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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原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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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来越冷了,落木萧萧苑里一片萧索,残枝上挂着一牙新月,不祥的气氛仿佛预示着将有大事要到来了。
暖一壶酒,一锅热汤翻滚的牛肉飘着温暖的香气,翩翩笑着端上几个小菜,拢膝坐在卓念的身边。
卓念是离不开酒的人,近日来喝得更是比一个月前刚来的时候多了。翩翩发现原来他并没有因为这十三年的离别而脱胎换骨,他依然还是那个只比自己大三岁,疼她爱她的哥哥。他小时候紧张的时候总是紧紧攥着左拳,这个习惯现在也没有改变。做了剑主的卓念一点也不坚强,越来越近的决战常常让他从梦中惊醒,睡觉的时候也决不松开紧握在手中的殒蝶软剑。原来他毕竟也只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少年,原来他的准备并不如他话中准备的那么周全,万无一失。
“哥,你还记得咱们小的时候,娘常常对咱们说…..”
“…人的性命不分贵贱,不管是王孙还是乞丐,人家的性命一定要珍惜,万不能起害人之念。”卓念抢过翩翩的话头,摇头晃脑地说道,“她那时天天说,绝对忘不掉的。”翩翩抱着他手臂,道:“是啊,你还记得。可是你自己的命也是命啊,你怎么不珍惜呢?”
卓念拍拍翩翩的头,道:“不要劝我,没用的。我已经下了战书,决不能也不可能反悔,我已想好了对策,你不用担心。”
“只有你一个人!绝对没有赢的可能!你一个人是办不到的!”翩翩直视着卓念的眼睛,坚定不移。卓念迎着她的目光,眼睛里漾着盈盈的笑意,唇角勾起一丝带有嘲弄意味的微笑。他弹弹身上的浮土,拉着翩翩一起站了起来,指着窗外的落木萧萧苑,笑道:“谁说只有我一个?”
翩翩顺着他苍白修长的手指,目光越过高墙,竟看见几点微弱但确实存在的亮光。
“那是……”
卓念抖出软剑,向左一削,随着一声清喝,一截薄可透光的蜡烛被扬到空中,火苗跳跃,随时有熄灭的可能。卓念趁着蜡烛扬在空中的当儿,右手中的软剑挽成一朵华光流转的银色剑花,眨眼之间,剑花经过火光,银与金的交融,那束火苗便被以雷霆之速分成了六朵,分撒空中,飞至苑内,升得好高,转瞬之间又随风而逝了。
翩翩颇佩服地看了卓念一眼,本来她想,他如此年轻就成了洛剑剑主,定有不俗之处,早已猜到他的武功定是高绝的了。上一次见他一招击败李故然,以为对他的剑法有了一定的认识,万万没有想到,卓念的剑术竟然没有特别鲜明的特点,有时简单精准,有时竟也如此华丽曼妙。
翩翩正欲开口,只觉一阵风吹灭了烛火,四周顿时漆黑一片,只能看到萝撷阁的灯火在似远而又不远处摇曳着。
“哥哥…”
卓念拍拍翩翩的背,柔声道:“你看。”只见六条人影神不知鬼不觉已站在了两人面前。
借着依稀的月光,翩翩艰难地渐渐看清了六人的衣饰样貌。
六人一字站着,中间的两个是女子,其余四个全是男子。两个女子的年纪都在二十三四岁间,四个男子相差也不甚远,最大的不过三十左右,其余两个都是二十七八岁光景,翩翩注意到,其中一个左手少了一根小拇指,最小的那一人与卓念年纪相仿,六人一色的黑衣,在黑夜里流淌着月的光华。
那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率先站了出来,对卓念抱了抱拳,声音低沉和缓:“德旻等人见剑主讯号,见过剑主。”卓念一挥手,指了指翩翩道:“这是我妹妹翩翩。”六人对他点了点头,翩翩微笑回应。
德旻道:“不知剑主有什么吩咐?”卓念指了指那两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吩咐道:“宋白、潘屹之,你们两个去把屋里那口箱子抬走吧,所有的只差‘敲破竹’了,再有进展我会叫你们两个来。”宋白、潘屹之依言抬走了箱子,跳墙而过,身姿轻盈,行动一致齐整,所抬犹如无物。
卓念站到那两个女子的身边,对翩翩介绍道:“这两位是赫泽和乱尘,你挑一个跟着你。”翩翩奇道:“那是为什么?”卓念一笑,示意她们二人解释。
二女中一个身材高挑,肤白如雪,眼睛里泛着海一样迷人的光泽的,竟是个胡人。一个表情严肃无比,虽然美丽却不怒而威。
那个胡人目光深邃,一忽儿却又如春水中碧波荡漾,涟漪片片,她温柔笑道:“我是赫泽。武功是不及乱尘的,唯有在毒药上有一点小伎俩。早听你哥哥说过你,今日见了果然不枉。你办事情需要有人帮忙保护,我们就是来办这个的。”
翩翩微笑,等待乱尘说话,那乱尘却甚为骄傲,见赫泽开口,便不屑再介绍自己。翩翩无奈地对卓念一笑,道:“如果一定要选,那我选赫泽好了。”卓念点点头,似乎认为翩翩做了一个很明智且识趣的选择。赫泽一笑,道:“那今后就蒙翩翩妹子照顾了,找个借口让我留在楼里,事情办完后我自会想办法无声无息地离开。”翩翩亲热地挽住她手,深喜她的热情活泼,并没有像洛剑的其他人一样面无表情,冷漠深沉。
乱尘意味深长地看了卓念一眼,躬身离去,眼前只剩下德旻、赫泽、卓念、翩翩和那个不知名的少年。
卓念没有说话,旁人也只好保持着一段尴尬的沉默,他们素来话都是少的,终日里沉默着生活,战战兢兢,随时警惕剑主为了复仇成功所设计的层层考验。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身上是没有致命伤的,没有一个人会不明白活着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
“这次见面直到执行任务那天,我不会再召唤你们,你们尽快换个落脚的地方,一定不要疏忽职守,以免被人发现。抽拔第十一拨人力,联系方法就按第十九套商量的办。”
“新弟子的加入就由乱尘负责,你们回去转告她。标准绝对不能降低。”
“倘若这次不成功,剑主一职就由德旻暂替,等新弟子加入后即带信物去破血宫请求支援,指定出新剑主。听懂了吗?”
德旻呼吸一滞,轻声道:“那是不可能的,此行一定会成功。剑主乃是我派嫡系,失去剑主,洛剑失去根基。将一无所有啊!”
卓念微微冷笑,道:“你道那破血宫‘二使三上殿’是什么人?所谓‘嫡系’之类的话再不要说,‘洛剑’只是下属,服从命令就可以了。这次的事情我已经报告了三殿,一定会得到解决的。”
德旻不再言语,只得躬身,待卓念吩咐便转身退下。卓念果然已经厌倦了,懒懒散散地挥了挥手,只是风起的一瞬间,‘洛剑’的门人消失得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翩翩从未听过破血宫的名字,正待提问,卓念却左手一圈将她紧紧搂在了怀里,胸腹相贴,翩翩顿时一阵紧张,不禁问道:“哥哥,怎么了?”问声未绝,却感觉腰上一冷,原来卓念的‘殒蝶’已悄无声息地出鞘了。
卓念昂首朗声问道:“卓念敬朋友遵守江湖道义,并未走近偷听,因此隐忍许久,如今卓念事已办完,可否请朋友现身相见?”
翩翩一凛,才知原来一直有旁人在附近,若非此时紧紧靠在卓念的怀里,温暖安全,早已一身冷汗。不知为何,卓念的怀抱竟是让人如此有安全感,不知不觉,就全身心地托付于他,丝毫不害怕。
只听黑夜之中,树叶间“啵”地一声荡开,一个温柔婉啭的女子声音低低细细地传了过来,绵绵的,让人筋骨酥软。
“小女子倒不像剑主大人般急于相见,我此行乃是为了探探大人的底细,顺便打听打听那神乎其神的破血宫。咱们先斯斯文文地说说话,一会儿再动手不迟。”
卓念无所谓地撇了撇嘴角,表情却忧伤起来,他轻轻放开翩翩,右手一个漂亮的长剑归鞘,殒蝶瞬间就将那一身的月光带回了黑暗。
翩翩急忙拉住了卓念的手,急道:“哥哥,这人很不简单的,好像…是华裳姐姐。”卓念挑起眉毛,兴奋道:“哦?是‘四大常驻座上客’之首的‘天羽仙衣’华裳吗?这可有意思了。翩翩,破血宫的事情你想不想听?”翩翩点点头,虽然不清楚卓念的打算,但是就是知道,他说的每句话都不是废话。
华裳幽幽地叹了口气,道:“翩翩小妹子,你的嘴巴也太快了。枉你也是楼中的金字招牌,竟然如此轻易就将楼中第一的座上客的名字报了出来。倘若因为失去了神秘感害我听不到破血宫的事,我可真是和你没完了!”翩翩笑笑,只偏着头,等着卓念讲故事。
“破血宫乃是江湖之中最神秘的地方,与轩辕家、白玉冉家齐名,并称为三巨头的,只是因为行踪诡秘,所以一直被称为‘魔宫’,因此鲜为人知。”
“和轩辕家齐名?这世道还真是正邪不分了!”华裳的话语中流露出一丝苍老的气息,翩翩却已是急不可耐地想要继续听下去。
“它的所在地是个天大的秘密,只有宫中少数人知道,大多数宫众终生也不离开破血宫一步。”
翩翩道:“武林中竟然还有这样近于传说的地方!七星连钺楼虽然不及天易楼耳目通天,但也绝不是个闭目塞听的山村野店,这么稀奇的事情我竟然从未听任何人说起过。”卓念一笑,答道:“听说过的,多年前闹得满城风雨的尸越魔宫其实就是破血宫的前身。我知道的也甚少。只知道宫中最大的理应是破血宫宫主,然而如今的破血宫中真正握权的乃是神尔左使。”
卓念微一叹气,眼神中满是向往与憧憬,翩翩见他这等神情,不禁大为好奇,问道:“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竟能让哥哥也如此神往?他今年多大,长相如何?武功很强吗?”卓念还未答,却听华裳幽幽道:“莫非是那个被江湖中盛传为魔君转世的总是一身明黄色的小孩子?我曾经认识轩辕家的一个朋友,或有耳闻。”翩翩闻言睁大了眼睛,道:“被称为‘魔君转世’?真的吗!哥哥,是真的吗?”卓念无可奈何地看了华裳一眼,叹道:“世间的传说往往是道听途说的多。华羽衣你确实朋友遍布天下,竟然连天阙斋内也有认识的人,只可惜你这次听到的传说并不是真正的传说呢。”
他微微皱眉,修长的手指顶住自己的眉心,道:“破血宫的神尔左使大人确实是一个不同于常人的神奇般的存在,他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传说,他是个名副其实的神话!对于他,凡是略知一二的人没有不服气的,凡是有幸目睹他的神采的人,没有不倾心的。纵观这偌大江湖恐怕也只有轩辕家未来的主人才能和他比肩啦。”
“胡吹大气!”
华裳冷冷地讥笑了一句,卓念却不以为然,道:“华羽衣尽可以为我是在吹嘘,只是卓某从来不拿讲话当作放屁。我洛剑剑派百年前也曾经贵为各派之首,但是说句实话,若是我洛剑剑派在祖师欧洛先生之后能出一位像神尔左使大人这般的英雄,恐怕如今的江湖上称雄的还会是我们洛剑剑派。在卓某看来,千年武林,能及的上左使大人的,古往今来,不出五人耳!”
“那个左使,长什么样子?”
卓念有些为难道:“我也还没有见过,只知道年纪很轻。江湖中见过他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见到的也很少是他本来的面目,破血宫的人又足不出户,因此几乎没有人知道。”
华裳低声浅笑道:“倒真的很想见见他呢!”
卓念突然施展一个极快的身法,将翩翩挡向自己的身後,对着一片虚空猝然出掌,掌风飘摇,待到掠过七下,翩翩才听见华裳在周围游走间“悉悉率率”的羽衣声响。
这正是华裳赖以名动江湖的“天羽仙衣舞”中的“翩跹步”!
华裳不愧是武林中成名已久的一流高手,足下流畅踏走的“翩跹步”抬脚落地之间竟盖括了八方所有的出路.她腰肢弯曲的角度简直让人扼腕,如同敦煌壁画中曼妙的飞天破墙而出,恍若天人。
卓念以前是从未见过华裳的,如此贸然应对更谈不上成竹在胸,他只有尽力护着翩翩,他心中有太多的顾虑了。
他不知道华裳到底是敌是友。
没有人会为了试探对方的实力而使出赖为后路的杀手锏,何况,“天羽仙衣舞”从来也不是一般的杀手锏。一应出手,必有一方是要受伤的!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江湖之上,能有信心在“天羽仙衣舞”之下全身而退,没有丝毫损伤的,决不出十人。
卓念深深知道,就算是他父亲鼎盛的时候,也未必在那十人之列!
然而,尽管情势如此紧迫,他对华裳的来意还是存有一丝疑惑。卓念以自己的内力织成密密的网,几乎将八人所在的空间与外界隔绝,纵使以华裳的能力,这层音网她是绝对破不掉的。既然如此,“破血宫”这个鲜为人知的名字她绝对不是从自己这里听来的,能够知道这个名字的人,绝对不是听命于人的杀人者,这,是他对未来的信仰,他坚定不移。
“翩翩,你怕吗?”
这一句话,隔了十三年,终又响在耳畔,身边的人,除了彼此,却早已不在周围。
翩翩的眼神刹那间陌生起来,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意。虽然依旧手无缚鸡之力,然而今日的她却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会死死拉住敌人衣襟来帮助哥哥逃跑的小女孩儿了。此刻的她眼神中的沧桑竟然不亚于百岁的老人,那是一抹纯净的夜色。
他也在那个刹那之间明白,原来这次的打斗是属于三个人的。
卓念张开双臂,阖上双眼,深深呼吸,吐纳间凝集了自己近九成的真气,鼓荡的风灌满了袍袖,在月色下,他的脸色愈发苍白如纸。
那一把如水的软剑缓缓出鞘,承袭了一夜的月色光华,其清其哀,如同欲滴的眼泪一湾,让这瞬间的痛楚升到了极致。
绚烂的转身,两人同时纵跃离开地面,腾升至空中。华裳彩衣飘动,流转着虹彩,灿若云霞,在夜色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她身子倒挂,以一个奇异的角度,双掌叠飞,直压下卓念面门,掌风温柔如三月的阳春初来,却暗含着让人毛孔紧缩的诡异力量。
卓念叹息一声,知道让她取得了先机,双手左右一拢,清啸一声,殒蝶软剑竟在不思议间弯曲向下,以剑柄顶在他背上,成弹簧之势,任他左右所用。他单脚点在地上,姿态飘然若仙,一个撑压间,身体以极快的速度猛然上升,双掌抵住了华裳挥来的右掌,左腿踢向她腹部,迅速化解了一番猛烈的攻势。
“好小子!”华裳一声呼喝躲开踢向唯一破绽的攻击,手下却没闲住,反而以不进为进,右手顺势一翻,将那一袭羽衣飘然解下,任它如逝水般流向卓念。
卓念微微错愕,不明白她的用意,却发现在月光照耀的地方,那羽衣边上的棱角竟然泛着厉刃才有的光,不由得佩服这女人的大胆与智慧。
兵器乃是习武之人最在乎的东西了,没有人会随意将浸润手边多年的兵器如同暗器般不在乎地掷了出去而丝毫不计后果。羽衣是华裳多年来从不离身的最不像兵器的兵器,恐怕只有死在华裳手下的人才知道,原来华裳的羽衣根本就是无数的兵刃和暗器织就的,那些美丽的羽毛,其实是最让人无法设防的催命符,在你最不经意间,割断你的喉咙,而“翩跹步”却只是华丽的障眼法而已,迷惑人心,惶惶之间,取敌性命。
卓念面对飞来的近在咫尺的羽衣,却不能有丝毫的躲闪。背后就是他唯一的妹妹翩翩,他被迫正面应对,哪怕是被这些羽毛插个满头满脸。
光华暴现,卓念闭上双眼,他倾听袭来的道道风声,嘴角勾勒着坚决。
“你知道吗,一个自古以来从来没有告诉过‘洛剑’以外的人的秘密。”
以剑尖儿为源,那光刺过华裳的双眼,干净利落的一剑几乎掷地有声地落下了,他竟以整个人为盾,以他全部的力量,带着那羽衣钉向了那个最大的杨树树干。待到那道剑光消失,卓念整个人如剑般停在那树上,一动不动,时光静止,仿佛一尊铁浇铸的雕塑,经受了战斗的洗礼,浑身的伤口不下百处,而卓念背后的翩翩,毫发未损。
“哥哥!”
这场战斗,竟在她还没有看清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世间的画面竟只剩下那一幅:千疮百孔的兄长对着那件刺猬般的衣服,一脸的温和。
她跑上前,眼泪无声地落在卓念臂上十二道发丝般粗细的伤口上,卓念看着血一道道渗了出来,网线般纠缠着他的臂。他腾出一只尚还干净的手,捋了捋翩翩的头发,轻声道:“去,拿酒来。”
华裳缓步走来,捡起她带血的羽衣,爱怜地问道:“怎么不躲?半只手臂的距离啊,你是对自己很有自信还是猜到了我不想杀你?刚才有一个瞬间,你和那奈何桥只有一步之遥。”
原来成名已有二十年的华裳竟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温柔女子。她面容姣好,身姿微丰,一脸的慈爱,让人望而生敬。
“我不是没死吗,只是伤口散碎了些,不好治啊。”他的声音有些涩滞,明显是胸腹之中受了不轻的伤。
“那个秘密是什么?抵挡‘天羽仙衣舞’九成功力的原因吗?”
卓念叹了口气,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道:“‘洛之剑’的剑意,其实是一个‘护’字,你知道吗?面对最重要的东西,做出最大的牺牲来守护它,同时也获得最大的可能。翩翩是我唯一的妹妹,目前仅剩的亲人了,她是我的天下。”
望着含着晶莹的泪,提着冒着热气的酒跑过来的青衣少女,卓念嘴边的笑纯白如三月的雪。
“请你跟我来吧,有个人要见你。”
华裳口气幽幽的,仿佛在叹息,又仿佛在庆幸,唯一可分辨的,是她对这苍白少年的爱怜中没有丝毫敌意。
一步一步,翩翩用自己的肩膀支撑着卓念,呼吸着他身上越来越重的血腥。他不曾开口说话,她却知道他的每一寸疼痛,将她的心抽得越来越紧。
三人在夜色中穿行,沿着一条青石小街,路过一座小小的桥,跨过几条水道,来到了一个江南最平常的宅落。
这样幽静的夜,只剩水道上几声寥寥的橹响,安静如画,隐隐中却是深深的不安。
“华裳姐姐,进去之前可以给哥哥先治伤吗?他血速虽然缓慢,可实在耽搁不得了。”翩翩声音平静,不带有一丝请求意味,仿佛刚才那一场羽衣与剑的舞蹈只是一场华丽的梦。
华裳顿住脚步,转过身与他二人并肩,也伸出只手扶住了卓念,对翩翩安慰道:“你放心,我既然已经收手不打,自然不会在你哥哥伤重的时候下什么埋伏,请什么帮手。我带你们来第一是有重要的事,第二也是要为他治伤的。翩翩小妹子,你信不过华裳姐姐,连华裳姐姐的为人也不相信了吗?”
翩翩素日和楼中的座上客交好,和华裳的关系虽然不像和潮薛、索嘉般亲切,可也抬头见面叫声姐姐,自然知道她名声在外,最重德行和承诺,急忙道:“姐姐误会了,只是我担心哥哥的伤势……”,她话未说完,话头却已被华裳截住,那华裳自然了解翩翩的意思,只是懒懒道:“罢了罢了,我明白,只是你即使连我的为人也不相信了,我也仍旧有让你相信的东西。见了院子里的人,你自然明白我这一晚都做了些什么。”
翩翩低头不再解释。
两人扶着卓念推开了那扇微掩的门,眼前看到的虽然仍旧是个普通的小院,然而摊开的却完全是一副崭新的局面。
院中一派恬静景象,屋前栽着几株瘦柳,屋后种着些零乱翠竹。水井开口颇高,桶就放在一边,旁边的水缸里养着几只蟹,越来越冷的风中瑟瑟吐泡,不知是怕冷还是已经过了时令,已呈了败相。青石板的圆桌圆椅,冷冷泛着平滑的光,在一只灯笼的照耀下,那桌上摆了酒和几个下酒小菜,那椅上已坐了个人,留下三个空位置,像是等候谁乘兴小酌。
卓念一闻到酒味,眼睛霍然张开,本来伤重游离的眼神中顿时回了魂,翩翩见状不禁欣慰,却听那坐在石桌旁的人忽然一阵朗笑道:“不愧是‘洛剑’剑主,十多年《杜康小神篇》果然收获颇丰,不枉为修梓之徒!我当为你先饮上这一杯!”
只见那人转过身来,用右手衣袖擦了擦唇间美酒,笑眯眯地望着三人。那人白面微须,身材不胖不瘦,个子不高不矮,翩翩高叫了一声“沈叔叔”,恨不得立时投入他慈爱的怀抱中。
一个月前悄然躲出七星连钺楼找清静的沈泓终于又出现在眼前,这一刹那的翩翩虽然还不理解华裳的举动,但是一颗心却算是彻彻底底地放了下来。
沈泓望着卓念,颇诧异地看了看华裳,叹道:“看来我还是低估了这少年,他居然破了你的‘天羽仙衣舞’!华裳,可受伤了吗?我本以为他还不足以让你伤害他。”华裳轻叹口气,道:“我也没料到。这孩子一定从小经历了残酷的修炼,忍受过最强烈的痛苦。他对于心的磨练已经达到了牺牲这一层的境界,所以没有分辨值不值得或者可不可能,一上来就和我拼命了。我功夫不到家,有四成的内伤。”
沈泓摇摇头,无奈道:“本不应该受的伤啊!”他帮着翩翩和华裳扶着卓念坐到了一张躺椅上,对翩翩吩咐道:“快去厨房烧开水端炭盆来!”翩翩一应,立刻冲到了厨房去。
“你可按照我让陆擎周带去的话照办了?”,沈泓利落地点了卓念的合谷、内关两穴,问道:“飘舞那丫头怎样了?”
卓念背上一阵轻微的抽搐,痛苦地转过了头去。
华裳怜爱地望了望卓念,嘴角上绽开一个带有歉意的温和笑容,轻声道:“性情大变了。原来万万不肯换掉的颜色,若即若离的微笑,现在全都没有了。我几次三番想和她聊聊,她却一直很忙,很少待在萝撷阁里。有时能在落木萧萧苑里遇上,可刚想上前她却转眼没了影子,倒像是躲着人似的……”,她最后几句欲言又止,似有深意,沈泓一摆手示意她停下,那调侃似的目光始终不肯离开卓念,嘴角似笑非笑地弯着。
沉默片刻,翩翩已经端了炭盆和水来,轻抹额上细汗,刚想问沈泓怎么帮卓念治伤,沈泓却高兴地大声招呼起来:“快!华裳,扔螃蟹下锅!”只听“乒乓”一阵脆响,华商轻展皓腕,那几只水缸里的螃蟹却已经进了水里上了炭盆。
“这是怎么回事?”,翩翩难以置信地瞪着沈泓,“沈叔叔!哥哥的伤重,哪里还有吃螃蟹的空闲!”沈泓搓搓大手喝了口酒,口中含糊道:“你这丫头好没良心!当初为了池夜那小子也是如此紧张,害我错过了‘蝎宴’,如今还想让我错过这即将过季的阳澄湖螃蟹吗?”翩翩听到池夜,只得无语,见卓念脸色苍白地躺在一边,不自禁地替他擦起了脸上的汗水。
沈泓大大咧咧地拆了几只蟹脚,抬手就扔向卓念,虽然不带内力,但他手劲毕竟不弱,那几只蟹脚旋转着飞向卓念竟有几分暗器的样子。翩翩一惊,正惊讶着不知该如何替卓念接下,却见一只手指修长,肤色白皙的手掌在眼前极缓慢地晃了一晃,那几只来势正劲的蟹脚却已经握在了卓念的手中。
“这么一点点还不够卓某擦手麻烦呢,沈先生不如带在下同享如何?”卓念扬了扬手中的螃蟹,挑衅地看着沈泓,沈泓与华裳不禁微笑,四手一握,卓念已在两人身侧举起了酒杯。
卓峦在世的时候,对于卓念这个故人之子的疼爱是丝毫不亚于亲生女翩翩的,甚至有时因为他是男孩子的关系,对于他的宠溺比翩翩更多了一种表现的方法。当时江南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有不少是卓峦所熟识的,知心的常常在中秋之际约到楼中,金樽对月,共品美酒。卓峦最喜欢带着当时还叫作卓翚的卓念和朋友们喝酒放歌,而卓念中秋的记忆中最难忘的一节,却是吃蟹。
卓峦当时常说:吃蟹,是风雅的事。所以当时的酒宴上除了不计数的螃蟹和酒以外鲜有他物。当时的卓念总是带着敬仰看着父亲拆掉蟹脚、掀开蟹斗,与此同时,他也伸着自己的小手像模像样地模仿着父亲的一举一动。
卓峦在与朋友喝酒吃蟹的时候,从来都是只带着卓念,这一点,曾经让翩翩深深妒忌。
怎样将关节里的肉吃干净,怎样剔出脐里的肉,怎样用吃剩下的蟹壳拼凑一幅漂亮的画。在离开七星连钺楼之后,卓念尽量避免想起这些。
那些温暖的烛光,叔叔伯伯们的开怀大笑,还有安静躺在蟹斗里的蟹肉让当时还很年幼的卓念第一次感到江湖的美好,那是无拘无束痛饮的欢畅和不管不顾笑骂的痛快。这是无论他怎样努力,都难以忘却的。
“果然,蟹脚的味道还是这么好,”卓念笑着将剥好的蟹递给翩翩,“你每次吃蟹手指都会出血,还记得吗?”翩翩看着他越来越辛酸的笑,只得垂眼劝道:“哥哥,身上有伤,你吃了是要发的。酒,也要少喝一点才好。”
院子里本来被炭火温暖的空气一下子又冷清了下来。
沈泓收起方才的笑脸,兀地恢复了严肃,只见他喝下一杯冷酒,平静地道:“当年你父亲和卓峦就是因螃蟹相识相交的,以前他带着你,其实不光光是因为宠爱你,还有纪念老友,共享美味的意思在里面。
卓念全身一震,不禁脱口问道:“你认得我父亲欧煌?你到底是谁?当年的散仙十三骑里没有姓沈的人!”沈泓微微苦笑道:“你也不必管我是谁,总之是知道内情的人,是你们兄妹的朋友。我只想知道,你要那‘敲破竹’有什么用,七星连钺楼里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
卓念看了看翩翩,见她坚定不移地重重点了点头,终于将心底的猜测和多年来的经历和盘托出。
“十三年前的九月九,我和翩翩本来正在后堂中赏菊玩耍,义父义母在接到一个下人的通报之后忽然脸色大变,将我们赶到了七楼,吩咐我们不要随意走动后就匆匆离开了。翩翩当时还怕高,我却好奇发生了什么事,就爬到了窗上向下看。哪知道不看还好,一看却发现一层已经被熊熊烈火点燃了,不久就听到了‘噼哩啪啦’的声音,二层也没能幸免,然而那火却怪得厉害,烧了许久,也没有爬上四楼。”卓念捡起一根树枝,在一块见方土地上匆匆画出了七星连钺楼的示意图。
“就在这里,”他指了指四楼的房檐,“有一个带着脸谱面具的人和义父打了起来,下人和座上客竟然一夜之间就没了踪影。不久,义父就被打败了,他对着我的方向喊了一句‘七宝合一,七……’就断了气,被那脸谱人扔进了火海。”他语气平静而毫无起伏,脸上却浮上了一丝病态的殷红。
“我看不见母亲,火声越来越大,连呼喊声也渐渐听不见了,我见义父死去一时孤愤,不小心间双脚踩空,栽到了六楼,却发现这里更加奇怪,在七楼还能听见的火声在这里竟然一点听不到,同一个方向,我竟能看见母亲疯了一样朝二楼奔逃,那些追赶她的人也被她带到了火海里去。现在想来,恐怕是因为她想要争取一些时间,将那些人远远引开,让我和翩翩可以被晚些发现。”华裳轻轻握住翩翩的手,轻轻安慰。翩翩强忍着泪水,认真听着,毕竟她当时年纪太小了,卓念所讲述的确实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回忆。
“义父义母没来得及和我们说上一句话就被那脸谱人害死了,我在六楼听见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心中实在害怕翩翩出事,又从窗台爬上了七楼。我一上七楼就害怕得不敢再向前一步,那脸谱人已经将翩翩打晕了,看见我从窗口进来虽然有些意外,但是眼睛里满是得意。他说:也许你知道,你父亲有没有和你说过‘三足鼎’的事?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挣扎着想从他身边抢走翩翩,眼睛一花,却被他一拳抡到墙上。迷糊中只听见他一声惨叫,好像是被谁纠缠住了,眩晕过后我突然望见一片火海,火焰好像地狱里的火蛇吐信,眼前一黑,再醒来时,就已经不在楼中了。”
沈泓沉默片刻,整理了一下思路,问道:“后来你就到了洛剑剑派了?这么说,救你的人是修榟?”卓念点点头,道:“是的。修榟是当年散仙十三骑中的第八骑,是我生父和养父共同的友人,更是我生父的同门师弟,他救了我之后收我为徒,矢志为义父报仇,才有了后来的第一次和第二次行动。”翩翩拉住卓念的手,道:“那‘敲破竹’呢?要它到底用来做什么?”沈泓听了此话也意味深长地道:“对,不要略去这里,这可是关键部分,也是我可能能用到力的部分。”
卓念一拱手,道:“既然已经决定坦白相告,在下决不会隐瞒沈先生分毫的。此时还须得从五年前说起。五年之前,第二次行动刚刚失败,我‘洛剑’一夕之间损失了三个一流高手,连当时总领一派的蒙依师姐也没能幸免。按照规矩,师父与师姐虽然都曾经领导过‘洛剑’,但是都没有成为剑主,当时我正好满十六岁,于是在破血宫三殿的允许之下,正式继任我父亲第六代剑主欧煌为第七任剑主。”
“料理了葬礼之后,正赶上我‘洛剑’寻剑之期,我领同三人在江湖中游历了一年有余。寻剑之间,凑巧碰到了劳森磊的后人,得知了一个秘密。”
沈泓手中酒杯陡地一松,险些跌落在地,他眉头一紧,疑道:“土木天下第一的‘活鲁班’劳森磊吗?全家灭门,无一活口的劳家竟然还有后人被你们找到了?”卓念一点头,道:“说来也甚是凑巧,我们恰巧遇到了劳森磊长孙劳无功的私生女儿,机缘巧合就又从她口中听到了七星连钺楼的构造之谜。原来我小时候见到的奇异景象竟然不是幻觉,七星连钺楼是劳森磊一生钻研的成果。”他顿了一顿,用手指着刚才画过的草图道:“七层建筑看起来是连着的,其实互通但并不相连。一层楼顶和二层一起建好,而一层地基用极特殊的方法处理过,若非有特殊的火焰或水患,可保三百年不倒,普通的火焰和雷击根本奈何不了分毫。这就是当年七星连钺楼奇迹般重建的原因。”
“六楼更奇,里外看似与其他楼层无二,但它其实是一个可以观测八方的瞭望台。卸下向东的某一扇窗户,可以找到一个用来开启机括的机关,一旦开启,可以从六楼看遍七星连钺楼八方六路,水中地下。”
沈泓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反倒觉得当初劳森磊建七星连钺楼的目的似乎并不单纯。七—星—连—钺,楼有七宝,莫非它真像它的名字一样,能以七宝牵动江湖吗?这里面的秘密,恐怕远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啊!”卓念一拳砸在石桌上,愤然道:“若不是连钺易主,咱们倒是有机会知道更多线索。从前历代的楼主都记载有一本手札的,那里面一定有关于建楼的记载,只可惜现在已经不知道落入了谁的手里。”翩翩紧紧握住他的手,眼前的苍白少年的脸上浮起一丝伤后因虚弱引起的红晕,他胸中一紧,躬住身子一时咳个不停。沈泓倒了杯冷酒喂入卓念口里,将他扶至井边石上坐下,卓念只觉得寒气逼人,也不知道是青石板阴凉还是自己受伤过重,气力全部供于呼吸,难以取暖的缘故。
沈泓道:“你一直说话,千万不要停下。”卓念一边努力提气御寒,一边勉强继续讲述道:“刚才先生问我敲破竹一事,我还须详细解释。后来我问起七星连钺楼的弱点,那劳家女孩儿告诉了我一个关于彻底摧毁七星连钺楼的近乎于传说的方法。她说听她祖上说江湖中本是有一个叫做龙山的地方,代代传承的护龙人间守护有一个叫‘万斩琉璃’的奇灯。用一百零八种七星连钺楼的烈酒调配而成的灯油灌注其中,悬挂在二楼点燃,唯有这样才能彻底的焚毁七星连钺楼。翚便是为了此才想拿到敲破竹的。”沈泓打起一桶冰冷刺骨的井水,痛快浇在卓念身上,珠玉飞溅,卓念身体一阵紧缩,然而在片刻的冰冷之后,周身却感到一股伴随着针扎般刺痛的温暖,他只感觉沈泓在他背上轻轻一点,胸腹之间的痛苦就不像方才那么凌厉了。
沈泓叹了口气,仿佛在这一席话之后有什么沉重深深压在了他的心上,他慨叹道:“你果然不是那些流俗之辈,竟然想把七星连钺楼毁去!我该做什么才能对得起你这份坦诚相告?除了治好你这次本不应该受的但是受了的伤,沈泓还能再做些什么?”
卓念接过翩翩递来的一杯酒,嘴角上勾起一丝落寞的笑容,道:“三月之期一到,我们就要动手。届时请先生找个对自己很好的理由不要阻拦,决战以后不管我成功与否,请加倍保护我妹妹翩翩,可以的话还有…凌初。”
沈泓和华裳相视一笑,似乎有什么了然于胸了,然而翩翩的眼睛在听到凌初这个名字的时候所绽放出来的明亮光彩里,分明有一种悲哀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