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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北冥有鱼(下) ...

  •   五

      那段日子,沈策对我极为纵容,他不再端着朝臣的架子,日日陪我翻墙捣树,游山玩水。我曾想,那该是我一千年来最快活的日子。

      只不过,人间有句俗语,叫好景不长。

      近些日子,沈策总神出鬼没的,时常不见个人影。我留了个心眼,暗暗隐身尾随于他,竟发现他每日都出没于一个偏僻的农庄,有几次还特地带了农家女人的衣服饰物。

      我暗道不好,这家伙分明是藏了人了。

      这发现令我心神不宁,几次想同他问上一问,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我最终打算亲自去会一会那勾了他魂的货色,我还不信了,再厉害的狐狸精,能比得上我千年锦鲤的道行?

      于是,我寻了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夜探农庄。

      只不过,里头的情形和我想象中的不大一样。那屋子黑灯瞎火简陋得很,门口还守着俩婆子。我瞅着其中一个身上的衣服纹样有些眼熟,猛然回想起来,沈策拿的女人衣物中正有一件这样的。想来是送给这守门的婆子了。

      我继续向屋内查探,发现里面竟绑了个年轻姑娘,手脚都被麻绳捆着,匍匐在地上,很狼狈的模样。我留心她的穿着打扮,发现分明是我随行送亲婢女的模样。

      我心头又涌起了不太好的猜测,忙弄晕了门口的婆子,直奔屋里去。

      那姑娘一见我就涌出两行清泪,咽呜个不停。

      我替她除掉塞在口中的破布问她:“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儿?”

      她蓄满泪水的眼中满是惊惶:“公主,阿林可等到您了。您被沈策骗了,他根本不是好人!之前您失足掉进护城河便是他授意旁人下的狠手!”

      我脑中仿佛一道惊雷闪过,踉跄着倒退了两步,又蓦然冷静下来:“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沈策怎么可能害我。若是他害我坠河,后来他又何必救我。”

      “那是他的圈套!”阿林说着便泪流不止,又气又急道,“我亲耳听到他和赫连楚串通,说要骗取您的信任,趁您不备取您的心头精血去供饲护城河中的千年鲤精,换他一个心愿!”

      我的思绪顿时乱了,想起这些日子沈策同我一起那些刻意的温存,心里像是被什么利器碾磨,一下一下,钝钝地疼。

      我冲阿林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抱歉,我还是不能相信你说的话……我得好好想想……”

      话音未落,耳畔传来一声巨响。竟是房门破开了。

      沈策寒肃着脸立在那儿。

      他对我道:“公主,过来。”

      我看到他身后站了几个高大的兵士,手中均拿了镣铐和枷锁,我心中一凛,不由地冲他摇头,颤着声儿对他说:“沈策,我有些话想问你,你需得先回答了我。”

      他意识到我的反常,示意兵士们后退一些,对我缓和了眉眼,轻轻地说:“阿漓,你听话。”

      这是第一次他唤我的名字。我几乎要听从了他。

      就在这时,阿林惊呼着阻止了我:“公主,你不能相信他!”

      阿林的做法显然激怒了沈策,他眼中露出我从未见过的寒芒,提着剑步步逼近。

      我紧张地挡到阿林跟前,诘问沈策:“你这是要做什么?”

      “事后我自会和你解释。”说着,他令手下的兵士将我拖开。

      眼看阿林有性命之忧,又碍着有人在场,我只得暗暗施咒放了个烟雾弹,趁乱将阿林带出来。

      六

      这农庄离城中不近,周边都是起伏的山脉。阿林拉着我在山间小路中迅捷地穿梭,我看着她矫健的背影,忽的慢下步子来。

      她回过头,焦灼道:“公主可是累了?我们需更快些才能逃离这儿。”

      我挣开她的手,缓缓后退了两步,冲她摇头一笑:“你自己跑吧,现在沈策应该追不上你了。我不能跟你走,我得回去找他。”

      阿林一脸错愕:“公主你疯了吗!你不要命了?”

      我笑得更深:“虽然我不知道沈策为什么要关着你,但我知道一定不是你说的那个原因。如果他真是那种人,你现在早就没命了。而且,这条路也不是通往北冥城的。山中夜路坎坷,你自己多保重吧。”

      我冲她挥挥手便潇洒地转身了,刚迈出两步,头顶忽然炸开一朵绚烂的烟花。两侧的草丛中忽地冒出数十个黑漆漆的人影,齐齐挡住我的去路。

      我正皱着眉头想这群人究竟是想干什么,那些人便举了刀剑发了狠地向我砍来。

      我立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儿,忽的一支羽箭破空而来阻挡了那帮人的攻势。

      我凝神远望,深沉的夜幕下,沈策携风雨之势策马而来。

      我看得怔了,刀剑来了也忘了躲。幸而沈策近前,一把揽住我断开那些刀剑攻势。那群人的攻势太猛,沈策的佩剑不慎被对方拦腰劈断,其中一人便抓准了时机刺向他的颈部。

      眼看剑锋离他越来越近,我猛然回神,顾不得四下有人,当即施了法术叫那些人都定了身动弹不得。

      沈策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我来不及解释,忙拽着他开溜。直到回到了那处农庄才停下。

      我本想同他解释,一回头,却发现所过之处皆是血迹。再看沈策,前腹的衣襟已经被染成了暗红色。他疲惫地倚靠在墙脚,脸色惨白得慑人。

      我吓得说不出话,慌乱地扯裙角替他止血。

      他虚弱笑起来:“别怕,就是刚刚没注意被刺了一下,不碍事的。”

      “可是,好多血……”我害怕地全身发抖,布条摁在他的伤处,殷红的血线仍不断地从我的指缝中溢出。我想用法术给他止血,可不知为什么,竟丝毫没有作用。

      我急得要哭出来,强忍了半天,鼻头都红了:“怎么会这样……对不起,我早该听你的话……”

      他按住我的手,目光异常温柔:“阿漓,不是你的错。是我太过自负,我早该告诉你,我已经知道你不是公主。”

      我僵在那儿,惶然无措地看他。

      他神色依旧平和:“之前那个女人……是公主的随行婢女。她前些日子找到我,告诉我你是吃人的妖怪,不是真正的公主,那日晚上,她亲眼看见公主服下了致命的毒药后才投的河,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

      我试图说些什么争辩,对上他湖水般清澈的眼睛,却一时哑然无言。

      他笑了笑,继续道:“其实,便是她不说,我也早猜到了。从前的公主,哪有你这样活泼的性子。”

      我吸了吸鼻子,眼中酸涩,憋出一句比蚊子还轻的哼哼:“知道我是妖怪为什么还护着我,你就不怕我吗?”

      他轻轻地点了一下我的额头,无奈似的:“谁让我喜欢妖怪呢。”

      我眼中隐忍了许久的泪珠没有控制地簌簌落了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

      “脸都哭花了。”他像是没了力气,说话也变得轻了,只是目光依旧温柔地看着我,似乎是想替我印去两颊的泪痕,只是那缓缓伸出的手到了半空,便轻轻地落下了。

      我不敢置信地瞠大了眼,慌乱地伸手推他,他却怎么也不醒。

      大片的水泽模糊了双眼,我哭得气息也不匀了。脑中昏昏沉沉,却忽然想起从前听过的一个传闻,据说,精怪的内丹有无上的仙力,只要叫凡人吸上一口,便可使人起死回生。

      我定神看了一眼沈策,心中便有了决定。

      我将沈策的身体摆平,在屋子周围布下结界,屏息凝神逼出内丹,缓缓地俯身送到他的嘴边,内丹携着我的仙气缓缓地渡进他的口中,很快,他腹部的伤口开始愈合,脸色也渐渐恢复红润。

      我凝望着他,忽发现他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我简直欣喜若狂,可下一瞬,我的心口却传来一阵剧痛,我下意识低头,一把银锥稳稳地扎在那儿,我吃痛地匍匐在地上,心头的精血一滴一滴淌下,血迹蜿蜒地布在地上,慑人的很。

      我不可置信望着沈策。他施施然起身,居高临下,睨视我的眼神早没了方才的温柔缱绻。这时,从屋后徐徐走来一个人,与他并肩而立,却是阿林。

      七

      我周身寒冷,感觉到周身慢慢地浮起鳞片,变成鱼尾的模样。漫长的苦痛中,往事纷至沓来。朝夕相对时沈策时而露出的复杂神色,赫连楚身为南疆皇子却筑在北冥城的府邸,数次遇险的夜晚沈策如有神助般的及时出现……不是没有疑心,只是一见他温柔的笑颜便将这些统统抛诸脑后了。饶是再傻,这会儿我也明白了。这银锥是专克妖精的神器,而我与沈策这一场相识,彻头彻尾只是个引我入瓮的局。

      屋外传来哄哄嚷嚷的声音,阿林恭敬地向沈策顿首:“大人,一切都准备妥了,只不过外头似乎来了诸多的百姓。”

      他点点头,快步走过我身前,身形稍顿:“你不要妄图逃跑,也别想拔去你身前的银锥,这是镇魂锥,若你妄动法力,只会让你更快地身形俱灭。”

      心口的痛苦仿佛麻木了,我怔怔望他的背影,惨然相问:“我自问从未行害人之举,你何以如此对我?”

      他不再回头,只留下一句:“生而为妖,本就不容于世。”

      阿林若有所思看了远去的沈策一眼,几番踌躇,终来到我跟前。她看我的眼神含了三分同情,又七分冷硬:“千里锦鲤的传闻在北冥流传多年,因此沦为祭品丧命的少女不计其数。你死了,能挽救无数无辜少女的性命。”

      我猜到了某种令人怅惘的可能,心底如冷风过境,一种后知后觉的痛楚缓慢地滋长。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轻颤:“阿林,你果真是苏玉公主的婢女吗?公主她……”

      阿林神色微滞,眼底露出死水般的哀戚:“她死在两年前。沈大人亲自护送她到南疆和亲,却叫巫祝害死,做了活祭。”

      她看着我,低叹:“沈大人发现的晚了,救回公主时,她早已咽了气。而后我们遇到了一位道人,他告诉沈大人需得两年后的特定日子再将公主水葬。此外,还留下了镇魂锥和抓你的方法。”

      我懂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站在沈策的立场,我果真该死。

      三日后,我被送上了刑台。全北冥城的百姓都来看热闹。

      沈策一如我初见他时那般光风霁月,他看也不曾看我一眼,立在观刑台上,对着观刑的百姓一派正义凛然道:“大梁与南疆受锦鲤谣言戕害已久,殒命护城河中的少女不计其数。我要你们看清楚,你们信奉了多年的千年锦鲤根本只是一只食人骨血的妖精!今日,我就要为民除害,从今往后,这北冥城再不会有什么千年鲤神!”

      沈策一声令下,将士们纷纷在刑台四周点燃明火,刑台周围慢慢烧灼起来。

      我心口处扎的那一支镇魂锥仿佛受到相应,剧烈地抖动起来。胸膛仿佛要被撕裂开来,四肢百骸也仿佛被震地粉碎。

      我控制不住,痛苦地嘶喊出声,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在我体内一点点的流逝。隔着熊熊火海,我的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艰难地最后望了一眼沈策,那些明媚温柔的过往,似乎也离我越来越远……

      尾声

      我感觉自己沉睡了许久。朦胧醒来,我感觉到手被什么人握着,一抬头,正撞进沈策焦灼的眼里。他眼底满是青黑的阴影,像是好些天没休息的样子。

      见我醒转,他欣喜若狂地冲门外喊:“大师,你快进来,她醒了!”

      他一喊“大师”,我猛然想起之前不好的记忆,惊惶地将手自他手中抽离。

      只是这一动作,却扯地我心口直疼,我呲牙“嘶”了一声,低头,却发现插在心口的银锥已然不见了。再看周身,鱼鳞也不见了。

      正惊愕时,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缓缓地走到我的床榻之前,轻轻一点我的眉心:“小鱼儿,你可还记得老夫?”

      我冥神细想,忽醒悟过来:“您是一千年前送我灵丹的大仙?!”

      老者意味深长看了一眼沈策,悠悠叹道:“千年之前,老夫已预见你有此一劫,故留下这镇魂锥,助你一臂之力。”

      我一见那银锥心里就慎得慌,期期艾艾道:“这锥子……不是取我性命的吗?”

      老者抚着髯须笑起来:“镇魂锥名曰镇魂,虽束你法力,却也护你魂魄。沈大人用心良苦,演了这场戏,既破了北冥用少女充当活祭的恶俗,亦消解了之前那些因你而生的罪业。如今,大功告成,老夫亦该身退了。”

      说着,老者周身泛起金色的霞光,一瞬便不见了踪影。

      屋内只剩沈策与我。

      我回想老者所说之言及此前种种经历,捂着隐隐作痛的心口,不太想理他。

      他却死死盯着我,眼珠子也不曾转开一下。

      我闹心地很:“看什么看!”

      他忍着笑意道:“阿漓,你从前都幻做公主的样子,我今日才知,你本来的模样生的这样可爱。”

      我连忙捏了自己脸蛋一把,果真变回了肉嘟嘟一张圆脸。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更不想理他了。

      他却从身后柔柔将我搂住,低低地说:“阿漓,对不起。”

      我很没出息地又落下泪来,听到他在耳畔一遍遍地说“对不起”,心里仍不解气:“我且问你,是不是第一次见面你就知道我是千年锦鲤。”

      沈策额前冒出涔涔冷汗:“是……”

      “那骗我用内丹救你也是演戏?”

      沈策弱弱地说:“那是真伤……”

      我更气愤了:“居然真伤来骗我!什么君臣有别!什么不容于世!……”

      我追着他打个不停,他先是默默受着,忽地张开双臂将我搂住,展开一个温柔至死的笑颜:“好啦,都过去了。往后再没有什么公主什么锦鲤,只有我沈家的夫人阿漓。”

      我顿在那儿,片刻,抹了一把的鼻涕眼泪,呜咽着扑了上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北冥有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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