹰一样的犀利,一字一句道
“容若无官无职,深夜入宫,于礼不合.”
苏茉儿只觉得从脚下窜起一阵寒,直直的浸到心里去,面前的皇帝,太过陌生.
康熙站起身,大步走到御案前,提起笔批起奏折,头也不抬
“去告诉老祖宗,朕,不会为他一个容若,坏了祖宗规矩.”
事后苏茉儿回去将话一字不落的告诉了孝庄,孝庄深深的抽了口烟,将手里烟锅子狠狠的磕在痰盂上
“苏茉儿,咱们的皇帝,翅膀终于硬了.去,传我的懿旨,叫纳兰家的小子,进来.”
入夜的北京,已经寒得让人觉得刺骨,空荡荡的午门外,纳兰成德低着头跪在门前,骑来的马喷着热气在身边打转,偌大的空地上,一袭白衣,远远望去格外惊心.
宫门的当值侍卫是认得他的,原以为让人进去禀报不多时就会有消息传来,谁知派去的人回来说,皇上没准.
要是换了别人,也就随他去跪了,或许连派人去禀报这样的事,当值侍卫统领也不会让人去做.
问题是,门前跪的,是当朝权臣明珠的独子,皇帝陛下曾经的伴读,若是出了点差错,恐怕这侍卫统领的位子,得让贤了.
这皇帝的心,真个如海底针,底下的人又怎么琢磨得透.
侍卫统领一面想着,一面讪笑着朝着纳兰成德走去
“纳兰公子,真不好意思,看,我派人去问了,这会子还没回音呢,要不,您先去我屋子里坐坐烤烤火,等圣上的旨意来了,就进去?”
纳兰成德摇摇头,青白的面上浮起一抹笑
“多谢大人好意,成德在此跪着就成,倘若有事,绝对不连累你们.”
他只穿了内衫和外袍,白日里倒也使得,入了夜,这冷风吹过,只觉得仿佛刀刺骨一般的疼,一点点如冰锥子扎了,麻木而寒冷.
他抬起头,望向面前高耸而巍峨的宫墙,忆起幼年时,阿玛牵着他的手,走进这道门的时候,门内的一切,是如此的新鲜和辉煌,数不尽的宫殿,看不完的风景,永远也转不完的宫墙,以及墙内服饰不一的宫人.
那时候,觉得宫墙内,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地方,永远的雍容华贵,哪里会有民间半点忧愁.
逐渐大了才知道,宫墙内,锁死了多少爱狠,生生的把鲜活的人,囚成了灰烬.
而如今,他想见的那人,正在这宫城内,最尊贵显赫的地方,他在墙内,他在墙外.
一墙之隔,横亘如天.
他不见他,理所当然.
纳兰成德垂下头,望着冰冷的灰白一片的地面,面无表情.
过了戌时入宫,不论有何要事,一律三十仗刑.
挨过了,便得见圣颜,挨不过,就让黄皮席子裹了,连同内心的怨恨,一起埋进乱葬岗里.
夜越发的深,周围静得没有一丝动静,仿佛诺大的皇城,是一座空城.
夜风刮得猛烈,朦胧中,纳兰成德仿佛听见有脚步声朝他走来.
他以为是幻觉,抬起头,却果真见一小宫女发鬓边的穗子在夜风中凌乱如丝.迈着步子朝他跑来
“纳兰公子,太皇太后懿旨,让你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