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惊鸿》谦少

1、夺剑

　　天佑三年，无尘谷。

　　正是十二月，正是大雪。

　　无尘谷的梅花，在前朝，便是出了名的。彼时正是梅花的季节，一夜鹅毛大雪，到清晨，谷口的红梅都开了，朱砂一样的红，深深浅浅开在雪里，像谁泼洒在枝头的血。

　　无尘谷的主人本姓展，如今已经不在谷中，谷中只有一个老门房，一个管家，和几个不会武功的小丫鬟。

　　老门房姓金，早二十年，在洛阳一带行走的江湖中人，应该有人听过他的名字。水上大盗金九刀，水贼都叫他九哥，一把快刀下，不知道了结了多少江湖好汉的性命。他本也是吃官家饭的，洛阳金家，世代都是捕快，结交了不少江湖豪侠。前朝元祯皇帝昏庸，妖妃乱政，他就当了水贼。后来被仇家追杀，是展家已故的老爷救了他，他就投身无尘谷，当了门房。

　　到如今，也有二十年了。

　　江湖上，新人一茬一茬地出，大概也有许多人，已经不记得他金九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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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辰正二刻，金九坐在无尘谷外。

　　数九寒天，下大雪，他围着熊皮的围领，穿着累赘的棉袍子，盘腿坐在梅花树下。这些年在无尘谷，过了几年安逸日子，他也发了福，要不是此刻他手中正擦拭的那把快刀上镌刻着遒劲有力的“金鳞”两个字，也许，没人能想到，这个像个山野村夫一样的糟老头，竟会是当年一把快刀威震洛阳，独占水路十余年的大盗金九刀。

　　二十多年了，人老了，刀却还是一样的锋利。

　　雪花断断续续，落在如镜的刀面上，金九不慌不忙地用袖子拭去刀上雪花，动作轻柔得像对待自己的妻子。

　　辰正三刻，无风无雪，他头顶的树枝轻颤，落下一蓬雪花。

　　该来的，还是来了。

　　金九最后一次擦去刀上雪花，起身，抖去衣上雪，提刀，踱了两步，站在谷口。

　　一望无际的雪地上，远远地，出现了几个黑点。

　　那黑点移动得极快，地面传来轻颤，是马蹄声，西南阎家的马都是藏马，中等个头，但是耐力足，不畏寒。如今蜀地川藏茶马互市，藏人拿好马换汉人的茶，乱世无官兵，阎家把茶马互市的渠道牢牢掌握在手里。这些年兵荒马乱，到处打仗，他们四处买卖军马，赚了个盆满钵满，江湖地位高了，胆子也肥了。阎家自家的判官笔在相思门兵器谱上记过一笔，排在地字卷十三名，威震西南。犹自不知足。现在阎家的小子和洛阳的商家打过招呼，千里迢迢跑到江北，来抢无尘谷的剑。

　　金九知道自己是老了。

　　但是他就算再老，也是无尘谷的管家，十七年前展老爷子亲自托孤，命他守谷，外人敢擅入一步，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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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阎家的马队，是由管家阎靖压阵，带了几十个族中好手，除了阎老爷子没到，门中高手已经大半在这了。

　　阎家这一代人丁兴旺，十五岁以上，嫡系子孙就有十数人，人多了，自然也就势众了。

　　虽然都是嫡系，但真正众星捧月般的长子嫡孙，是阎家如今的家主、阎家宗族族长阎霄的独子，阎无意。

　　阎霄是个守成的家主，上有威震武林的老父亲阎王手阎振铎，旁有众多如狼似虎的厉害兄弟，乱世中，阎家五虎的名头可是人见人怕。阎霄武功虽不厉害，家主却当得合格，对外交好唐门，千柳庄，插手川藏茶马互市。对内则平衡众多兄弟叔伯，把阎家把持得蒸蒸日上。这些年来，阎家的兴旺，他当占首功。如今天下太平，有钱能使鬼推磨，阎家更是得意了。

　　阎霄子嗣单薄，独子阎无意，天生骨骼清奇。当年佛家无意大师云游天下，从蜀地过，被阎家奉为上宾，阎老爷子请大师为家里子侄批命，看过三个幼童，都说是好命格，就叫把宝贝长孙抱出来，结果无意大师一见此子，大惊失色，手中佛珠落地。

　　无意大师为阎无意批命，说他是地煞命格，命压父母，刑克兄弟，说得万般险恶。

　　岂知阎老爷子听了这批命词，哈哈大笑，浑然不在意，他说：“我阎家祖训，重在一个‘狠’字。阎家儿郎，如狼似虎，成就不越过父母，气势不压过兄弟，怎么配得上做我阎家的长子嫡孙。”

　　于是给阎无意取了这个名字，从此之后对这个长孙更加宠爱。

　　阎无意的命，似乎就真应了无意大师的批命，从小多病多舛，他四岁丧母，父亲重情，再未续弦，也没有同胞兄弟。虽然身体弱了点，却是练武奇才，十五岁就从阎老爷子手上继承了阎家绝学判官笔。心智也强过他那些同族兄弟，今年才十七岁，已经俨然是阎家三十岁以下第一人。

　　据说，这趟上无尘谷抢剑，也是因为他偶然遇见相思门门人，说起相思门兵器谱，想看看兵器谱上三件天字兵器之一的无尘剑究竟有多难得。阎老爷子向来纵容他，就算阎霄并不赞同，但是阎老爷子一意孤行，惯着他去。当年展惊鸿在少室山一战，威震江湖，天下人都记住了展这个姓氏，也知道他们是皇族后裔，虽然人丁单薄，却多出惊采绝艳之辈。虽然如今展家唯一的后裔展惊鸿已经失踪三年，下落不明，无尘谷里只有管家家丁和几个丫鬟，阎老爷子仍然派了不少高手与阎无意同行，生怕这最得意的长孙出了什么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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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尘谷地处江北，入冬就下起大雪，十分苦寒。阎无意向来病怏怏的，一过了长江，就懒得再出马车。裹了件雪貂大氅，歪在马车窗边，正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雪景，只听见一声鞭响，一蓬红卷了过来，是个五官极漂亮的少女，骑在马上，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梳着双鬟，簪着一支碧玉簪子，那玉色极清透，像雪地里抽出一点嫩芽来。越发衬得她肤色晶莹如玉，一双眼睛棋子般黑。

　　“痨病鬼！我们快到了！”少女眯着一双清澈杏仁眼，对着阎无意促狭地笑：“怎么，你冷得下不了车了？”

　　这少女姓柳，是千柳楼的后人。千柳楼地处江南，柳姓是个大族，钟灵毓秀，出了不少美人，前朝宫中供奉妃嫔牌位的怀章殿，以柳姓最多。

　　前朝末年，妖妃乱政，圣上无德，柳家避世，就入了江湖。毕竟是百年簪缨的外戚大族，蕴藉深厚。千柳楼落成至今，从未有过败绩。如今千柳楼的扶风剑，在兵器谱上也是地字卷十一名，倒比阎家的判官笔还高上两名。

　　阎无意懒洋洋靠在窗边，半眯着眼睛，在她冻红了的脸颊上瞟了一眼，旋即转开了目光，按下了那点不易察觉的情愫。

　　“既然到了，就开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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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九站在谷口，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

　　不愧是阎老爷子最钟爱的长孙，排场确实大。

　　站在最前的，是阎家的家丁，一色的青黑色衣，腰间一条紫绦腰带，骑在马上也一般高矮，都持着刀，往后，是阎家的护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当中被几个亲卫簇拥着的一辆紫檀马车，车门半掩着，溢出一点熏香的烟雾。

　　近中午，雪花更大起来，搓绵扯絮一般，风一卷，几乎看不清人影。连四周环绕的群山，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无尘谷建在山谷中，展家本是汉朝皇室后裔，黄巾之乱，避世入了深山，传承至今，也有千年了。在江湖人眼中，展家是近乎传说的存在。神秘，古老，三年前展惊鸿在少室山一战，惊才绝艳，余威犹存。所以他失踪三年之久，仍然无人敢打无尘剑的主意。

　　阎家正是第一个敢来刺探情况的。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全身而退，否则就算阎家知难而退，江湖中那些尚在观望的其他门派，也会把为了无尘剑杀上门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况且展家传承千年，在江湖人心中，这无尘谷里，可不只有无尘剑一件宝贝。

　　金九不动，阎家众人也不会先动手，毕竟无尘谷名声在外，谁知道谷内有没有机关暗器。

　　风声呼号，哀怨如泣，然而在单调的风声中，忽然响起了一声咳嗽声。

　　短促的，甚至是有点虚弱的，咳嗽声。

　　马车里忽然伸出了一只手。

　　手指修长，瘦可见骨，看不出多少力度，手上拿着一块二指宽的木牌，系着红绳，轻飘飘地抛了出来。

　　“金九，把你们无尘谷里的祖宗牌位带上，拿着这木牌，可以在洛阳找个二进的院子住着。”他轻咳了一声，似乎只是在说着一件无关轻重的小事：“这无尘谷，我阎家收下了。”

　　金九朗声大笑。

　　“放你娘的狗屁！”他是水贼出身，说话行事都粗鲁得很，破口大骂：“毛都没长齐的阎家小崽子，想来抢我无尘谷的东西，趁早滚回蜀地去，怕还赶得上给阎振铎老贼送终！”

　　阎家护卫素来都是横行跋扈惯了的，听到他这样辱骂阎老爷子，手都按在了刀柄上，脸上都是杀气腾腾。偏偏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有人“噗”地一声笑出了声。

　　是那个骑在马上的柳家少女，大概是年纪小，又是养尊处优的，第一次见江湖中人骂人，觉得又新奇又好笑。当下就笑着道：“老爷爷，你可真凶……”

　　马车中的阎无意冷冷哼了一声：“老匹夫，死到临头还嘴硬。十七！”

　　“属下在！”马车左边的一位黑衣护卫拍马向前。

　　“把这老匹夫的舌头给我割下来，看他还拿什么叫嚣。”

　　“是！”

　　那护卫是持刀的，大概平素也是个狠角色，看金九白发苍苍，连马也懒得下，直接拍马冲了过来，碎雪四溅，他手上挥刀如满月，竟是要直接将金九的脖颈斩断。

　　“骑马还没三寸高的南蛮子，也敢在金爷面前卖弄！”金九怒喝一声，一脚蹬在树上，竟是直接朝那匹奔马撞了过去，那匹藏马体格彪壮，来势汹汹，铁蹄如刀，金九却如离弦之箭般冲向那匹奔马，提起铁锤般的拳头，狠狠砸在马颈上。藏马一声凄厉的悲鸣，竟是连人带马狠狠摔了出去，在尺深的雪地里狠狠冲出半丈远，溅了一地温热的鲜血。金九再一蹬地面，冲向马匹倒下的方向，飞起一脚，正中胸口，将那个腿被压在马下的阎家护卫踢得飞了出去，那人重重摔在雪地上，肋骨不知道断了几根，吐了两口血，已经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住手。”阎无意冷冷命令道。

　　那些见状纷纷拔刀想要砍杀金九刀的护卫都面带不甘地收回了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