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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龙荒旷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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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宫中的守卫,也顷刻间被北魏的军队替换了下来。拓跋焘步音槖槖,走在铺着枣木的连廊上,牧犍忍着伤痛,但饶是急急地碎步快走,也还是赶不上前面人的大步流星。
中宫皇后所居的宫室,门扇和窗棂用的是南来的珍贵的楠木,里头帷帐则均是江南的丝帛锦缎,挂着珍珠坠角,金银器皿罗列成行,螺钿漆器摆布四厢,而香炉里袅袅升起的,是当时颇为珍贵的龙涎香料。拓跋焘看看四周,还拍了拍一人粗的方柱,道声:“太奢靡了!”
牧犍敏锐地听出他语气中略微的满意感,屈身道:“皇后娇贵,罪臣不敢丝毫怠慢。”
前面昂然的君王冷哼一声,头都没有回。到寝卧门口,恰好北魏的御医从里头退出来,见自家皇帝,连忙跪下稽首行礼。拓跋焘见御医表情平静,略略放下心来,问道:“公主怎么样?”
御医道:“万幸!公主已经醒了!不过起来后还是呃逆了一阵,人周身无力,无法起身。还有——”他抬头看了看拓跋焘,似乎有话要说,但撮撮牙花子,把话咽了下去。只是看见拓跋焘有进门的意思,御医忙伸手揭开五彩锦帘。
阿昀脸色蜡黄,憔悴得两腮的丰盈都凹陷了三分,一双眼睛在枯瘦的颧骨上方,显得格外大,原本让人觉得单纯可爱的下垂的眼角,此刻为她平添了几岁年龄。她正偏着头,把漱口的水吐在镶宝的银唾盂中,见父亲进来,不可思议地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见她眼角两滴清泪垂挂下来,声音喑哑地嘶唤道:“阿爷……”
拓跋焘顿觉心疼,回头狠狠剜了牧犍一眼。牧犍却很会做戏,早已满面是泪飞扑在阿昀榻前的踏脚上,握着她的手声泪俱下:“阿昀!我对不起你!我竟不知道,你身边的宫人会毒害你!”
拓跋焘一把把他拎开,厌恶地甩到一边:“这事,一会儿我们出去你再好好解释清楚。这会儿,不许在阿昀面前添乱!你滚开!”
阿昀声音发不高,目光却很坚毅,她瞟了瞟被推倒一屁股坐地的牧犍,转头对拓跋焘说:“阿爷,就在这里说。我要知道是怎么回事!”
牧犍看了看拓跋焘,竟然没敢开口。拓跋焘垂腿坐在女儿的高榻前,盯着牧犍道:“你以为一具宫女的尸首就能打发我?小子,朕当监国太子,看群臣耍心眼儿时,你还没出世呢!”他咄咄逼问道:“毒药是西域传过来的,区区宫女怎么能弄到?你屡屡在你寡嫂那里快活,可知道她和你阿姊来往丛密?今儿想知道怎么回事,先把李氏和居延公主交出来!”
牧犍听他一说,就知道北魏的触手早已伸在他身边,绝不是仅仅武威公主一人而已!他头上有些油油的细汗,嚅嗫道:“居延公主在西苑,罪臣可以叫人唤她来。李氏……罪臣想与她划清关系,已经把她遣走了。”
“不要紧。”拓跋焘冷笑道,“传居延公主来就行。”接下来他的一句让牧犍如雷轰顶:“李氏被你藏在酒泉,你以为这样可以保住她?朕派在北路的人已经拿住她了,一会儿就能带过来。”
果然,少顷,李氏被带了进来。跟原先的光鲜妩媚比,此刻的她在重重虐待下,简直换了一个人。拓跋焘抬手捏着她的下巴,笑道:“也不很美嘛!听说精于房中之术,朕北路大将军手下的那些雄壮男儿们,一日数十人,可曾让你尽兴满意?”
李氏双唇颤抖,无力再说一个字。而旋即被推进们的居延公主,一洗先前的狂妄,惊惧得打摆子一般颤抖。拓跋焘用尚未离手的马鞭分别指向两人的鼻尖,问她们俩:“你们是自己乖乖说实话呢?还是朕叫搬些我大魏的刑具与你们见识见识呢?还是叫宫里其他人来先说一说呢?”
居延公主已经忍不住跪倒在地:“我不是存心想害皇后……”
拓跋焘愈发笑得冷峻,李氏和居延公主在这样的寒意威逼下,只恨自己没有早早地寻个短见。拓跋焘扭头问女儿:“阿昀,你想她们怎么死?阿爷都能做到。”
阿昀望了望两个人,说道:“怎么害我的,让她们怎么死吧。我不想虐杀,有碍天道。”拓跋焘虽然不大满意,但既然说了听女儿的,他当帝王的不便出尔反尔,点点头对外头道:“上次她们在皇后碗里下的毒药,也赐她们俩一人一碗。”
他转脸又看向牧犍,他已经目光呆滞,面无人色。拓跋焘道:“阿昀,这个属王八蛋的丈夫,不要也罢。回国后,我再给你挑个好的。”
阿昀泪流满面,抬手拭了拭:“留他一命吧。”
“为何?”拓跋焘横眉道,“你还对他有什么放不下的?”
阿昀捂着自己的小腹,遏制不住地滚滚泪下:“阿爷,我一醒来,御医就告诉我,我已经怀了沮渠牧犍的孩子!”
“阿昀!”第一个从震惊中醒来的就是沮渠牧犍。他痛哭流涕,爬到阿昀的床前,抓着她的双手“嗬嗬”地嚎哭。阿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抽出手擦掉了脸上的泪水,转脸对拓跋焘道:“我恨他,但是我爱肚子里这个小家伙。我不想他生出来见的是继父。”
拓跋焘思忖了半天,看了看哭得真切的牧犍,点点头柔声对阿昀道:“好。但你不再是凉国皇后了,你还是武威公主,享这一方郡邑给养。”他转脸冷冷地对牧犍说:“以后世间再无凉国,只有河西郡。看着公主的面子,朕饶你一命,封做河西王,常驻平城的公主府中。”
亡国之君沮渠牧犍无声饮泣,跪地叩谢了岳父大人的不杀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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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些丧命的武威公主拓跋昀,终于回到了故国,短短一段光阴,把一个天真活泼的少女,变成了经受摧折的憔悴少妇。她执意要先回飞灵宫看看,既是看望母亲,也是追忆曾经的美好时光。
这天,平城飘起了大雪,很快就把皇宫变成了洁白莹澈的琉璃世界。小腹已经微微凸出的阿昀,在宫人的扶掖下,站在飞灵宫的门口。天地茫茫,她的目光也茫茫:母亲手植的那棵梅树,裹着一层冰绡,枝头却有饱满的芽包,看来,一到二月,还会开出一树花来。
“阿昀!”谢兰修在廊下等她,见养育了十二年的女儿缓缓顺着她的声音回过头来,神情有些呆滞,谢兰修心里悲愤难过,不顾宫人的劝阻,踏着刚刚扫过的冰渣,来到阿昀面前,努力笑着对她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阿昀终于扑在母亲怀里,放声大哭起来:“阿娘!阿娘!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世界上会有那么多痛苦的事儿?会有那么多可恨的人?为什么要我毫无准备,亲自去受这些背叛和欺骗?”
她对母亲,毫无戒心,因而也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任性责怪。谢兰修泪流满面地揽住她,拍着她的后背,像她婴儿时经常会吐奶一样轻柔地拍着。她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问题,终于摇摇头道:“世上太多不如意的事,可我私心盼望,我的阿昀永远不去遭遇。她心里能常存着单纯的快乐,不被那些污浊沾染。可是,我错了!……”
她刻意营造了一片乐园,让小阿昀快乐地长大——只是一切来得太快了,她甚至没有来得及教会女儿如何识人,如何猜疑,如何坚强地面对背叛和欺骗,如何在异国的后宫使用权术,她居然就已经嫁人了!
火室(即现在所说的温室,魏晋时就有)中长大的牡丹花,催开时耀目的鲜妍,可稍见风雨,便会摧折陨落,落一地狼藉。
她们抱头痛哭了一会儿,贴心的阿萝为她们披上斗篷,指了指笼着炭火的内室,表示“里头暖和”。谢兰修抹掉了女儿脸上的泪水,又抹掉了自己的,和声道:“进去说。你如今有了身子,就算为了孩子,也当格外地保重自己才是。”
虽然痛苦,但毕竟也就这么就过去了,阿昀心中的疼痛已经磨钝了,只在偶尔想起来时才有些针扎般的感觉。她在温暖如春的宫室里,吃了几块谢兰修亲手制作的点心,摇摇头表示不想再吃了。怕自己又想起那个可恶的人,她抢在谢兰修的问题出口之前,先问道:“阿娘在宫中,一向可好?”
“还好。”谢兰修点点头说,“太子监国,与我这样的后宫妇人无关。我听说牧犍对不起你的事之后,日日在后面佛堂里为你念经,也茹素了近半年。你放心,只要你好,我就好。”
阿昀点点头说:“我也听阿爷说了,幸亏太子阿兄及时把消息报到,阿爷派的御医很是得力,没有他及时的救治,我还不知回不回得来。什么时候,我要到东宫好好拜谢太子阿兄!”
谢兰修笑着听着,但笑容隐隐有些苦涩。因为,她没有对女儿说真心话。
这段时光,她在异常的痛苦中度过,常人都以为她的憔悴和焦虑一定是因为生死未卜的女儿拓跋昀;并没有人知晓,她内心更担心的却是亲生儿子——太子拓跋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