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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甘言如饴 ...

  •   信纸已经有些发黄,信上的日期还是元嘉四年,她还独居飞灵宫为父亲“守孝”,不知这片言只字,又是经过了多少磨难才能到达她的手边。谢兰修泪眼模糊,几乎看不清字迹,而耳边除了自己哭泣的轻响,也听不到拓跋焘任何声音。

      谢兰修抬眼望着他,他模模糊糊的五官带着对她的关切,温煦的笑,一点都没有催促。“佛狸……”谢兰修哽咽着,“多谢你!”伸手把信还到了拓跋焘手中。

      拓跋焘奇怪地问:“你怎么不看?”

      谢兰修说:“不是陛下说,要下嬴一盘棋才看么?”

      “傻妮子!”拓跋焘心疼地揽着她,伸手拭去她脸上珍珠般晶莹润泽的泪水,“看吧。本来就是特意带给你的。”

      谢兰修摇摇头:“人无信不立。”起身收拾了矮案,珍重地捧出拓跋焘相赐的围棋,还残着泪痕的脸上笑容真切,主动伸手取了黑子,之后摊手道:“陛下执白,陛下先行。”

      拓跋焘亦有些动容,肃容坐到谢兰修对面,拈起一颗白子,忍不住还是要赞叹道:“今日更觉出你的气度——以前崔司徒总说,南人‘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我一直觉得矫情,如今比来,南人……”他欲言又止。

      谢兰修抬眼一瞥,见他似是呆若木鸡,眸子里却灼灼有光,一如当年“袁涛”在荆州时,四下眺望,而见群山大江时的那副表情。谢兰修不禁咽了咽唾沫,寻思着说什么才合适,却听耳边拓跋焘的声音带着朝堂上的语气:“怎么?你没什么想和我说的?”

      谢兰修机变亦是很快的,怕他生疑,便笑吟吟说:“所以魏文帝(曹丕)说:‘夏则缣总绡穗,其白如雪;冬则罗纨绮固縠,衣叠鲜文。’倒是意气洋洋。可惜后来王恺石崇斗富,斗掉了晋代半壁江山;最终断送了司马氏苦心夺来的天下——而天下归于刘家,巷陌寒门,竟又是轮回么?”

      拓跋焘挑眉道:“你觉着文帝这话倒是说错了?”

      谢兰修怕被他继续地这样追问,只好装傻道:“我只是觉得,盛衰无常,还是无欲无求来得好。”

      拓跋焘拊掌笑道:“小娘子倒有慧根。”见谢兰修不过弯弯唇角笑笑,再不着一语,素手捏着一枚黑色棋子,捏得那样紧,指尖几乎在颤抖。他放平心思,决意抛开余下的问题,只是在棋盘上落了一子,这才放松神情,看向谢兰修。

      谢兰修下了三盘才嬴。拓跋焘没有多说什么,把怀中的信递了过去。谢兰修看了看更漏,犹豫着接着信笺,却不曾打开来看。拓跋焘道:“你慢慢看就是。先叫阿萝过来服侍我洗脚。”

      他是那样的体贴,可又是那样的让人生畏。谢兰修用着她的小心思,努力地猜,可这男人只留下一个颀长而宽厚的背影,向着外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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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后宫典则,谢椒房已经草拟得差不多了。”皇后赫连琬宁对拓跋焘说,“不过妾极惶恐。妾蒙陛下拔擢后宫高位,心里实在愧疚得很。而谢椒房所拟定的皇后用度、仪仗、权位,实在是妾不堪领受的。”

      拓跋焘漫不经心地瞥了瞥皇后四边,两位昭仪未曾避嫌,一左一右站在皇后两侧。拓跋焘笑着指着右昭仪赫连玥宁:“昭仪觉得呢?”

      赫连玥宁的声音脆亮亮的,带着些不谙世事的小公主的随意和骄傲:“妾觉得,为什么要学南蛮子那套?南蛮子力气小,骑马射箭的功夫也差劲得很,可奸诈得要命!我阿爷还在的时候就说过,南蛮子该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对杀一双,免得祸害世人!”

      皇后一声响亮的咳嗽。赫连玥宁偏过头看看她,吐吐舌头道:“陛下见恕,我阿姊生气了!”

      皇后不由白了她一眼,拓跋焘哈哈大笑,抚了抚赫连玥宁的后脑勺,像对小姑娘似的哄道:“你阿爷说得有道理,你阿姊生气得也有道理。”

      “难不成就我说得没道理?”

      拓跋焘笑道:“你呢,也不是没道理。不过我叫谢椒房做的事,也有我的道理啊!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赫连玥宁点点头说:“好啊!”

      “北边上老和我们打仗的不是蠕蠕(对柔然蔑称)嘛?”拓跋焘看着才十四岁的赫连玥宁,眼角余光却瞥着皇后赫连琬宁,“其实,蠕蠕早在我祖父的时候就和我们是冤家了。不过,他们就是一群没开智识,没长脑子的人。他们作战喜欢骑着母牛,而驱赶着犍牛奔逃。后来其他部族的人告诉他们:‘母牛跑得慢!犍牛跑得快!该骑着犍牛才是!’可这帮蠕蠕人不肯听啊,他们说:‘母牛是犍牛的阿娘,当娘的还跑不快,何况是儿子呢?’固执地不肯骑犍牛,结果敌寇来时,把他们杀得落花流水。”

      他伸手取过放在一旁的酪浆,小小地呷了一口,瞥瞥三个女子的神色,笑笑又讲:“可是现在蠕蠕却强大起来了,几回进犯,虽然为我所退,但是我们也花了不少时间和兵力。如今它还真不可小觑了啊!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他停了停,又说:“因为他们也在学中原之法!蠕蠕首领社仑未承袭他阿爷位置的时候,曾偷偷到中原学习,回来后也把部众编伍成军,也制订了国法、军法,甚至也有了后宫之法。有人反对,社仑杀了一批,杀到血流成河,没人再敢说话为止。而他是对的。当礼法兼备,蠕蠕便上下有序,焕然一新。如今变成了我的心腹大患啊! ”

      赫连玥宁张着嘴怔怔然听着,直到拓跋焘说完了,才抿上撇向一边说:“陛下觉得,我们也要学南蛮子?”

      皇后埋怨道:“阿玥也是!陛下的意思这么清晰,你还顶什么嘴!军国大事,本来就是男人家的事,也轮不到我们操心。陛下觉得谢椒房制定的仪制好,我自然没什么话说的,只是谢椒房太过顾及我们,我怕自己承担不起罢了。”

      皇后的另一个妹妹、左昭仪赫连瑱宁亦道:“陛下所言甚是!我们照做就是了!”

      拓跋焘离开,赫连玥宁才发声道:“你们俩都是傻子吧?陛下捧谢兰修都捧到脸上了!要依我,怎么着都不能让她那么得意!”

      赫连琬宁冷笑道:“你还在说梦话吧?你还当自己是夏国的公主吧?你还当我们那个‘阿兄’是疼爱我们的亲人吧?”她已然泪下,声音铿锵却压得很低,语速越来越慢:“阿玥,阿瑱,我们其实和谢兰修有多少不同?不是一样在陛下的手底下小心翼翼地讨生活?陛下宫中,尚有那么多魏国妃嫔,若没有谢兰修的典制,谁又把我们放在眼里?那日我运气巧,铸成了金人,侥幸当上了这个‘皇后’;他日若有别人也铸成金人,我们无家、无国,没有凭恃的人,又该去哪里死呢?!”

      赫连玥宁惊得说不出话来,低下头不则一声。赫连瑱宁却微微抬起头:“阿姊,我懂。如今我们要立稳脚跟,少不得相互帮衬扶持。谢兰修只要不恃宠而骄,就可以为我们所用,是不是?”

      皇后轻轻揩去眼泪,恢复了她端庄的神色,颔首道:“南方人善于察言观色,她更是冰雪聪明的女郎,你们俩修为道行还太浅,若要不被她看出端倪,就不能怀伪诈之心。她的典则,也是对她自己行为的束缚,若她不逾矩,我们就真心实意把她当自己人看罢!”

      正说着,外面通传谢兰修请见,赫连琬宁端坐在榻上,用手绢擦去泪痕,又就着赫连瑱宁捧来的粉盒匀了匀脸上的铅粉,这才换了笑容:“快有请!”

      谢兰修进来,俯身行了大礼。“何必这样大礼!快起身吧!”皇后赫连琬宁不过虚扶了一把,俟谢兰修起身立在地上,才笑嘻嘻又对她说:“椒房近日辛苦,后宫典则制定得极好,刚刚我们还与陛下说,陛下交口称赞呢!”

      谢兰修暗暗舒了一口气,笑道:“妾无知女子而已,陛下和皇后委以这样的重任,正怕自己肩头不堪负荷,若是能堪娘娘一用,也算妾略尽绵力了。”

      赫连琬宁朝两个妹妹道:“你们听听,南朝的人说话都宛转而有理!你们好好学着点!”

      “娘娘过誉!妾不敢领受!”

      赫连琬宁笑融融地起身,拉过谢兰修的手说:“妹妹何必如此谦虚?我们三姐妹在魏宫,正是没头苍蝇一般,说起来其实咱们四个人不都是外人?倒是我们自己个儿,需有个相互间的照应才是。”

      她的语气那么真切,谢兰修几乎疑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她抬眼觑了觑皇后的神色,果然是一脸诚挚,叫人心头温暖。谢兰修绷直的心神略略松乏了些,但皇后姐妹三个之间,岂有她谢兰修插足的份儿,谢兰修好读书史之人,心里自然还余着应有的警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甘言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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