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柬（上部）》叶归尘

1、第 1 章

　　常常在工作疲惫时，林云就会开始神游八极，想象着香车宝马，绿檐红柱，呓念着俊逸少年，温润君子，还有红色存折上那数不清的阿拉伯数字。
　　末了，照例自嘲一番：又在白日做梦了。
　　可是，却依然免不了下一次的幻想。
　　偏生到了夜晚，又无梦可做，往往是沾上床铺就会沉沉睡去，实在是太过劳累。
　　已经很少会正经的回答诸如梦想、期望之类的问题，不想，也不敢。朋友问及“如果上天给你一个愿望，你最想实现什么？”，她就只是笑笑，然后，沉默不语。想的再多，也没办法美梦成真，梦想愈美丽，失望就愈多，倒不如不去触及。

　　无意间翻到一本杂志，看见那段描述昨天的文字，“我是昨天，我已永远离你远去……我和伙伴们……站在过去的前门，欢迎这一天天的日子鱼贯而入，看着明天变成今天，然后进入我们中间……”，大为惊惶。那一日，她对着镜子端详了数十分钟，细数了九遍额角的抬头纹后，才心有余悸的上床睡觉。之后，每日早起锻炼，呼吸新鲜空气；早中晚三顿饭，慎重制定营养套餐；晚间黄瓜敷脸，防衰老健身操伺候；周末，和大自然作亲密接触……
　　坚持不了两个月，最终，还是输给了自己的懒惰。
　　也是因为太过忙碌，一周五日的正常上下班之外，还得应付老总时不时的加班要求；回到家，有多余精力，就要忙着自己接下的那些文字翻译；周末的闲暇时间，还要去朋友的咖啡店帮忙，她，实在没有太多的精力来对付时间的脚步。
　　更何况，人们总是可以为自己的偷懒找出很多合情的理由。
　　最最重要的是，林云没有钱。
　　饱暖才会思□□，所以，她想的最多的，还是孔方兄，本就不是美女，愈加的，没有多余心思去考虑姿容面貌的问题。

　　某日和朋友开玩笑：“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钱。”
　　朋友亦笑着回道：“由此可见，你真的是一无所有。”
　　林云顿时语窒，的确是一个没有事业，没有爱情，被青春抛弃的失意女子才会说的话。
　　所幸，她还有一项长处，由始至终，一直都坚信，能健康的活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真该派你去为厌世人群做心理辅导！”每每见她这副乐观模样，好友绘彦总是忍不住啐她。
　　林云耸耸肩头：“有什么办法，没勇气寻死，也只能傻笑着去觅活了。”
　　活在人世间，没什么是十全十美的。比尔·盖茨也有一大堆烦心的琐事，埃塞阿比亚难民也会有他们开心的时候。心理建设久了，林云自己也觉得怨天尤人是一件太过无聊的事情。
　　只是，有时候，难免会艳羡一下那些风光女子，衣食无虞，娇美妩媚，抑或清纯恬淡，举手投足间，始终给人一种别样的风情。
　　终究是对岸的风景最美，因为没办法跨过面前那道鸿沟，林云又忍不住自嘲，总是需要一段距离的，这样才能产生美感，显微镜下，还会有谁能分辨美丑呢？

　　每每从周一开始，就盼望周末的到来，就像学生时代那时盼望着下课铃声一般的急迫。其实，林云从未对手上这份工作失去兴趣；一干同事，相处融洽；老总，为人也颇为正直；人事考评，亦属公平，在好友绘彦的眼中，工作环境，接近完美。况且，真正到了双休，也同样不得休息，两天的时间，统统要在绘彦的咖啡店里度过。可是，即便是这样，依然盼望周末。二十多年的时间，足以让人思维定势：周末，定是一段美好时光。
　　五天的时间，起初总是觉得难熬，可是，真正到了周五临近下班时分，又会忍不住感叹一下时光的易逝。也只有这个时候，才有机会想起爱因斯坦和相对论这些词汇。
　　想及，林云不禁又暗自偷笑，若是让老总知晓自己神游的内容，不知道还会不会这般笑脸相对。下意识的看了一眼会议桌前正襟危坐的老总，正见他合上面前的文件：“今天就到这里吧！”

　　室内的气氛登时松弛了下来，林云似乎都能听见每个人长松口气的声音。每周的例行会议，内容真的可说是乏味至极，可是即便如此，还是得认认真真的走这一过场。
　　从会议室走出后，林云快速走回自己的位子，收拾办公桌上散落的纸张。
　　“林云，晚上我们打算去‘夜央’，你去不去？”身后的许文轻轻拍了她一下，低声问道。
　　林云笑着婉拒：“不了，你们去吧，我晚上还有事情。”
　　走出办公楼，她将皮包的带子往肩上拉了拉，匆匆往公交站牌处赶去。今日又被老总免费多压榨了一个多小时，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赶得上末班车？心急之下，右脚突然踩到一旁的碎石，愣生生的扭了一下，耳边似乎还能听到筋骨错位的“咔嚓”声。忍不住弯下腰，微抬脚踝，轻轻的捏了捏，只有些微的疼痛，不由得在心底喊了声“万幸”，要是真的伤到脚，去一趟医院，只怕又要花去半个月的伙食费。
　　抬首之时，正见999路公车正在远处的站牌紧急刹车，她赶紧抬腿往前跑去。还有四五米的距离时，司机就已踩动油门，彻底忽略林云挥舞的双手。
　　看着渐渐远去的巴士车，林云长叹了口气：又要转车了。

　　站牌对面的紫苑小区，灯光陆续亮灼起来，面前来往的车流也愈加的有如水泻，每个经过的路人，皆是行色匆匆。
　　不知为何，林云忽然想起前几日五一长假经过景点时的情景，似乎在那几日，也很少看到游人脸上出现安闲悠溶的表情，那种闲庭信步的情景好像已经多年没有看见了。
　　正感慨时，67路车已经停站，林云连忙上了车。正值乘车高峰，车厢里挤满了人，一股刺鼻的汗味让林云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在人缝里穿梭了许久，才找到一个勉强可以立足的空间。还未站定，车子一个急转弯，她登时随着人群一同往□□斜，幸而今天人多，才没有像往日一般“噔噔噔”后退几大步。
　　六七站的路程，足足转悠了半个多小时，才到达中心广场。下车后，林云看了一下这熙熙攘攘的广场，苦笑了一声，抬肩舒缓了一下刚才被挤压的不适，旋即往西面的车站走去。
　　256路车坐八站路，再转333路，八点三十四分，终于回到她租住的房间。

　　把包往椅子上一放，林云就“腾”的躺到了床上。
　　躺了不到五分钟，包里的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她深深吸了口气，坐起身，伸手拿过提包，取出电话，是家里的号码。继母在那头嗫嚅了许久，终于还是开口：“阿云，这个月，能不能多给家里寄点钱啊？”
　　林云顿觉有些焦急：“怎么了，是不是爸爸他……”
　　“阿云你别急，你爸爸他只是重感冒，医生说了，没有出现其他的不良反应！”
　　林云登时松了口气：“妈，我明天就给你寄过来，你到时去看一下，如果收不到，再给我打个电话，收到的话，就不要给我打了。”
　　“阿云……你自己够用么？”
　　“我够的，上个月，我多兼了一份职，所以，你跟爸爸就不要担心我了。”顿了一下，林云接着笑道，“妈，您可不要再那么节俭了，平时多做点好吃的，毕竟爸爸的身体不好……”
　　“我知道的，你自己也要多注意身体，这几天老是下雨，出门就把雨伞放在包里，免得淋雨……”
　　聊了几句后，彼此便挂了电话。
　　将手机轻轻搁在身旁，林云静静的坐在床沿，下个月……又该交房租了……显示屏……还是过些时间再换吧……
　　漫无边际的想了许久，她深深吸了口气，鼓起腮帮，捏紧拳头，对着面前的镜子作了个“加油”的手势，自己也不禁觉得有些好玩，登时笑出声来。

　　又呆了几秒后，她将一旁的提包拿起，把它放到桌子上。无意间，忽然瞄见内里红色的一角，心下一动：是什么东西？
　　伸手将它拿了出来，竟是张红色的卡片，印入眼帘的是三个烫金的大字“如意柬”，不由得很是诧异：怎会有这张请柬？是谁放进自己的皮包的？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呢？
　　手指的那种丝滑感觉让她忍不住开始细细摩挲表面，却愕然发现这根本不是纸质材料，于是，赶紧把台灯打开，凑近了看，竟然是大红修花绡，若非细看，真以为不过是比较滑顺的纸张罢了。只是原本那般轻薄柔软的红绡，怎会如此硬质成型？
　　按捺不住心底的疑惑，她不禁又伸出手，轻轻抚摸那几个金色的字体，如……意……柬……，金线绣就的三个字，在灯下格外的眩目。林云心中愈加的困惑，到底会是谁塞了这张请柬给自己呢？会是同事的恶作剧么？若是办公室那几个，什么时候见过他们这般大费周章？

　　正暗自沉吟时，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响声，“啪”，把林云吓了一大跳，差点从椅子上滑了下去。定神之后，发现那张请柬有些略为变形，再看时，才看清它已然自行打开。原来，刚才她右手轻轻滑过“意”字的时候，碰到了掩在“心”字当中的暗扣。
　　下意识的深吸了口气，林云才将它慢慢掀开。
　　古董白的内里，是两行飘逸的字体：一封如意柬，愿君皆如意！除此，再无其他。右下角，是精美的玉如意图案。林云曾在儿时听外公说起过这种玉如意，印象很是深刻：是清代颇为有名的白玉琢百合柿子如意，柄琢百合花，首作2枚柿子相叠状，寓意着“百事如意”。
　　定是公司那几个小孩子，前几日，小郑和许文才去新开张的印染坊逛了一圈，估计是他们送给自己的“周末惊喜”吧。林云已有些哭笑不得了，不由得连连摇头，难得这些“前卫青年”也有闲情逸致的时候。
　　“如……意……柬……”忍不住又轻声念着那几个字，愿君皆如意，愿君皆如意，林云不禁轻声笑道：“要是你真能如人心意的话，能不能让我一夜之间成为百万富婆？能吗？”
　　一时兴起，她将卡片高高举过头顶，仰首端视：“看吧，做不到吧，不说话了吧……”
　　话还未说完，却见它已自行合上，同样“啪”的一声，同样的，心，又突地蹦了一下。下意识的去按“意”字，很顺利的又将它打开。
　　万有引力作祟罢了，她伸手轻抚了一下心口，笑着将书柬放到一边，趋身向前，按下电脑的电源开关。
　　显示器的屏幕依然有些忽闪，服务了太多年，它已开始时刻提醒主人自己已到退休时分。

　　打开文件夹，看着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林云又不禁头疼，始终不是母语，且又是自己颇为陌生的机械类专业术语，翻译起来着实吃力。看不到两行，忍不住又将那封请柬拿起，细细的端详。每一个字的绣工都极为精致，字体亦是遒劲秀逸，却又透着颜体的浑厚饱满。
　　再精美又如何，又不能当作摆设，又没办法换得一文半钱。
　　叹了口气，将视线重新转向电脑屏幕上的满篇文字，还是这个比较实际，至少出版社老编点头通过后，就可保障自己一个月的三餐温饱。

　　硬着头皮总算将文字敲打出来，林云仔细的校对了一遍，始终还是中文字最为亲切。将稿子整理后，她打开电子邮箱，给编辑发了过去。关机前，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已经凌晨一点多，忍不住长长的吐了口气，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只觉右肩和脖子右侧僵硬无比。
　　伸手揉了揉肩膀，林云对着电脑屏幕笑了笑：兄弟，什么时候你能给我带来一部按摩椅就好了！
　　洗漱完毕，林云掀开床上的薄毯，将身子躺了进去。
　　屋外，已开始有汽车驶过的声音，这一带，难得有安静的时刻。林云将被子往上扯了扯，轻轻合上眼睑。
　　许久，却依然无法入睡，她忍不住转了个侧：奇怪，怎么还是睡不着？大脑已然昏昏沉沉，明明十分疲倦，可是，却怎么也没办法进入梦乡。
　　翻来覆去无数次，林云已有些焦虑，开始在心底默默数着小羊，一只羊，又一只羊，一只羊，又一只羊……明知道根本毫无效果，可是，深夜失眠，除了数羊，好像也别无他法。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睡梦中，除了满天飘飞的英文字母，也间或闪过那一行雄沉的字体：一封如意柬，愿君皆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