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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姜既白睁开眼。
      那个梦悠长而又轻柔,像是陷在柔软的羽绒被里,懒洋洋的不愿醒来。窗帘没有拉严实,漏出几点阳光落在青砖上。清早的阳光是稚气的小孩子,熙熙攘攘的,磕磕绊绊的,在砖头上抬着笑脸朝人扑过来,不得不伸手去挡一挡。
      他躺在床上,将以前的事在脑海中仔细过了一遍,心满意足的穿衣起来。
      比他起得更早的是姜老爷和沈秋原,他去饭厅的时候他们两位已经用完早餐,在喝茶聊天。经过一夜,气氛缓和不少。
      见姜既白下楼,姜老爷点头示意,又把注意力移到谈话上。姜既白拣了素淡的米粥吃,配着酱瓜和小菜,竖起耳朵。
      沈秋原在姜既白出来时,看似随意一瞥,实际一直留着心眼用余光注视他。昨晚在客房里,他翻来覆去的想他们的相识相知,那不是美好的梦境,那是巨细无比的事实。记忆中有盛放的鲜花,有消失在吻中的晚餐,有梧桐枝头缠绵的蝉叫;也有散发腐败的土壤,剩着油迹污痕的餐碟子,暴风雨过后溅了一身泥的躯壳。他秉持着理性的科学态度把所有细节拼凑起来,一个活生生的立体的人从脑海中站起来,生动的微笑、发脾气。爱与疼痛握着同一把刀,在心口留下的划痕都是刻骨铭心的。
      只听姜老爷道:“许先生刚从北边回来,说是战事吃紧,如今世道真是不太平啊。”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摆出一副看破红尘的老神仙架势。
      沈秋原分出神来应付老爷子道:“这些离上海还远着。不过近年生意是越做越不景气了,打仗的缘故吧。”
      姜老爷笑道:“沈家生意有你打点,怎么会不景气,只该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吧。要我说,现在正是年轻人的天下,若是既白有你一半懂事聪慧,早些学做事,我也可以放心将家业交给他,自己去享清福了。”
      姜既白放下筷子,玩笑道:“爸爸,你每次都这么说,我看你身体好得很,还是多让我偷懒几年吧。”
      姜老爷对这个嘴甜的儿子轻骂了几句,喝着新泡的龙井,扭头看向窗外欣欣向荣的庭院,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

      姜太太携着大媳妇月珠,三女儿铃兰,四女儿雪兰来见姜老爷。他人面色如常,只是雪兰觉得这偌大的饭厅,总有无数的笑声挤眉弄眼的将她缠得喘不过气来,尤其是沈秋原,那对眼即使带了眼镜也像是不出鞘的快刀,自有一阵寒意,不免尴尬起来。
      沈秋原本就是被姜既白用借口留下的,此刻便匆忙告辞,脚底生风,公务繁重的借口仿佛真的似的。
      姜老爷客气一番送走他,想起自己家中的琐事没了欣赏的好心情。家务事他是顶不耐烦的,心中咀嚼着那不成器的四女婿名字,暗叹若是幺女当初嫁给沈秋原而不是沈三爷,也就没这等麻烦事了。
      这些姜既白全然不知,他刚去书房不久就被姜太太拖来陪听抱怨。
      对于姜老爷,脾气是可以发的,但事后乖乖服软认个错,长叹一声也就罢了。姜太太不一样,由姜公馆只安了一位姨太太便可窥一般。她是名出色的外交家,长了张七窍玲珑嘴,人吃饭喝水也能拿来做文章,冲她吼一句,便声泪俱下,流利的哭诉,更让人惊奇的是这种恰到好处的哭诉极其得人心。
      姜既白对于自己的母亲只能讨好,幸而姜太太宠溺,许多事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由他去。然而今日,她的气愤没有消退,又有女眷在旁煽风点火,拉着儿子的手翻来覆去道:“绝不能便宜了沈家的三少爷!”
      姜既白发了一会儿呆,喝了一壶茶,剥了一小碗核桃,总算有仆从来传话,让他去姜老爷的书房。
      姜老爷虚虚的问候了四小姐几句,便直奔主题:“南京那群不成器的,帐有几处不大对,你过去看看。”
      姜既白领了命,马不停蹄地赶到南京。
      到了南京他反而悠闲下来,在酒店休息了半日,晚上乘着夏风,将手摆在身后,于秦淮河畔闲情漫步。
      这不是姜既白第一次游秦淮河,却是第一次一个人。他的身边总是有许多形形色色的声音,它们哭,笑,哭着笑,笑着哭,永远在耳边窸窸窣窣的叫唤,不死不休。
      然而现在这条清水做茧将他包住,隔断了所有的烦杂。姜既白走近,稍弓着背,这地上只有他一个,这水中只有他一个,这呜呜的风中也只有他一个!
      那吸收了夜色的鸦青缎子忽然被几点火光点着了,抖动起来,纹路像泪水似的流。姜既白抬头,见有“七板子”摇近,舱前悬挂着灯彩,在飘渺中自有一段艳俗的风流。他笔墨不多的脑子里突然浮现那么一句——城下秦淮水,年年自落潮。这潮水奔向哪里,却不是他所关心的。
      姜既白感到无趣,对船家招了招手,跃到小船上,送他回去。
      因为昨天歇息的早,次日精神气爽,一大早就来到南京的分公司。分公司的负责人是徐先生,徐鹏飞。徐先生年方五十,大腹便便,略有秃顶,然谈吐幽默,朋友远交五湖四海。
      徐鹏飞见了姜既白,先是一愣,很快便堆着笑容把人迎进办公室,道:“既白啊,你来的不巧,正忙着呢。坐一会儿,我寻几个人来,陪你逛逛。”
      姜既白道:“这么忙,我就不打扰了。”起身欲走。
      徐鹏飞连忙拦住:“等下,等下!你都来了,我怎能连杯茶水都不给你喝。快坐!我去处理些事情,马上就好……你刚来吧?去我家休息,我们家那小子老嚷嚷着要见你呢……”
      姜既白两腿交叉相叠,双手平放在裤子上,微微向前探身:“我昨天下午就来了。”
      徐鹏飞那像机关枪突突突的话冻在嘴边,顿了一顿,生生的将它咽下去,复又笑道:“你怎么这么见外,也不来我家坐坐。”
      姜既白伸出一只手指放在唇上,轻嘘一声:“我去陆公馆找雯凤了,可惜她不愿见我。”
      陆雯凤是南京大亨陆海川的大女儿,性子清高,实实在在的冰美人一个。
      徐鹏飞之前就有听到过风声,姜既白爱美人儿是出了名的,又急着去摆平账簿,并没有特别在意这个借口,热情的再三挽留姜既白,见他不肯,顺水推舟的送走了这座小佛。
      过几日,陆公馆大摆了一场宴席,在座多富家子弟,徐鹏飞思量着姜既白年纪不小,来赶这场相亲宴也很正常。况且他小心注意了姜既白,日日只是去痴缠陆雯凤,或去秦淮画舫,四处闲游,就是不肯安分待着。放宽心,请姜既白去锦江南京饭店吃了饭,又陪着去舞场跳了舞,玩到十一点,才疲乏的回家。
      徐鹏飞回去休息,姜既白却是年轻人,抱着美娇娘跳个不停,那五彩的灯光变换着打下来,是杨梅紫,睫毛上都沾了些紫闪子,显得眼睛格外水灵。
      舞曲一变,他将手一松,下了舞池坐到沙发上休息。
      沙发一边已经坐了个人,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那声音也是低哑的:“二爷,账单亏空的去向已经查明白了。徐鹏飞嗜赌,欠了场子三十九万,刚用公款填平。您说我们……”
      姜既白勾了勾食指,那人犹豫了一下,走到他面前垂着头请示。姜既白把手中的酒朝他泼去,淋了个透心凉。
      那人又惊又怒:“二爷!”
      姜既白冷笑道:“你不是很有本事么,嗯?——你这么有本事还让我来教,我可担当不起!”
      那人抬头见姜既白白中透青的脸色,连忙又将头低下,嘴里喃着:“我……”便不再言语。
      姜既白捏着空酒瓶细长的脖颈,用瓶底轻轻敲着他的脑袋:“我来的时候老爷子关照我,分公司里有他留下的暗棋,我只当你察觉了不对,叫人来查账——我不知道你自己会查!你算算这几天你找过我多少次,你和我讲过多少!现在证据都在手里了,来问我怎么办,难道我还会替他掩护不成?!”
      那人看了姜既白一眼,诺诺道:“是、是老爷说这等小事不必二爷操心。”
      姜既白心道这老不死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面上却仍端着,过了半响,才放软声音道:“这不是你的错,起来吧。”
      那人起来了,只盯着姜既白,姜既白拍了拍沙发,见他不动,笑了一笑:“小事你也要和我说。你同我讲了,如果是小事,我可以痛痛快快的去玩;如果是大事,早些告诉爸爸好让他拿主意。你一个人,像个闷葫芦似的,不免让人觉得——”眼珠幽幽的转了个圈,“居心叵测呀。”
      那人脸色一下就白了。
      姜既白却仿佛没说过什么,摆了摆手道:“你回去休息吧,我在这玩会儿。”
      那人正寻思着要不要给姜老爷打个电话,听罢草草退场。
      姜既白似乎疲倦极了,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昏昏欲睡,强撑着回了酒店。
      他半眯着眼,心中何尝不知道人家瞧不起他,只当做祖宗不得已供着,敢怒不敢言——不过那又怎样,那人被泼了一身酒不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吗,他有的是钱,有的是跪在脚边讨他欢喜的人,没必要窝在南京受一包气。思及至此,恨不得插翅飞回上海逍遥。第二日,也不顾别人虚弱的挽留,赶乘去上海的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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