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奇谭]忽然而已》林之书

28、逆枯荣

　　次日相见，固善寒无非是送他两朵灼红花，告之他几个过去族人采摘灼红花的地点，再问上一些病症的治疗之法。
　　欧阳少恭问上几句，就知道固善寒是转述，对医理半点不通。
　　一番对话下来，固善寒自己都不大好意思，明明有求于人，却还提防着人家，解释道：“我族人不好见外人。”
　　欧阳少恭微微笑道：“在下明白难处，女娲族一贯避世。”
　　固善寒吓了一跳，对上欧阳少恭平静安然的笑容，定了定神，道：“原来欧阳先生早就看出来了。”
　　话说开了就好办，欧阳少恭稍稍提及自己过去的经历，固善寒便信了他与许多女娲眷族交好，有些事情不在女娲族生活过一段时间不会知道，更因此隐约察觉，这位年轻大夫的年纪可能并不如表面所示，倒是对欧阳少恭的医术多添几分信任。
　　古城毕竟是在沙漠佛国的中心绿洲，有巫胎坐镇，医术能手纵然没有中原那么多，也不算很少，如此仍旧无法医治，一方面是避世之故，更多的原因却是这些病症当真复杂顽固，光靠转达，医者没有亲眼所见，很难准确诊治，固善寒居中传话，来回几次后，就带了几个病人出来，为了照顾方便，自己也搬到绿洲边缘的一个小庙中，欧阳少恭在此借住，就近照看。
　　此前欧阳少恭猜测过古城环境好坏，看到这几个病人就明白，这古城果然也已经是女娲力所不能及之处。
　　这些病人受地气、火毒与潮气所侵，勾连起体内种种病变，看起来花样繁多，源头其实很简单。
　　固善寒知道这个诊断结果，为病人们松了口气，眼中的忧色却更甚，无需多言，他很清楚，病因是居住环境，如果这个根本不解决，哪怕当下治愈病人，终是无用。
　　他想起欧阳少恭来沙漠，就是为了采药给族人改善体质，不禁意动，为难之处却在于，请欧阳少恭襄助，势必得让他进古城查看地貌环境。
　　转念固善寒又想到，他在这里百般纠结欧阳少恭是否可信，还不知道欧阳少恭愿不愿为萍水相逢之人花费这许多精力呢。
　　又过了数日，这几位病人都已痊愈，固善寒深思熟虑，终究开口相求。
　　欧阳少恭本意就是进入古城，因此很干脆地应下，倒是对固善寒更加高看一眼。
　　虽然从固善寒和族人相处中，欧阳少恭就看出他地位不低，此事见他独自决断，才发觉他的身份可能比自己想象更尊贵，是否允许外人入族地，这种决定，在祝融之墟，只有巫罗和季丹能做，在梅里灵谷，只有巫抵能做。
　　这点在进入古城后，固善寒对欧阳少恭讲解环境时便提起，他是上任巫胎弟弟的儿子，虽然只是巫祝之一，在族中地位大致相当于族长。

　　从沙丘暗道走入地下，欧阳少恭便有些意外，他还以为这里会如幽都般不见天日，其实却很是明亮，女娲神力不及之处，这些普通眷族自己想出了办法，通道的石壁上镶嵌着大量荧石，也就是所谓夜明珠。
　　而且这些荧石并非按照固定的间距安排，镶嵌得错落有致，幽幽荧光遍洒，行走其间，如同置身星河波涛。
　　固善寒略微得意地说：“不错吧？”
　　欧阳少恭赞叹道：“奇思妙想。”
　　治愈顽疾，欧阳少恭自然受到古城居民的欢迎，虽然女娲族不与外界沟通，但却不对外人排斥冷漠，只要得到族长和巫祝许可的外人到来，总会受到很亲切地招待。

　　随后几天，固善寒陆陆续续地带欧阳少恭到四处观看，并且对他讲解历史。
　　如欧阳少恭所料，这座上古石城，最早并不是人类居住的。
　　天柱倾塌后，这里的原住民已经死伤殆尽，女娲将水剑绝云封印在此，巫胎受命后带着族人搬迁，尽管绝云周围很快形成绿洲，巫胎仍旧选中这座地下古城驻扎。
　　实事验证巫胎的先见之明，在地下，这一支女娲族不仅避开沙漠中变幻莫测的种种天灾，也避开了人祸，始终保持最初的信仰和单纯。
　　这些普通族民只知道大巫祝为女娲娘娘看守一物，并不知道水剑绝云之名，可是都能感觉得到，城中环境慢慢有点恶劣了。
　　沙漠之中地下水其实很灵活，绿洲也经常随之迁移，整片沙漠上，这是唯一一个数千载不曾移位的绿洲，便是因为巫胎镇守之故。
　　但这几百年女娲神力消退，封印减弱，巫胎的精力越来越集中到凶剑封印上，对绿洲稍微有些无力顾及，这几十年，绿洲的范围已经开始减小。
　　也是因为巫胎专注于凶剑，族中事物才开始移交到个别巫祝身上，导致固善寒这样以巫祝身份行族长职责的存在。

　　古城遗址非常庞大，几乎遍布半个沙漠地底，女娲族生活的地方只是其中一小块，没几天就看尽。在欧阳少恭的要求之下，固善寒又陪他走远了一些，到族人通常不会去的地方看了看。
　　此外，欧阳少恭索要了族中所有关于水脉地貌的记载，每天查看回来后，就翻阅这些书卷。
　　固善寒还带欧阳少恭去了一趟族中储藏药材的地方，让他考虑有哪些药材能用得上。
　　有这些事情要忙，欧阳少恭除了固善寒没怎么和普通族人来往，却因为他的医者身份而很受爱戴。
　　看过药库次日，固善寒一早到欧阳少恭住处找他，看见不少族人围在屋外，琴声在石壁间回荡，层层叠叠，浩瀚而空明。
　　每日清晨欧阳少恭会在屋中焚香奏琴，大部分族人从没听过琴音，加之欧阳少恭实在弹得极好，都喜欢跑到附近听，不过大家都不会去打扰他，琴音止息，就默默散开。
　　固善寒到时，琴曲已经接近尾声，他驻足片刻，听完此曲，往常欧阳少恭弹的琴已经很好，今日固善寒总觉得欧阳少恭弹的琴格外让他有些惊心动魄之感，哪里有区别，他又说不出。
　　见他走来，族人纷纷对他行礼，他点头致意，走进屋中。
　　欧阳少恭正在擦琴，固善寒看到他便吃了一惊，往日所见的欧阳少恭谦谦君子，斯文有礼，还没有露出过这么散漫随意……甚至有些不羁的样子，他穿着白色宽袍，外面随便披了一件绣着金色鸣凤流火纹的丹砂外袍，长发披散着，流泻在肩背上，顺着他手臂的移动而滑落。
　　欧阳少恭听到声音也没有抬头，专注地擦琴。固善寒见他面容虽然平静，眉间却隐隐有倦色，低头看了看周围地上散落的凌乱书简纸业，又看向整整齐齐的床铺，不由道：“先生一夜未睡？”
　　欧阳少恭擦完了琴，轻轻搁下，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拂过，淡淡道：“药我能炼。”
　　固善寒立即露出笑容：“太好了，多谢先生。”
　　欧阳少恭却微微蹙眉，仍旧没有抬头，道：“只是既然城中环境仍然逐步变化，改善体质适应当下的环境，也无法一劳永逸。”
　　固善寒眸底透出些苦涩，眼瞳仍旧坚定明亮：“造化如此，人力奈何，我族必为女娲娘娘竭尽全力。”
　　欧阳少恭的目光看向远处，微微摇头，叹了口气。
　　从固善寒的态度中，他突然想明白一件事，为什么他至今为止结交好几位十巫，唯独和尹千觞，也就是巫咸风广陌相交莫逆。
　　他和千觞的确有很相似的地方。
　　不是指那深藏的黑暗念头，那些愤懑与怨恨，而是指不屈、不甘与反抗。
　　除了尹千觞，其他的巫祝，无不以为上神效力为荣耀，哪怕贺芸梳那个小姑娘，纵然恐惧会丢失自己的身份，仍旧渴望担负起女娲降下的责任。
　　他们对命运的态度，都只是尽人事、听天命。
　　而他和千觞，都不能甘心。
　　他们要的，都是我命由我不由天，哪怕会在这天威下粉身碎骨。哪怕……千觞反抗的方式比他消极一些。

　　欧阳少恭抬头看向因他的叹息面露无奈的固善寒，柔声道：“谁说造化如此，人力奈何？”
　　固善寒茫然地回视这个一直表现得温润文质的年轻大夫。
　　欧阳少恭站起身，轻轻踢开地上的书简纸张，走到桌前，示意这些被他留在桌上的图纸，声音里含着愉悦道：“固巫祝看这个法子如何？”
　　固善寒被欧阳少恭的态度所慑，走上前翻看那些图纸，越看越是心惊，前面几张是水脉图，欧阳少恭结合记载与考察，把几乎整个沙漠的地下水脉都测了出来，后面几张却是计划图，纸上规划出一个大工程，通过建渠与堵塞使暗河改道，调整地下水脉，令绿洲始终在此地，千年都不会被风沙所埋。
　　欧阳少恭在一旁不紧不慢地将外衫整好，拿起发带束发，打理完毕，恢复翩翩佳公子的风范，抬头正对上固善寒因震撼而失色的面容。
　　固善寒当真被他的大手笔惊住了。
　　他无法不为这种夺天地造化之功的想法而心驰神摇，又禁不住心生恐惧怀疑，喃喃问道：“真的能？”
　　欧阳少恭想，如果这位固巫祝知道他前两世的名字，不会有此一问。
　　贺之弦之后，他没有当大夫，而是去当了国师。
　　衡秋水，字仙章，在朝的官职是钦天监和秘书丞，那次渡魂，他一生都呆在京城，耗时四十年修书，主持编撰九章全典。九为数极，号称总揽天下文典。
　　此项壮举名留青史，然而民间最称颂的，是他一生预报天象灾害超过百次，无一出错，祈雨四十九次，次次灵验。
　　前者是烛龙之鳞加上对地脉水脉的研究，后者自然是陈付梓这位雨师暗中相助。
　　在世时衡秋水其实没当过国师，不过其时民间百姓，甚至不少官宦都这么称呼他，连皇帝本人都时常戏称他国师。
　　欧阳少恭想起还没被他渡魂的那位衡秋水本人，分明没有修仙资质，却想一探天地之秘。纵使渺小短暂，凡人的豪情壮志，时常比能够翻云覆雨的仙人动人得多。

作者有话说

　　少恭目前已经设定出来的身份是池弈羽→无名灾民→无名婴儿→无名士兵→白藏→贺之弦→衡秋水。
衡秋水到欧阳少恭之间还有两个身份，以后会慢慢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