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一章 ...
-
天光清明,万籁俱寂。明月当空,万里无星。
这果然是一处安谧的所在,四周皆是些说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却没有一丝虫鸣鸟啼,寂静得诡谲非常,更有淡蓝雾气伴着寒气弥散,带来两三点冷香。
这里仅有一人,隐约在妖娆草木之间,沐浴在无边月色之下,全身是一气的黑,黑衣黑鞋黑袜,黑发黑眸黑唇,连带着皮肤都隐着黑气,顺着这人的脉络游移,在最后汇在那普通平凡的面皮之上,与黑衣人没有表情的神色一起,描摹出一个阴森森,惨戚戚的人间怨鬼,地府屈魂。
“钱多,你来。”
这时一个温温柔的女子声音响起,猛然将黑衣男子的森森鬼气打了个四散,竟是令清冷的月色都柔软几分,待黑衣男子抬眼望去,只见一黄衫美人悄然静立,亭亭如月下芙蕖,盈盈似荷尖朝露。
黑衣男子听了,突然一笑,这一笑抖动了此人面上黑气,本不该有多少动人之处,却让对面女子微微一怔。
女子叹道:“钱多,原来你独自一人时是不笑的。”
名叫钱多的黑衣男子此时满面笑意,抖着神色间掩不住的黑气,哪还有之前的无情神色,面上只溢满了谄媚笑容,是最令他人轻视鄙薄的神态,只差没在脸上绣上小人二字,好让天下人皆知钱多此人最为令人不屑一顾,卑劣低下。
钱多的声音也是油腔滑调,含着几分轻浮几分讨好,与黄衫女子真是天差地别。
钱多却偏要开口,听着让人污了耳朵,他笑问:“林大人,您找小人有什么吩咐?”
林大人喜欢笑,也笑得好看,她平日里从不曾蹙眉叹息,愁云从不会飘上这女子的眉梢,好像天下间不会有什么事能让她心有牵绊,但此时她却叹了又叹,像是要把一生的苦楚叹完,一世的愤懑叹尽,但她对着钱多又全然没有一丝轻慢,她只是幽幽道:“苦海的手上有一株雪松,你助我取了来。”
钱多笑道:“林大人想要小人三更死,小人断活不过五更。何必如此麻烦?”说罢,竟双腿狠狠磕在了地上,只听见一生闷响,隐约可见钱多黑色绸裤上染了暗红湿痕,是这一跪生生见了血。
林大人轻声道:“苦海舍不得杀你。”
钱多跪在林大人面前竟还笑着,他点点头,道:“林大人说的不错。”
他似是想了想,又笑道:“谷主出关后,见到摩挲教主,必定喜不自禁,到时必然好好款待,仔细炮制,别说一株雪松,就是蛊王都可随林大人自在取用。”
钱多这个人语调是最媚俗不过,跪在黄衫女子面前弯着腰,驼着背,言语中却处处含着威胁紧逼,谁知笑容又那么讨好,衬得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又添几分猥琐无赖。
林大人听了他的话,也不生气,只又顾自笑道:“我家相公乖得很,可不能叫苦海吓到。”她低声笑了三两声,又道:“摩挲无情是我的人,我又怎能叫他受一点半点委屈?”
她这话说得情意拳拳,倒叫跪着的钱多多看一眼,他就见那个女子低垂着眼,笑得依旧好看,但又说不出哪里好看,就像一个刻画得极为动人的雕塑,千千万万年都不变。
这二人说了这话,又各自陷入了沉默当中,他们一跪一站,静默无语,像一幅随意画就的人物图,画者并不用心,笑着的人笑得散散漫漫,叹息的人叹得渺渺淡淡,心思层层又叠叠,悲惘还难清楚,寂寞却不自知。
却是林大人打破了沉默,粗糙枯黄的手静静的伸了出来,她小指微曲,掌心微张,一团蓝色气焰慢慢烧了起来,继而一寸一寸,从掌心烧到了手背,空气中飘着几分焦了的肉味,恶臭充鼻,林大人却面色不变,笑意依然。
待整个手掌灼烧如黑炭,又听见几声尖利刺耳的嘶嘶声鸣,只见林大人焦黑的手心慢慢破出了一个指尖大小的口子,渐渐地那口子愈大,血腥味愈浓,嘶鸣声愈厉,不一会儿手掌焦皮外翻,露出一个黑漆漆的丑虫子。
这景象已能令人目瞪口呆,林大人和钱多却像是早已见惯,只听林大人口中一个“去”字,那从掌心爬出的虫子就飞向钱多,此时钱多早已口唇大开,专等虫子飞入口中,待他囫囵吞下,面上黑气再深几分,才又闭口微笑。
林大人道:“苦海就要出关,雪松一事还要有劳。”
听到谷主的名讳,钱多竟也叹了一叹,笑道:“要做的事总是要做。”
林大人似是颇为赞同,也点头笑道:“要做的事定要做到。”
----------------------------------------------------------------------
钱多说完,才慢慢站起来,他拖着跪伤的腿,一瘸一拐,小心翼翼的走远了,他长得又高又瘦,却从来直不起背,走路时畏畏缩缩,苍老凄惨。
林大人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是叹息,又是蹙眉,她见惯活得像钱多一样的人,她自己就是活得像钱多一样的人。
但她其实和钱多很不相同,钱多独处时从来不笑,面如恶鬼,心似铁石,她却时时刻刻笑意融融,面色和善,语气温柔。
她看得够了,才收了叹息,面上浮现出一幅笑脸,脚尖一点,向花草丛中的木屋掠去,像一阵风过,不过一会儿就到得门前,她轻轻开了门扉,只见倚在榻上的美男子眉目如画,神情冷漠,她并不在意,只自顾说道:“苦海内力深厚,听到我要挟他小情人,一定要坐不住,欣喜若狂了。”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摩挲无情也不奇怪,只是漠然道:“医谷,苦海不度?”
林大人听了点点头,走到摩挲无情榻前,眼内温柔,情谊无限,她伸出手来,那手上已经裹了淡黄丝帛,她又仔细看了看,见丝绸涤净露不出一丝肤色,才肯轻轻抚上摩挲无情的柔顺银丝,动作那样轻柔,似是能拂去岁月印在男子发上的点点流光。
她静默不语,思绪是摩挲无情永远不能知晓的深沉安静,后来竟成了摩挲无情此生无法去除的眉间痛楚。可是此时,她与摩挲无情正在一处,往事难追,来事未至,只有摩挲无情的黑眸定定注目她的手掌,她于是微微笑道:“我的手不干净,你应该嫌弃。”
她又不等摩挲无情回答,又道:“可是我是你娘子,你嫌弃也没有办法。”
她不去看摩挲无情的神色,微笑着沉吟,又是一会儿,笑道:“苦海即将出关,可不能让他见到相公这样的人。相公你身强力壮,他一定最喜欢。”黄衫女子说道此处顿了一顿,满含笑意的目光在摩挲无情身上转了一圈儿,竟像是在漫不经心的抚摸赏玩,时光流转不住,她的目色却只管唐突,她笑道:“相公你长得如此动人心魄,谁舍得伤你这样重?”
摩挲无情原是神色冷漠,不想听此言眉色一动,答道:“谢阑珊。”
女子微微一笑,摩挲无情冷眼望去,她神色未变,也不惊异也不茫然,她摸了摸自己枯黄的手,笑道:“果然是他,如果不是他,谁还能伤你至此呢?”
摩挲无情听她言语间颇为熟稔,微挑了眉,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眼前女子,说道:“你知道他是谁?”
女子却不答,摩挲无情不知道,此时他白玉的额上朱砂微蹙,凤眼黑眸,眉尖轻挑,在这静谧山谷,皎皎月色中,正成了一幅国色倾城的美人图,足令女子笑意微滞,说不出话来。
但到底是这个女子,她见到眼前的绝色也不沉醉,也不痴迷,只是不知想到什么,笑意更浓道:“相公你再看我,我就要亲你了。”
摩挲无情闻之不言,低头敛目,是一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女子却并不在意,她似是知晓男子心思,笑道:“相公莫要生气,你要是不愿我亲你,你亲我也好。”说罢竟真的又靠近几分,一团柔和气息扑在摩挲无情面上,让他眉尖都颤了一颤,才令黄衫女子轻轻一笑,就着这极近处,贴着摩挲无情的耳垂柔声呢喃道:“谢阑珊此人剑术高绝,为人诡秘,江湖上只有剑神段红尘可与之一战。相公你这一身伤,若是伤在谢阑珊剑下,其实不亏。”
摩挲无情听女子道出自己剑术不如他人,竟不生气,语气也柔和了些,说道:“你说的不错,我技不如人,确实不亏。”
黄衫女子慢慢支起了身子,悠悠然望向窗外,突然笑道:“说来,倒是谢阑珊做了你我的媒人,如果不是他伤了你,我又如何救了你,我合该谢他。”她说完低头沉思起来,竟像是真的认真思考起如何答谢那个谢阑珊来了。她想罢又笑道:“谢阑珊要杀你,必然不会就此停手。你是我家相公,我又怎能令他如愿?”
这女子说得如此笃定,身上就有一股让人安心的气息,竟令摩挲无情这样的人也深信不疑,她的笑容不减一分,似是完全没有想到前有医谷谷主苦海不度,后有神秘高手谢阑珊,她身边又只有一个废了武功,没甚用处的摩挲无情,她这样自信从容,不禁令人猜度起这女子到底有什么后招与倚仗。
摩挲无情突然对这个女子好奇起来。
黄衫女子容貌很美,却不是绝伦美人,武功很高,也不是顶尖高手,就连这双为了炼蛊而废弃的双手在摩挲无情眼中也不过如此,他骨教中蛊术高手云集,便是他自己也比这女子高明不知多少。
可这女子对他一笑,抚着他的发丝,耳边软语缭绕,是又温柔又妥帖的一个人,摩挲无情却偏向她眼里望去,他只觉女子眼中似浓雾拢住,深得发苦,沉寂没有一物,但再细看时,他似乎又看出了什么,他恍然觉得女子悠然目光中,已然刻画出整个江湖。
淡黄衣衫的女子似是想到什么,又回眸一笑道:“相公,我叫做林挽歌。”
摩挲无情怔忡了。他后来想到,后事种种,正是应了这个名字。
武林情事,一曲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