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母亲 ...
-
我的出生并不光彩。
我的母亲是别人的情妇,而我就是所谓的私生子。那个男人对我的母亲并不是没有感情,不然也不会和她在一起八年,但是他是入赘到他妻子家的,他的妻子可以说是权势滔天,所以不管从那个方面来说,他都不可能和她离婚。母亲明白这一点,也非常有自知之明,所以她也从来没有提过想要和他结婚的事,也约束我不让我叫他父亲,和别人说起就叫他叔叔。
他们的关系非常隐秘,不过事实上,男人的妻子一直知道我母亲的存在,男人的任何事都瞒不过她,但是她从来没有要求过男人离开母亲。
我和母亲住在一栋两层的房子里,里面所有的装饰和家具都是母亲亲手布置的,每一处都迎合了男人的喜好而不是她的。她不工作,也几乎不会出门,她需要任何东西都会有人上门,每天除了做饭和打扫卫生,剩下所有的时间她都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看电视,电视上会播放各种电视剧和广告,她就对着电视发呆,到底是不是真的在看也没人清楚。有的时候她不想做饭,仰躺在沙发上发呆,连电视也不开,我们就一起饿肚子,即使这让她自己也不好受,但是一旦她决定今天不做饭了,她就绝对不做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亲人或者朋友来拜访她,她很少出门,也不和街坊邻居说话。一切正常的人际关系都断了,这是男人的要求,她同意了。她唯一在乎的人只有那个男人,从成为她的情妇开始,她的人生就完完全全属于他了。这样的生活实在是一种煎熬,她不向任何人抱怨,也没有人可以抱怨。
只有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她才最开心,最像个正常人的。每一个他会到来的夜晚她都会精心打扮,准备完美的晚餐,还有细致体贴的话语,确保他在离去的时候是开心的,并且下一次当他需要女人的时候他会先想到她。她一定仔细地分析过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她聪明又清醒,所以她知道自己的存在乃至我的存在都不过是男人对他妻子的挑衅。他的妻子蔑视他,那个女人甚至没有让他碰过她,这是让他感到屈辱的一点。但他什么都做不了,他甚至还必须讨好她,所以他需要一个和他的妻子完全不同的女人来满足他在她身上的受挫,而那个女人最终就是母亲。
母亲不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但她怀了我,所以她才没有成为那个男人的过去,可她一点也不喜欢我,尽管在男人面前她一直表现得像个正常的母亲,可当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虽然还会照顾我,但她几乎不会和我说话。她的心思太难猜了,所有的事都藏在心里。只有一次她告诉了我她讨厌我的原因,那是她唯一一次吐露自己真正的心声,但那吐露也是那么隐晦模糊。
那天她像往常一样陪我睡觉,我并不和她睡,从我记事开始我就没有和她一起睡过,但她会坐在床边等我睡着了才走。床头柜上摆着彩色的童话书,母亲从来不会给我讲故事,我也从来没有缠过她给我讲。在等待我入睡的时候,她会自己拿来读一读,不会发出一点声音。安静并不能让人感到平静,但有种能让人陷进去的力量,也许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但是恍惚间睁开眼时又那么清醒。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入睡的,我很少去分辨其中的区别。我那时应该已经睡着了吧,却又好像听到了她的声音,很轻,离我很近,像是把脸凑到了离我很近的地方,但是听起来比起和我说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如果你能更像他一点就好了。”
她的声音非常平静。
我分辨不出那是梦还是别的什么,但那时我内心也认同这句话。她爱那个男人,却厌恶自己,只有和她相处最久的我清楚这一点。并不是因为她不漂亮、身材不好这些外在的东西,她要是长得不美那个男人怎么可能会爱她呢?那厌恶来自她灵魂中更深的地方,她潜意识认为自己低人一等。她的身份确实不光彩,但那厌恶不是仅仅如此的,她认定自己比最低贱的娼妓还要低一等,并且对自己的美貌颇为痛恨,也一并痛恨上了和她相似的我。
这厌恶不是毫无缘由的,很久以后我才从别人口中知道了原因。
我隐约记得那是我六岁时的事,后来也被证实了确实是那个时候,母亲死在了那个时候。关于那天我其实记得不多了,但那天确实是有些反常的,那天是那个男人要来的日子,往常她都会在吃完午饭后就会开始准备,她要打扫卫生,收拾,决定晚上要穿的衣服和要化的妆,这些东西弄完差不多到了三点,然后开始准备给我的晚餐,因为我是不被她允许和他们一起吃的,所以会单独做给我,接着准备他们的晚餐,从酒柜里先挑好晚上要喝的酒。做完这一切后也差不多到了他来的时候,她就上楼换衣服,等待他来打开门。
但那天她吃完午饭后什么都没有做,没有打扫卫生也没有,一直在沙发上躺着。期间我下楼看过一次,她眼睛还睁着,并不是在睡觉,只是躺着,更像是在发呆的样子。直到四点了她才起来开始准备,这个时候开始准备只来得及准备晚餐了,于是那天晚上我什么都没有吃。
我知道她会这么反常的原因,因为她收到了一个人的短信,正是那个短信让她这么动摇。我没有看过那个短信,但我大概能猜得到内容是什么,大致就是命令母亲杀了那个男人吧。我知道这个短信是谁发的,是那个男人的妻子发的,她的名字叫唐甜甜。
唐甜甜,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是对她抱着什么样的情感的,我在那之后的人生都离不开这个名字——不,不止如此,事实上我的出生也和她有关系,不过关于她的事之后再写吧。
那大约是晚上七点多的时候吧,我待在我的房间里,母亲总是要求我待在那里。这个房间没有什么有趣的,母亲也没有要求我做什么,于是我就自己找东西打发时间,最开始我找到的方式是看窗户发呆,但是窗户建在只比那时的我矮一点的地方,从那里最多能看到的也只有一片漆黑的天空,但是这个房子的隔音并不太好,所以我很快找到了别的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去听,听脚步声。听风声,听其他的随便什么声音。我听到了门铃的声音,然后是母亲走过去开门的声音,之后的声音太轻了我就听不清了。我想象着他们会做什么,他们也许会拥抱,亲吻,他们会说些我听不清的话,然后母亲会拉着那个男人到餐桌前,坐下来吃饭。过一会(我感觉上的一会)我会听到上楼的声音,男人的脚步声和母亲的脚步声会一起消失在母亲的房间的方向。我听不见母亲的房间里的声音,她的房间是所有的房间里隔音最好的。
我记过他们发出的声音的时间,大概什么时候他们会做什么,屋子里没有钟,我只是凭着感觉去数。那天当我数到吃饭的时候,我却听到了别的声音,急促的短音,连续的六声,大概是“砰”这样的声音,简单地说——就是枪声,
我打开了门,走到了楼梯边,从这里已经可以看到一楼客厅里的样子了。我先看见了一个男人,并不是那个男人,他的手里好像拿着什么,因为背对着我我看不见是什么,然后我看见了趴在地上的母亲,和她的身下的鲜血,她的脸正冲着我的方向,我看见了她死前扭曲的脸,这个时候她一点也不美了,更像是某种可怕的恶鬼。
那个男人杀了母亲,我意识到了眼前发生的事,可我既不恐惧也不悲伤,又或者是与之相反的兴奋和愉悦?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她明明是我母亲,又以这样凄惨的方式死在了我的面前,但我什么都感觉不到,眼前发生的一切对我而言大概只有“发生了这样的事”这样的感想。我下了一级楼梯,坐在了楼梯上,男人还没有发现我,但我不打算逃跑,倒不如说我反而有点好奇,他发现我的时候会做什么呢?我在意这件事的程度反而超过了我母亲的死这件事。
男人在转过了身后发现了我,我看到他的肩膀的位置渗出了血,没有受伤的那一边的手拿着枪,他也受伤了,而且是枪伤。他在看到我的时候并没有把枪对准我,正相反,他对我友好地笑了笑,和我说道:“你的命运由夫人决定,我不会杀你的。”然后他从地上捡起了一顶黑色的帽子戴在头上,走了出去,最后我看到他消失在我的视野外。
那个男人是刘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