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凤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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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前呼啸的风声掩不住远处传来轰隆的炮火声，叶悠悠将最后一件衣服塞进小包袱里，忍不住趴在窗口望了望。赭凤皇城外炮声震天，大团大团浓重的黑烟升腾着，像乌黑的浓云遮蔽天日。要不了几刻的时间，大昭和北遥的联军就会攻进王宫来。
如果联军杀入皇宫，无论是赭凤皇族还是宫人，恐怕没有一个能活着见到明早的太阳。悠悠怕得厉害，回过神来用力将包袱皮打了个结，只盼打探消息的母亲快些回来，她们两个好趁乱逃离这座垂死的王宫。
她爹只是个品级极低的小吏，一年前爹亲病故，她就被送进宫来做宫女，与在皇后身边侍奉的母亲为伴。
房门“吱呀”一声响，一个容色姣美的中年妇人神色惶急地闪身进了来，“悠悠，跟我走。”她嘴里说着拉住悠悠的袍袖扯了扯，另一手却将女儿手里的包袱扔去桌上。
“娘，我们现在还出得去吗？”悠悠问得惴惴，“炮声这样近，只怕马上就要打进来了！”
“别多问了，快跟我来！”妇人匆匆说着，却不看她，急急忙忙拉着她出了小院，从夹道往皇后的翊坤宫赶去。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四处都是自顾性命各自奔逃的宫人。大昭和北遥，一南一北，两国的铁骑就像两柄尖刀插入了赭凤的心脏，给予这个早已腐朽的国家致命一击。
赭凤建国二百余年，历代帝王的罪孽全部压在了末代皇室的身上，往日里云龙气象，一派天潢矜贵的赭凤皇宫，就像它已经自刎在龙椅上的国君一样，再也没有了昔时的辉煌意气，再也无法庇护任何人。
悠悠被娘亲拉着，亦步亦趋地来到皇后的寝宫。不同于外面兵荒马乱的景象，也许是因为所有人都被遣了出去，又也许是因为素日里孙皇后治宫严厉的余威仍在，翊坤宫里安静得异乎寻常。带着八宝攒珠凤冠，穿着织金云霞凤纹袍的美丽妇人站在那里。她紧紧牵着另一个宫装少女的手，那少女约莫十四五岁，听见轰隆作响的炮声与越发清晰的厮杀声，只吓得瑟瑟发抖，一个劲儿向孙皇后身后躲。
“皇后娘娘。我把……我把她带来了。”妇人拉着悠悠跪下，向着赭凤最后一位皇后行礼。
“起来吧，我倒没想到你这样忠心，蘅娘。”孙皇后放开宫装少女，打量着悠悠，风华逝去却仍旧看得出昔年容色的脸上，有着古怪的神色。
眼前的少女穿着老绿色宫女衣裙，也许是因为刚才的急行，尖俏的小脸上有几许苍白，瞪着两只大眼睛，那里面是不安与疑惑。她和躲在母后身后的崇明帝姬，一样的年岁，一样的如花容颜，只是，一个是金生玉养的皇室帝姬，一个却是宫女之女。
“叶悠悠？”
“奴婢在。”悠悠垂着头回答这位末代皇后，被送入宫这一年以来，她一直在掖庭做活，虽然母亲蘅娘是皇后身边伺候的人，但她却从不曾这么近的见过皇后的凤颜。好奇心战胜了恐惧，她偷眼看了看孙皇后，觉得这个女人长得真是好看，但更令人折服的是她的气度，即使是穷途末路，这个往日享尽了尊崇的女人，脸上的神色依旧是骄矜的，似乎不见半分的惧怕与仓皇。
“你去，和帝姬调换一下身上的衣服，”孙皇后指了指帷幕之后，修得精致的眉毛皱了皱，“要快！”
“我？”悠悠一头雾水，嘴里还要说什么，却被蘅娘推了一把，“悠悠，快去同帝姬换衣服！”
看着躲在孙皇后身后的崇明帝姬娇怯怯不胜衣冠的样子，悠悠在心底羡慕，这就是赭凤皇后唯一的女儿，从小娇宠到大的凤子龙孙呢！恍惚间她又想起从前，靖王世子曾偷偷送她的一只黄鹂儿，那鸟儿生得可爱叫得也动听，柔弱可爱的模样就像是眼前的帝姬，只可惜她的黄鹂儿在第一年落雪的时候就死去了。
“发什么愣！本宫的话你没听见？”
翊坤宫外的嘈杂声越发清晰，皇后的语气终于急促起来。蘅娘冲上前来，也顾不得礼仪尊卑，将两个少女拉去了帷幕后面。
心底越来越浓烈的不安攫住了悠悠的心脏，但她仍旧听从母亲的命令，与帝姬对换了衣裙。
“母后，女儿……女儿好怕！”穿着朴素的宫女衣衫，娇弱得像雏鸟一样的崇明帝姬终于哭了出来，脸上泪水肆流：“我不要走！我要跟母后一起！”
“啪！”
脆生生的一个耳光打在帝姬的脸上，一边的悠悠吓了一大跳。
一向养尊处优的皇后瞪着双眼，美丽脸庞上，表情扭曲得狰狞：“城破了！你想留在这里，让昭国和北遥的男人骑在身下，像母狗一样叫唤求饶吗？”
崇明帝姬的哭声，像被人掐住脖子一样顿住了。她像往日优雅的母后恶毒又粗鄙的话吓傻了一样，怔怔不能言语。孙皇后摇了摇头，扬声焦急地叫道：“进来吧！”
话音一落，一身黑衣劲装的青年进了来，他的视线扫过殿里的几个女人，最后在帝姬脸上鲜红的掌印上停了停。
眼看女儿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孙皇后掐住帝姬的肩膀，咬牙道：“不许哭！赭凤的国祚要在你手里延续下去，母后等着你光复的那一天！听见没有！”
说完她别过脸去，对那黑衣青年道：“快带帝姬走！”那青年点点头，向孙皇后跪下一礼，起身之后携抱着帝姬，闪身向寝殿深处走去，只听得低沉的轧轧声响，寝殿中便安静了下去。
悠悠穿着帝姬的华丽服色站在帷幕前看着，像是突然明白了过来，把嘴唇咬得死紧。
宫外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她觉得自己的腿发软，忍不住伸手去拉蘅娘的手：“娘，那我们呢？”
蘅娘收回看向崇明帝姬离去方向的目光，转头看着她，深深叹了口气：“孩子，别怪我。”
悠悠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仿佛是不愿相信自己的猜测，她看向孙皇后求证：“皇后娘娘，是要让我代替崇明帝姬？”
她樱红的唇哆嗦着，声音也颤抖起来，不知是害怕，还是因为被舍弃的愤怒——
“……代替崇明帝姬，像母狗一样在外面那群男人的身下哭泣求饶？！”
尖利的质问像锥子一样穿透黑暗的宫闱。这个平日里低眉顺眼，默默无闻的小宫女，瞪着这个王国最尊贵的女人，“你舍不得你的女儿，却舍得别人的女儿！”
她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蘅娘：“娘！为什么这样对我？”
蘅娘嗫嚅着，再也不敢看那双美丽的眸子：“我……”
“住口！本宫要你生就生，要你死就死，你顶着帝姬的封号去死，这是你的荣耀！”孙皇后说着，一把抓住悠悠的手腕，从袖中摸出一把小小匕首，叫道：“阿蘅！还愣着做什么，点火！快点火！”
“放开我！放开！”
悠悠奋力挣扎起来，腔子里只剩下满满的忿怒，孙皇后手里的匕首向她的脸划来，她用尽全力推开她，转身就向寝殿外奔去。
帝姬的衣裙华丽却繁复，曾是她在梦里也不敢肖想的美丽衣袍，然而这时却犹如致命的枷锁，一次次妨碍她逃生的脚步。冲出寝殿，近在咫尺的宫女的尖叫、太监的求饶、士兵的嘶吼与砍杀声混在一起，像擂鼓一样鼓噪着耳膜，悠悠只觉得脑中的血潮一阵阵往上冲涌着。
她慌不择路地逃，跌倒，又不甘心地爬起来。凭什么！这就是皇家？是王权？她又不欠他们的，凭什么要代替帝姬去送命？
“站住！”
孙皇后来得很快，这个女人铁了心要她代替尊贵的赭凤帝姬去死。她伸长了手来抓她，悠悠重心不稳，一下子趔趄着扑倒。
疯妇一样的赭凤皇后看着跌倒的小宫女的脸上露出惊惧又出离愤怒的神色。
“痛一下就一了百了了！”
孙皇后举着那柄泛着冷光的匕首向她扑来——
嗡————
像是弓弦被人狠狠地拨动，又死死攥住之后的余响，左脸颊上仿佛有什么东西以极快的速度轻轻擦过，悠悠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却只摸到满手的黏腻鲜红。
那是一支白色的羽箭。
携带着开弓者的威势擦着她的脸颊飞过,锋利的箭头死死钉入了青砖！箭杆仍在嗡嗡颤动着，可怕的余劲犹存，那箭若是再偏半分，现在被钉在地上的，就是她的脑袋！
求生的意志战胜了恐惧，几乎是本能的，她用所有的力气向着羽箭射来的方向呼求——
“救我！救救我——”
夕阳的金辉晃得她睁不开眼，跌跌撞撞，扑向那团金光。带着血腥和铁腥气味的晚风吹乱她的长发，悠悠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的疼。她在光影里摸到一副笔直站立的身躯，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她捉紧了那人的衣袖不敢松手。
“滚开。”
难以形容的冰冷音色，激得她生生打了个颤。肩头被人重重一推，一直含在眼里的泪仿佛就被这样的动作惊动了，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打在那人修长的指上。
她抬头去看——
这样俊丽的眉目放在男人的身上未免太过漂亮，线条完美的俊脸上，神情清冷而疏离，仿佛永远不会为外物所动，只有那双皱起的剑眉泄露了他此刻恶劣的心情。
长而卷翘的睫毛没有掩去那双冷光流溢的黑眸，那双比常人更闇的眸子，连同他拒人千里之外的冷然气度，让这个男人看起来带了几分阴骘与狠戾。
一张强弓握在他的左手中，无需多言，刚才那足以开碑裂石的一箭，居然是这个看起来有几分文弱的年轻男人所出！
原本握着匕首的孙皇后，却像被骤然冰冻住了一样，眼神直愣愣地看向这里。直到潮水一样的士兵涌上来，将她手中的匕首狠狠打落在地。
“沈、砚！！”
孙氏从牙缝里挤出的两个字，就像是在咀嚼眼前人的血肉。
沈砚？！
悠悠全身僵硬起来，连她这个在赭凤深宫的小小宫女，都曾在人们的口中听过关于这个男人的传言——
专断独横，邪佞狂妄，用残忍手段排除异己，把持大昭朝政的奸相！
这个出现在赭凤王城里的男人，居然就是沈砚？！
男人皱眉，眼前这抓着匕首追赶杀人的疯癫妇人，哪里还有一国之母的样子？
“我的女儿……”
知道再没有挣扎的必要，孙皇后收回视线，看着跌跪在沈砚身前的瘦小背影，那一瞬间，仿佛真的将那个无辜的少女看作自己亲手送走的帝姬。
那仿佛充满了一个母亲所有温柔慈爱的呼唤，悠悠听在耳中，却狠狠打了个冷颤，她回首看着昔日赭凤最尊贵的女人，披头散发地被粗鲁的士兵们扭住了胳膊。她身后，翊坤宫的火光冲天而起，日落前最后一丝余光照射下来，也像是窜动的烈焰。
沈砚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十五岁的少女。她年轻稚嫩的脸上，有泪也有血。浓密的长睫颤抖着，许是骇得狠了，有一颗极大的泪珠从眼中滚下来。她狼狈的样子，并没有激起这个一身恶名的男人半分的怜惜。
握着强弓的手动了动，那取人性命的利器毫不怜惜地抬起她的下颌。
她听见他冷得像玉石一样的声音，撞进耳中——
“崇明帝姬？”
广袖下的小手攥成拳头，指甲死死掐入手心，她垂眸，咬住唇，望着被他踩在脚下的赭凤王旗。王旗上展翅欲飞的凤凰失却了骄傲，那暗沉沉的颜色，像干涸的血。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凤落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