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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煊赫旧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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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兰修知道,现今战乱已经几十年,中原地区销烟弥漫,哪一块疆土里没有浇灌着战士与无辜小民的鲜血?仁义之师等同于襄公之仁——简直就是笑话!士兵和老百姓一样,几乎连饭都难以吃饱,还要自备军械,都是苦不堪言。所以拓跋焘出征,一般只备三分之一的粮草,其他的,全靠士兵自己劫掠,可想而知,魏军所过之处,烧杀抢掠,一片狼藉,生灵涂炭,且都是被默许的!
谢兰修自知无法在这方面迂腐地劝他,倒是拓跋焘自己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变一变。崔司徒总跟我说:‘不仁则军不克,军不克则军无动。’”
谢兰修点头道:“陛下骁勇善战,尤其是长于度势。古人说得好:‘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妾听陛下的几次战局,都是将士一心,上下同欲,而以少胜多,以动胜静,巧妙取胜的。但是如今外虏众多,四面均是虎狼,陛下稍有不慎,便会……”
拓跋焘见她犹疑,鼓励道:“不妨事,你说。”
谢兰修说:“前秦世祖苻坚,强国富民,一时间内外拥戴,可一旦淝水兵败,国内局势亦如山倒,最后含恨而终。妾虽女子,但既然嫁给陛下,自然期望长长久久,岁岁平安!”
拓跋焘似是非常感动,握着谢兰修的手说:“你放心,我会自个儿当心的。听你谈兵,竟不逊于崔司徒,难道南朝的女儿家,在室也会读兵书?”
谢兰修笑道:“那不过因为我阿父曾是领军将军,又任一郡刺史,而且他的好友檀道济也是不世出的兵法奇才。我耳濡目染,略略懂些而已,岂敢和崔司徒相提并论?”
拓跋焘笑道:“崔浩聪明,你也颇不赖。若是让你们谈一谈,说不定能够相投呢!”
谢兰修笑着轻捶了他一记:“陛下怎么不发支笏板,让我也到华显宫议政呢?”
拓跋焘拉远距离看看她,笑道:“只要你愿意脱掉这袿衣长裙,解散这高髻金钗,换穿裤褶,改梳编发,我就肯让你去朝堂!”他的手不自主地就抚上兰修松松缚着的长发上,她高髻微堕,而脑后的长长余发从腰际垂落,以她跪坐的身姿,几乎触及地面,黑亮得如上好的缁缎。拓跋焘在外面奔波辛苦,久旷的人,此刻有美在旁,哪里能再忍耐!恨不得立刻扑到温柔乡中。
谢兰修却突兀问道:“赫连昌被陛下生擒,那么赫连玥宁当怎么办?”
拓跋焘似乎还没想过这个问题,转口就问道:“你觉得我该不该留她?”
这可真是大关节,谢兰修觉出拓跋焘一下子拉开了与自己的距离,双目炯炯,用心在听,但神色里也加了些警觉。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出语是否合适,会不会引起拓跋焘的猜忌,但是话既然出了口,连收回的机会都没有,只好说:“陛下不妨有容人之量。”
拓跋焘浅浅扯一扯唇角:“你的话与崔司徒如出一辙!”
谢兰修不知自己怎么老与崔浩扯在一起!她忖度着说:“妾也不懂这里的情况,不过赫连玥宁和皇后姐妹三人,如今已经是无家无国,只有陛下可以引为倚靠。陛下与她们既然有肌肤之亲,难道就不顾念一二?”
拓跋焘道:“顾念她?她怎么不顾念我子嗣稀薄?”他见谢兰修略略有失望之色,微微一笑:“不过,她这条命,还是留着吧。免得寒了赫连昌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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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昌坐上胡夏皇帝的位置实属侥幸。他上面原有两个哥哥,而他的父亲,亦即名望极大的夏国雄主赫连勃勃本来属意的是赫连昌的长兄,早早的按立嫡立长的规矩立他为太子,而把赫连昌远远地分封了出去。然而祸端总是起于萧墙,赫连昌的两个哥哥为争得父亲的宠爱和皇位,大打出手,骨肉相残。而失去了二兄的赫连昌亦不甘寂寞,趁隙而入,把他的长兄——太子也给杀掉了,逼迫父亲赫连勃勃立他为新太子。赫连勃勃忧愤去世,赫连昌顺理成章成为新皇帝,但他性格暴躁,又好猜忌,宛如一条疯狗,赫连勃勃苦心训练的胡夏军队,生生糟蹋在这条“疯狗”的手上!
这样一个心狠手辣,而又自负狂妄的家伙,被拓跋焘生擒回平城。赫连昌虽然狼狈,但到了明知自己活不了的情形下,他倒也有几分铮铮的硬骨头。一路上詈骂不休,一点都不肯低头服输。
他在牢房里坐了数日,突然被人提溜出来,让他换穿一身干净衣服。赫连昌瞪着眼睛说:“做什么?!”
来人面无表情的说:“陛下有旨,招你参加宫宴。”
赫连昌破口大骂,随即被塞了一嘴的麻胡桃,又被强行剥下已经破烂如絮、臭不可闻的锦绣衮服,换了一身。赫连昌挺着身子,嘴里“呜噜呜噜”地发出谁也听不懂的诅咒声,而后被塞进一辆辎车里,送进宫中。
华显殿里布置一新,绛红色的帐幔长长垂地,虽是白昼,四面宫人还是掌着灯,大殿里明亮得几近耀眼。拓跋焘紫袍垂旒,巍然坐在上首的御座上,身姿挺拔,自有他的威严。而赫连昌被推搡到拓跋焘身前,又给两个带刀武士逼着脱了脚下文履,穿着里头白丝帛的袜子,被强按着跪倒在地,额头着地。
拓跋焘道:“怎么如此无礼!战场上虽是仇敌,来到这里,却还是郎舅。还不快扶起来!”
两个武士这才松开赫连昌,又费了半天劲把他嘴里的麻胡桃拿了出来。赫连昌破口大骂:“佛狸奴!你有种杀了我!你看我赫连昌皱不皱眉头!!”
拓跋焘的脸色变得有些黑沉难看,押着赫连昌的武士摩拳擦掌,做好了听候皇命,直接击杀赫连昌的准备。没想到自己的主上却在唇角扯出一抹笑来,弯着眉眼道:“舅兄受了委屈,朕心里明白。不过两国交兵,朕有朕的为难之处,一言难尽。若说要恳请舅兄体谅,实在不是易事,不过朕用心良苦,实心实意愿意与舅兄修好,朕这一分心,舅兄以后慢慢会看出来的!”
赫连昌别过头恨恨地“哼”了一声。拓跋焘朗声吩咐左右道:“给舅兄置坐席,上酒菜!”
赫连昌嘲讽道:“朕原本在上邽也为妹夫你准备了一席之地,倒不知妹夫何时能去坐一坐?”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妄自尊大!拓跋焘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愚蠢且又自大的舅兄。而当他轻视面前这个敌人的时候,对赫连昌强弩之末的种种作态便只是觉得可笑,而不觉得生气了。拓跋焘笑道:“上邽如今纳入我大魏的版图,何时倒是真要去瞧瞧!舅兄这些日子行旅辛苦,快用些酒肉压压惊吧!”
既来之,则安之,这点子气度赫连昌还是有的。他大喇喇盘膝坐下,伸手理了理宽袖,嘟囔道:“衣裳还学南蛮子!”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滋溜”一口闷了下去,昂着头、乜着眼向上问道:“这里头是什么药?砒霜?鸩毒?给我痛快些的!”
拓跋焘笑道:“舅兄误会极深啊!”他起身到赫连昌面前,从他的案上的酒壶里为自己的杯中斟满,一仰而尽,把空杯底向赫连昌呈示了一下:“舅兄以为如何?”
赫连昌似是有些动容,但心中敌意未除,又是一声“哼”,别过头不说话。
拓跋焘从容回到自己的御座上,顾左右而道:“崔司徒呢?朕叫他拟定恩赏朕的舅兄,旨意该备好了吧?”
旁边一席上立刻有人朗声道:“回禀陛下,臣崔浩,已经准备好了。”
赫连昌回头一看,自己的对面陪宴的十数个官员中,坐着一个个子矮小、其貌不扬,却面生异相的中年男人,捋着胡须,笑容满面地起身,弯弯腰冲赫连昌轻轻一揖。崔浩寻思着赫连氏乃是匈奴、鲜卑等多族的混血,素以不爱读书著称,便没有用那些文绉绉的语词,而是直接道:“陛下厚恩,特赐宫苑最西的别苑为赫连明公准备房舍,赐宫女八十、宦寺八十,日常陈设和坐卧用具均是等同于陛下的规格。拜赫连明公为常忠将军,封会稽公。”
赫连昌听到“明公”的称谓,脸上一阵抽搐——位极人臣方可尊为“明公”,但是自己曾经也是帝王,如今变成阶下囚,纵使用度再等同于拓跋焘,称谓再高高在上,还是改变不了这阶下囚的身份。他冷笑道:“佛狸的厚恩,朕不敢承受,有死而已!”
拓跋焘脸色沉沉,目光望向崔浩,崔浩却是一脸和善而无所谓的笑意,抛个眼色示意皇帝稍安勿躁,笑嘻嘻道:“陛下还有厚恩。不过,要请诸臣回避一下。”
诸臣回避,崔浩却没有回避,拓跋焘很惯熟地让他陪在身边,扭头问宗爱:“皇后呢?”
宗爱一脸谄笑:“皇后娘娘早在后头等候了!只等陛下宣召!”
拓跋焘笑道:“那还不快请皇后进来!她阿兄来了,这么多年兄妹未曾见面,大约彼此都想念得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