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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旧人之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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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威公主拓跋昀,带着父亲赠送给她的丰厚嫁妆和一支忠心耿耿的鲜卑军队,在沮渠牧犍派来人的引导下,一路前往北凉的国都姑臧。
阿昀一路新鲜的感觉远胜于疲劳。毕竟她这十几年都没有出过平城,现在却可以像她阿爷出巡一样,由一支大军保护着,看着沿途各异的风光,惬意前往她的目的地。虽然凉州四郡自古以来都是荒凉的地界,但其实一路看过去,河西走廊的风光无限,在山间河畔开阔的草场上,牧草深绿而牛羊肥壮,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慢慢这样行进,几乎一个月后,阿昀才到了姑臧。
这座城池四面筑着高墙,而城南的天梯山,上有终年不化的雪峰,形成了一道奇异的背景。沮渠牧犍早已亲自迎接在城门外,见到公主的车驾,含着笑走上前,他身后鼓乐奏响,一片热闹。
牧犍在人们“陛下万岁”的欢呼声中,亲自在公主的金根车前道:“皇后一路辛苦了!”
阿昀抑制着内心的激动,隔着车帘道:“陛下亲来迎候妾,妾实实难安!请陛下在前先行,妾跟着陛下车驾回宫。”
这些官样文字说完,北凉皇帝的御辇和皇后的凤车,便在浩浩荡荡军马、人群的簇拥下,到了姑臧皇宫中。
一应的仪节结束,阿昀已经觉得疲劳不堪。在皇后所居的中宫里,灯火通明。阿昀太小,她和牧犍虽然行过了合卺礼,实际还没有圆房;如今又是先帝的国丧,虽则北凉地方不大守中原汉族的礼节,但是父亲骤死,儿子也没有立刻欢爱的道理。她四下里看着空旷高大的屋宇,心道今日大约又是自己一个人独处了。
没想到片刻就有人通报“陛下驾临”。阿昀心里一阵高兴,理了理裙摆,在门口迎接。她见牧犍换穿了家常的衣裳前来,不由也像平常一样对他撒娇道:“今儿带着这样的凤冠、穿着这样的朝裙一天,脖子都僵了,腰都疼了。真是累坏了!”
牧犍笑容似乎有些僵硬,上前帮她揉了揉脖子,犹豫了半天才说:“阿昀,我们先去见一个人……”
“拜见太后不是应该在明日早晨么?”
“不是太后。”牧犍道,“我阿娘早就去世了,嫡母也不在世,宫里没有太后要伺候。”
那这个急等着要见的人是谁呢?阿昀只觉得没有舅姑需要按规矩服侍,心头轻松,便也没有多想,跟着牧犍一路到了一旁的一座宫殿里。
这座宫殿装饰得一点不显奢华,正中一人端庄地跪坐着,见他们俩进来,才挺起身子,口里道:“陛下万安。公主——万安。”
“你叫我什么?”阿昀有些不快,乜着眼睛打量着这名女子。她头上用着银饰,身上穿的也是素服,一张清水脸很秀丽,神态也很庄重婉约。她抬起头,微笑着说:“我也不知道怎么称呼才是。您在魏国是公主,可到了这里——”
“到了这里自然是皇后。”阿昀冷冷道,“你倒又是何人?”
那女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牧犍,微微一笑道:“陛下,看来还是你说比较方便。”
牧犍犹豫了半天,才在阿昀的逼视下讪讪道:“阿昀,你听了先别着急……我在到魏宫之前,先帝已经帮我聘了妻子:这是西凉国主李暠的女儿李敬爱。先帝打下西凉国时,见西凉公主年龄相当,又知书达理,便叫做了我的妻子……”
阿昀恨不得抽面前男人一巴掌,但见他畏畏缩缩的模样,想着自己刚刚来到这里,表现得太过泼辣未免不智。阿昀昂着头,看着个子高大的丈夫,冷笑着问:“这事你早告诉我该多好!我还不知道自己有个‘阿姊’呢!不过现在这情况该怎么办,你是皇帝,你是丈夫,你是男人,你可得拿出个决断来!”
牧犍不言声,低下头避开阿昀尖锐的目光。论结缡的时间、论年龄的大小,甚至论到身份,这位李敬爱公主都不逊于阿昀。唯一不同的,李敬爱的国家已经灭亡,父兄已经死去;而阿昀背后,是风头正劲的北魏,还有那个气吞山河、不可一世的皇帝父亲。
他在阿昀声声催促下,根本不敢看她的面孔只好哀告地把目光投到西凉公主的脸上,嚅嗫道:“这个……还是你说吧。”
李敬爱其实一直是沮渠牧犍嫡妻的身份,阿昀到来之前,宫中人都叫她“皇后”。可是她也明白,小小的北凉无法与北魏抗衡,没有担当的牧犍也不敢和簇新的岳丈对峙,这结果基本已经注定了,自己硬撑到现在,终于闹到两位“妻子”面对面了,可,那又怎么样?李敬爱公主凄凄地笑了一声,看了看面前的丈夫,最后道:“妾是亡国不祥之人,不敢居于宫中,也不敢要皇后的高位。只求陛下能让妾回到老家酒泉,从此拜佛茹素,为陛下祈福、为大凉祈福!”
沮渠牧犍终于抬起头,面露不忍之色,可当他的眼神飘到阿昀的脸上时,连那丝不忍之色都消失得干净。他清了清喉咙,对李敬爱说:“如此,你也真是深明大义!明日,朕就派人来给你收拾行囊,送你前往酒泉郡。”他回眸讨好地瞧着阿昀,希冀着她满意的笑容,但他所见的,是阿昀因被欺骗而异常愤怒的表情,她撕去了刚到姑臧时那端庄稳重的神色,恨恨地“哼”了一声,转身飞奔了出去。
北凉新皇帝沮渠牧犍借口要为父亲守孝,在阿昀到北魏的第一个夜晚,就没有陪伴在她的身边。阿昀满心欢喜地嫁给了他,却不料命运居然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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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晃渐渐长成。外表冷峻,而内心富有期望的父亲满心欢喜,亦开始为他物色太子妃了。
拓跋晃午后会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这日,便有身边的小黄门陪他下围棋。小黄门下了几盘,输了几盘,拓跋晃气恼地踹了他一脚,骂道:“你是故意的,还是太笨?下成这副样子,孤连一点棋逢对手的快意都没有!”
小黄门哭丧着脸连连磕头:“太子殿下见恕!奴真的是不会下棋,太子下得那么好,只怕阖宫也找不出一个堪与太子匹敌的人来!”
拓跋晃白眼相对:“孤才不要听你的谀辞!宫里谢氏贵人,那一手好棋连父皇都赞。你既然没本事陪孤下棋,还是早早滚吧!”
他只好自己摆着棋谱,然而心里乱,越摆越觉得烦躁,正准备收棋的时候,突然听见崔浩的声音笑吟吟传来:“太子好雅兴,今日自己摆棋谱?”他一点都不觉得僭越,拱拱手告个罪就跪坐在拓跋晃的对面,用手中扇子指了指天元上一片棋道:“棋谱也未必就是最佳的。若是臣来下这一盘,该当走这儿!”他真个拈起一枚棋子,打乱了拓跋晃正在摆的棋谱的样式。
崔浩得意洋洋道:“太子且破一破看!”
拓跋晃只觉得满心烦躁,又是对着崔浩这张脸,一点劲头都提不起来。勉强与崔浩对决了几招,结果思路不清,越下越糟糕,反被崔浩说了几句。拓跋晃终于有点忍受不住了,把棋盘上的棋子一撸:“不下了!”
这么无礼,让崔浩吃了一惊,旋即摆了一副正经八百的面孔道:“太子殿下乃今后之主,宜当遏制情绪!”
太子怒道:“我既然是日后的天下之主,难道如今还要日日看你脸色——”他话没说完就吞了下去,因为他的父亲拓跋焘正面色沉沉从曲径一端出现在面前,冷冷问道:“怎么了?”
太子怕父亲,简直是怕在骨子里,身子立刻就软了下来,声音也软了下来,支支吾吾了几句,拓跋焘的吼声就到了:“你是今后之主,如今就可以当着朕放肆了?崔司徒是你的师傅,算无遗策,屡建功勋,为父的好多兵策还是赖他所定,你一个毛头小子,不知道多学着点,还如此狂妄!”他怒冲冲地最后说道:“跪在这里,好好给朕反思!半个时辰后说不出一个道理,皮鞭伺候!”
拓跋晃忍着眼泪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拓跋焘看了看现成儿的棋枰,回转颜色对崔浩道:“崔司徒,我们俩来杀一盘!”
他也是个好棋的,兴致勃勃与崔浩对决起来,一连下了四局,才意犹未尽地丢开手,笑道:“刚刚那局,你布置得严谨!朕左冲右突,就是杀不出道路来!”
崔浩摇着扇子轻笑道:“陛下看得真准!刚刚那局,臣就是防守布置得用心,否则,陛下几轮攻击,早就让臣的白子山河破碎了!”
拓跋焘笑道:“说到布防,我们这里是弱项。南面刘龟鳖那里却擅长城防,也擅水战,这该怎么破解才好?”
崔浩收拾棋子的手略停了停,终于笑道:“陛下,刘宋不是北燕,不是胡夏,这块乌龟壳儿,吞咽不下,就跟北边蠕蠕似的,吃了不消化,反而犯恶心呢!”
拓跋焘笑道:“我知道,南边不来恶心我,我就不去恶心他!长江以南,又湿又热,叫我去我也不愿意。”他这才注意到跪在一旁的太子,他们几局棋下起来不觉得时间,太子早就跪了不止半个时辰了,膝盖疼得小腿都在颤抖。拓跋焘心里还是疼爱这个儿子的,对他板了面孔道:“现在想通了?起来说说看。”又道:“你仔细!朕的鞭子备着呢!”
拓跋晃忙道:“父皇得天下,首先得人才。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求贤之心殷切;魏武帝说:‘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契阔谈宴,心念旧恩。’魏文帝说:‘得人则安,失人则危。’均是谈才之为重,是人君最需注意的地方。臣方才失礼于崔司徒……实在是昏聩之至。”
拓跋焘满意地说:“‘知贤之谓明,辅贤之谓能。勉之强之,其福必长。’朕留给你这样一个神机妙算的臣子,岂不是让你日后少操些心事?”
崔浩也不自谦,笑道:“我国南征北战,如今天下初定,俱是陛下的武功。但是将来治理这样一片广阔的土地,有些地方还是需学南朝,学儒家道家的法度,才可以使我国久久地立于不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