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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神麚佳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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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冬刚过,宫中就迎来喜讯,拓跋焘的一个椒房贺氏怀孕了。
这是拓跋焘的第一个孩子,自然是万分珍重。按照谢兰修新修的后宫典则,亦同于南朝的制度,拓跋焘亲自下旨,将贺氏的名位提升至三夫人之一的贵人,仅次于赫连氏两个做昭仪的小公主。
贺氏是北地小户家的女儿,然而妩媚万端,别有吸引人的地方。自打有孕在身,就显得娇贵起来,日日称病,也不来给皇后请安问好,也不大愿意与其他嫔妃往来。
右昭仪赫连玥宁曾是她父亲赫连勃勃最小的爱女,娇惯得性子跋扈,最受不得这些窝囊气,当着其他妃嫔的面冷笑着:“肚子里虽是有了撑腰的了,可是还不知道是男是女,也不知道会不会生个怪物出来,这会子就张狂个什么劲!”
眼见皇后斥了她几句,赫连玥宁一脸不快,谢兰修冷眼看她,自大而愚蠢至此,果然是要自惹祸端的。
面子上自然少不得还要去看望怀孕的贺氏。谢兰修特意跟在皇后之后,一同前去探望。进门便觉得贺氏宫室中一股说不出的压抑味道。谢兰修四下打量,窗户都闭得紧紧的,里外服侍的宫女都是一脸愁容,而夫人贺氏,在帐中说话,有气无力,真的像是生病了一般。
“皇后见恕,妾身子实在沉重得厉害,无力起迎娘娘。”一名宫女打起帏帐,披散着头发的贺氏果然面色萎黄,嘴唇干燥得起皮,令人望之心惊。
“佳缡,”皇后唤着贺氏的名字,轻轻抚着她枯瘦的手,叹息道,“你怎么变得这个样子?若是饮食上有什么需要的,你只管和我提便是了,不必客气的!”她扭头威严地问一旁服侍的小宫女:“你们怎么伺候娘娘的?!别说娘娘如今身怀龙子,无比金贵,就是日常,也不应弄得娘娘如此瘦弱才是!”
吓得那小宫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道:“奴不敢有一分粗疏!只是夫人自从知道怀娠,一直害喜得厉害,病到全无食欲,反而日日恶心作呕。是谁都吃不消啊!”
皇后便又抚慰贺佳缡:“佳缡妹妹,为了孩子,再不舒服也要努力加餐饭才是!陛下何等期盼这个孩子,你不知道么?”
贺佳缡泪眼迷蒙,在榻上颔首道:“陛下厚爱,娘娘厚爱,妾哪敢不珍重身体!如今实在是病不由己,惹得大家牵挂,真是妾的罪过!”
以前在宫中也见过贺佳缡,那时她确是一位美丽动人的女子,可现在竟变成这副模样,着实叫人心惊。谢兰修并不谙医道,但觉得这位贺氏愁苦之貌远胜于病容,眉头紧蹙,竟生生在这十几岁的女孩子印堂间挤出两道皱纹来。
皇后目视左右,又对着贺佳缡道:“我这里也没有特为给妹妹带什么吃的用的来,不过按谢椒房拟的典则,按例给妹妹多加了宫分,其他若有需要,只管来找我要就是。纵使不当是为妹妹,也就当为陛下的孩子!”谢兰修赞服皇后思虑周全,既避了嫌疑,又做了好人。果然见贺佳缡又是泪光点点,俯身在榻边叩首道:“妾多谢娘娘厚恩!”
皇后还想再说些什么,外头一人急急地跑过来,仔细一看是拓跋焘身边最宠信的一名宦官,名叫宗爱的,他气喘吁吁,红润饱满如孩童般的圆圆脸上却不失微笑,上前跪拜后笑道:“原来娘娘在这里,奴找了半个宫掖了!陛下今日大喜,定州和乐陵都奏报发现白鹿祥兆,卜了卦说是上天赐福大魏,上上大吉!陛下高兴,赦免了平城徒罪以下的犯人,还命大宴群臣,厚赏宫闱!”他顿了顿说:“宫里的赏单,还请娘娘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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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来拓跋焘又来到飞灵宫,谢兰修见他神色舒畅,满脸遏不住的笑意,进门就问:“得到赏赐了么?”
谢兰修笑道:“多谢陛下厚赐!”
“是什么?”
拓跋焘从谢兰修捧来的漆盒中挑起几串珍珠,又看看旁边的几匹五色丝帛锦缎,满意地笑笑说:“皇后还不算小气。”
反正是慷他人之慨,也犯不着小气。谢兰修笑笑不言,叫阿萝收拾好东西,亲自为拓跋焘捧上一碗酪浆,虽是飞雪的寒冬,但宫室里温暖如春,脱掉了外褂的拓跋焘适意地斜靠在榻上,看着谢兰修慢慢卸妆,突然说:“你再为我烹一次茶吧。”
谢兰修回首笑问:“咦,陛下今日怎么想喝茶?你不是不喜欢那个又苦又涩的味道么?”
拓跋焘笑道:“因为阿修这么喜欢,一定有她的道理。我试一次不行,试两次三次,多试几次,说不定也会喜欢上呢?”
谢兰修心头感动,顿生出“又逢知己”的错觉,她抬手用一枝玉簪简单挽了挽一头漆黑的长发,笑吟吟道:“好!我这里现成贮的好水,请陛下尝一尝。”忙叫阿萝取了红泥小炉,全套的茶具,以及一瓶上好的春茶、一罐刚从松叶上收集下的雪水。
烹茶的事,谢兰修总喜欢自己去做,雪水中隐然有松柏香气,激荡在南来的蒙顶茶上,微闻沸水气泡的生出和爆裂,似乎还有茶叶在水中舒卷的声音,红泥小炉中橙色的火焰轻轻跃动,温腾腾的蒸汽尤使一室生春。拓跋焘小口抿着酪浆,眼睛却恣肆地欣赏着眼前的美景——那头发没有挽紧,忽然满头青丝瞬间倾泻下来,谢兰修轻轻“呀”了一声,手中却仍握着茶筅和茶杯,只好一甩头,把那碍事的头发甩到颈后去。
拓跋焘再忍不住,放下手中玉碗,来到谢兰修身后坐下,帮着她把头发拢好,那青丝入手滑润如上好的丝缎,散发着淡淡的兰泽,在蒸腾起来的茶香中,别有一番清新。谢兰修觉出他的呼吸深深,似乎在嗅自己的头发,不由面红心跳,手里不稳,几乎要把茶杯倾侧了。
“慢些!”拓跋焘眼观六路,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了那只杯子。他的嘴唇蹭在谢兰修的耳边,声音低沉似有磁性一般,“小妮子慌慌张张什么?”
“陛下打扰我。还……还恶人先告状!”
拓跋焘笑了,伸手帮她把头发用丝带系好,轻轻在柔滑的发梢上吻了一下,这才说:“还我‘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不识好人心!我好心帮你系头发,却没听到一个‘谢’字。”
谢兰修把一杯刚刚烹好的茶塞到拓跋焘手中,嗔怪道:“哄了我说个‘谢’字,能多长块肉么?——烫得很,慢慢喝。”
拓跋焘轻轻吹吹茶杯口的细细水沫,一阵茶香随着腾起的蒸汽涌上来,清冽入肺,拓跋焘脸上略显诧异色,小小地呷了一口茶,却也不赞,只是直直地看着谢兰修笑道:“谢谢啊!”
谢兰修隔着淡薄的水汽看向他,橙色烛火中,他的脸色显得尤为红润健康,谢兰修有些不好意思直面他炯炯望来的目光,撇开视线道:“这次,陛下以为如何?”
拓跋焘又喝了一口,才说:“香气悠远,苦而回甘。”
谢兰修不由笑道:“陛下得茶味了!”
拓跋焘放下茶杯,唇角上弯着,却显得苦涩,良久方说:“其实,我阿娘也是汉人。”
谢兰修第一次听他提起母亲,而且在宫中似乎也讳莫如深,不由好奇问道:“原来先太后也是汉人?可惜……”她怕戳中拓跋焘的痛处,及时闭上口没有再说。拓跋焘摇摇头苦苦一笑,盘着膝坐着,把谢兰修揽在怀里,轻轻抚着她的长发,接口道:“可惜她离我而去太早了。有时我想,其实我宁愿什么都不要,只要有个阿娘陪着我长大。可惜……”
亦是同样的字眼结尾,可言中之意颇令人感伤,满目落寞的拓跋焘失却了平日的巍巍的锐气,竟显出一些少见的颓色。谢兰修不知说什么来安慰他,倒是拓跋焘自己放开了,浅笑着说:“不谈这了。今日其实我很欣喜的。天降佳兆,又逢嫔妃怀子,双喜临门!”
谢兰修心里百味杂陈,有为他高兴而喜悦,也有淡淡的酸涩,轻轻偎依在他肩头,听他的声音从腔子内传来,变得瓮瓮的:“马上过了年,我打算改元。上苍赐我神鹿,佑我大魏繁荣昌盛,一统天下。阿修,你读的书多,用什么字眼合适,你帮我想一想。”
谢兰修忖了忖道:“陛下所说瑞征是一对雄性白鹿,古话说:‘天鹿者,纯善之兽,道备则白鹿现,王者明惠及下则见。’陛下所遇的好事成双,必有大吉庆。陛下改元大事,妾本不敢妄言,不过牡鹿为‘麚’,不如就用‘神麚’为年号。”
“好字眼!”拓跋焘赞道,见谢兰修矜持一笑,不由搂着她吻了一下,“上天赐福,还需人自己的努力,明年改元神麚,朕要借这吉年,做两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