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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受降城外 ...

  •   床上的人儿,脸色蜡黄,呼吸浊重,时不时还惊跳一下。牧犍伸手顺了顺他的小皇后的头发,心里万千思绪,有怜、有悔、有痛、有怕、有忧……早知道世事是这么变化的,当初还不如不想这个倒霉的皇位,说不定他和阿昀在魏宫结缡,还能过些平平常常的小日子。如今,还回得去么?

      可惜,世界上终究是没有后悔药的!

      没隔两日,北凉皇帝沮渠牧犍就收到了北魏的国书。说是国书,辞藻非常不客气,简直是当爹的在训斥儿子一般,最后,北魏以极其傲慢的语气,勒令牧犍交出毒害公主的元凶。牧犍被骂得龟孙子一般,不由得火气也涨上来了,着手下刀笔大臣写了一封义正词严的回信,勉力支持着自己的尊严。接着,把赤珠的尸首和她画押的文书一起送到了北魏。

      “皇后如今可好了一些?”牧犍问北魏派来的御医。

      御医似乎也高人一等,对身为皇帝的牧犍毫不客气:“好在武威公主吃进的毒物不多,又呕吐了大半,如今性命大约是无忧了。但是,这毒物好生厉害!公主日后能不能醒过来,醒过来后能不能恢复到以前那样,臣全无把握。臣倒也奇怪,小小一个宫女,怎么弄得来这样的东西?莫不是北凉的宫里没有宫规?”

      牧犍暗暗捏着拳头,克制着自己杀掉这个傲慢御医的冲动,赔着笑说:“小宫女用心险毒,朕也甚为震撼。恳请御医好好施治,务必救皇后的性命。朕定当重谢!”

      御医点点头说:“这是我大魏的公主,臣自然要竭力救治。陛下重谢就不必了,臣就是领赏,也只敢领我们大魏陛下的赏赐。”转脸留给牧犍一个后背。

      当边关告急的奏报传到牧犍手中时,他只觉得自己额头上层层汗出,用手拭了一把,居然发觉自己的额头冷得惊人。他望了望御书房摆设的沙盘,他的岳父拓跋焘派出兵马三面夹击,而拓跋焘本人,则带一支强健的骑兵,再由八万人压阵,从陇西出发,直到凉州,奔袭速度之快,令已经做好准备的北凉军队都毫无抵御之力。

      “刘宋和吐谷浑,援军到了哪里?”

      朝堂上鸦雀无声,牧犍颤巍巍问了两遍,才渐渐听见空阔的朝堂响起的低低啜泣声。“哭有何用?!朕要的是对策!”牧犍一拍座椅扶手,怒声道。

      他的声音旋即被打断了。拱卫京师的禁军领军将军,跌跌撞撞冲到朝堂上,匆匆解了佩剑,连泥糊般的靴子都没有来得及脱,已然把可怕的噩耗喊了出来:“陛下!姑臧城外,皇后所带的拓跋氏军队哗变!”

      牧犍忍不住地牙齿打架,茫然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竟然似哭似笑地“嗬嗬”作声。

      “陛下!”终于有人发声,“魏军势如破竹,锐不可当。所过之处,投降迟缓片刻,攻城后便要杀尽守军;若稍遇臣民抵抗,便是屠城……”广厅中啜泣声渐渐变高,亡国之声不绝于耳。发言的那个声音也渐渐高亢起来:“血流成河,尸骨如山,见者掩目,闻者惊心!陛下!黎庶涂炭,惨不忍听!社稷崩塌至此,除却请降,已经再无一条活路了!”

      打,打不过;降,大约自己亦无生理。

      牧犍泪流满面,问道:“可否拿拓跋皇后来要挟拓跋焘?”

      众臣面面相觑,终于又有一个大胆地站出来捧着笏板道:“若是拓跋焘不顾念女儿,此举无法退兵,陛下又当如何处置皇后?那时,只怕祸事就不仅是陛下一身所受,亦将是一国黎民所受!”这话一出,大家都不愿意了,“叽叽喳喳”议论起来,少数几个主战的,几乎被其余人的口水淹死。主降的揎臂捋袖,大声叱咤。牧犍本来就是一个不甚有主张的人,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耳边“嗡嗡”的,宛如数万只蚊蝇在绕飞。

      “别说了!”他高了一声,接着就再发不出力气来,低头支颐,垂泪挥手道,“朕一身生死是小,万民存亡是大……所谓交好的国家,皆俱袖手,作壁上观;北魏军伍,内外交困,姑臧很快就不过一座孤城了。守,有意义么?”

      他终于下定决心,说出了“降”字,话吐出来,结果注定了,仿佛人也轻松了。刚刚喧腾的朝堂又变作安静的模样,那些揎臂捋袖的大臣们又捧着笏板山呼“陛下圣明”。牧犍用奇异的目光打量四处,便也露出奇异的微笑来。

      *******************************************************************

      清月如霜。

      在城郊简易的茅庐四面透风,只着白葛衣衫的沮渠牧犍冻得浑身发抖。“今日,是什么时候?”牧犍遥望着天上一轮明月问,“怎么月亮这么圆,这么亮了?”

      一旁的侍宦低声道:“今日是八月十四。明日就是中秋。”

      牧犍神色有些恍惚,中秋月圆人亦圆,多么美好的日子!可是明日却是他作为一国之君卑躬屈膝,向北魏投降的亡国日子!多么讽刺!

      他茫然地望望茅庐外头,高大的姑臧城墙在月光中泛着淡青色,雉堞错落交替,整齐有序,而墙缝里似乎生着蔓草,柔韧地攀援着。若是战一战,未必战不过……牧犍很快打消了自己的妄念:从陇西到河西,一路山势险要,河流湍急,城池哪一座不是崔嵬高耸,又哪一座不是被拓跋焘打得夜夜鬼泣?

      他的目光收近了些,便见不远处停放的辎车,上面放着一口棺材,原是古来的受降仪式,请降者表示有罪当死的意思;而理论上受降者应焚烧掉这口棺材,表示自己的宽宏大量,赦免罪行,是谓“爇榇”。但想到拓跋焘弯着嘴角睥睨天下的模样,牧犍不由打了个寒颤:以拓跋焘的任性妄为,只怕这口棺材要得其所用了吧?他想着自己将要躺进去的模样,心底里那股寒凉,顺着脚底往上蔓延。

      好容易熬到天明,东方霞光万丈,美艳不可方物,牧犍瞥了一眼,愁思又起,泪滴挂腮。

      “来了!”

      他转过神儿,瞠目看着东边五彩斑斓的天地交汇处升腾起的数丈尘嚣,接着马蹄声入耳,渐至震耳欲聋。牧犍知道终于躲不过了,长长地吐出了胸中的浊气,抬手擦了擦眼泪,从身边侍宦的手中接过一条白绫,裹在颈项上,又示意他们把荆条缚在他背上。最后,牧犍与朝中群臣、将士五千许,都穿着白皑皑的孝服,跪伏在尘埃中,静静候着拓跋焘大军的到来。

      亮锃锃的明光甲、锋锐的刀枪剑戟,此刻破烂儿一般堆放在一边以示“解甲”。黑压压的五千余人,穿着单薄的衣衫,在清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然而无一人敢抬头望一望骑在黑色骏马之上的拓跋焘,只能听见他轻轻地“哼”了一声,而后他身后万马齐喑,数万将士肃立着,连金属兵刃相击的声响都不闻。

      “罪臣沮渠牧犍,携凉国姑臧城中文武,恭迎陛下!”牧犍自己说着都觉得鼻酸,吸溜了一下冷得发痛的鼻子,把身子又伏低了一些,带着些微的泣声,“罪臣以卵击石,岂堪与陛下为敌?今日罪当身死,榇材已备,求陛下赐死,但全凉国黎庶的性命!陛下天授大德,威震四野,罪臣将奉送国祚,乞求苍生能在陛下庇佑之下安享福祉。”

      拓跋焘骑着黑马,绕着牧犍兜了两圈,终于发声道:“写得好文章啊!”

      牧犍低伏得几乎五体投地,他听见自己不由自主地使额头“砰砰”着地,项上白绫被风吹起,卷着沙土,几乎迷了他的眼睛。

      拓跋焘冷笑着四下看了看,吩咐自己身边的几员将官或收拾甲胄,或看守俘虏,或洞开城门,安排妥当了,他摇着手中鞭子道:“牧犍,朕,好失望啊!”

      “陛下!”牧犍心慌意乱,磕了个头道,“罪臣惶恐,帷薄不修,使陛下失望,实则绝无叛逆陛下之心!”他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觉得背上突如其来的一道剧痛,虽是强自忍着,还是差点呼喊出声。

      拓跋焘的长鞭在空中划出了第二道弧线,带着犀利的破风声,再一次落到马下俯伏的人的脊背上,在第一道血痕的旁边,又画出漂亮的一道。鲜血很快洇了出来,渗在葛布的衣衫上不断地漫开。牧犍死死地咬着嘴唇,用他仅剩的一点尊严,熬住了毒辣的第三鞭,疼痛得浑身都在颤抖。

      拓跋焘不按一般受降的规矩来,辱及一国君王,北凉的群臣们兔死狐悲,啜泣声像雨点滴在水中一般,不断地传过来。拓跋焘却显得一脸满足,眯着眼睛看着在自己皮鞭下颤抖的女婿,又看了看那些低头掩饰着一脸愤恨的北凉群臣,冷笑道:“这算是当岳丈的,教训不知趣的女婿!”

      他看了看辎车上的棺材,一抬下巴道:“把棺材烧掉!押起沮渠牧犍!大军进驻姑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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