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梦湾

80、第七十九章 答案

　　除夕之前，两次往返与京城和扎托之间，钟离珏的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了路上。这一次，他回京城出了要与家人、朋友一聚，还要去找寻那个答案。
　　他先是问过了钟离拓炎和钟离珉，没有任何结果，他们都没有见过那个字迹。然后，又是照例把那一堆信摊在了水家兄妹的面前。如果钟离珏没有事先说出这些信的来历，兄妹二人一定不会有这么惊讶。
　　因为……那是洛子霄的笔迹！
　　水云卿只看了一次管素纨的字迹，尚且能够过目不忘。这是洛子霄的字迹，几乎是她从小看到大的，甚至连这字迹的变化过程，都是她一点一点看在眼里的，近年互通书信，更是再熟悉不过。水云天也一样。
　　“这不可能！”水云卿一掌拍在了桌子上。
　　“你说……这是子霄的笔迹……”钟离珏亦是不敢相信。他脑海中还隐隐浮现着上一次在水云卿生辰之时与洛子霄的一见如故。这件事，难道会是洛家做的吗？
　　“子霄哥哥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我们写信过去求证就是了！”
　　“不行。”水云天摇头道，“若不是他们做的固然好，可我们这样做未免伤了两家和气；若是他们做的，我们写信过去岂非打草惊蛇！现在，我只希望，那是有人模仿子霄的笔迹。我想，咱们家的眼线又有事做了。”
　　水云卿叹了口气道：“这全国上下，都快要被咱们家查遍了。”
　　“对了，先不说这个。”水云天拿出了上次的画像，“弘燚，这个人，已经查出来了。他确实叫吴镇志，卓王府也确实有这样一号人，他也就是在王府的兵器房做事，很不起眼。关键是，这个人现在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活着？”钟离珏是亲眼看着最后一抔土洒在吴镇志的尸体上。
　　“对。不过，他还有一个兄弟叫吴镇昔，是太子身边的人。虽然他们不是孪生兄弟，相貌并不那么相似，不过，既然他们是亲兄弟，那么乔装改扮，若要非常相像，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原来……原来是这样。”钟离珏恍然大悟。
　　当然，这并不是水云卿真的去求钟离珉查的，是钟离珉自己看出了端倪。他感觉，这件事若让水家出面，并不是那么合适。而他人脉广泛，又在暗中，自然做得方便些。当水云卿要开口求他的那一晚，他便直接向水云卿要了画像。

　　“你感觉这件事结束得很突然，很蹊跷吗？”
　　夜晚，芟右的屋顶，还看得见稀稀落落的星辰。
　　水云卿道：“我还是不敢相信，可我就是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就是子霄哥哥的笔迹。我认识他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会错……”
　　钟离珉无奈地摇摇头，“对于洛子霄其人，我并不了解，所以我也不妄加评论。你若很想知道真相，我也可以顺带替你打探打探，等我……路过那边的时候。”
　　“路过那边？”水云卿嘴角微动，“你几时才会路过那边？”
　　“快了……就快了……”这一局，钟离珉就好像是自言自语。过了一会儿，他继续道：“这件事，我们也只能，暂且这样查下去，走一步，算一步了。我们不可能因为一个意外而停滞不前，走上了这条路，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水云卿苦笑道：“我因为父亲的一纸遗书就走上了这条不归路，看到了这个世界那么多的阴暗面。你知道吗，我哥哥说，他希望我永远都像从前一样简单。可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他骗骗自己，我也骗骗自己。你说，活在风口浪尖上的赌神逆乾坤，会是哥哥心中那个简单的若儿吗？”
　　“在不久的将来，你还会活在全国人的风口浪尖上，那么，你准备好了吗？”
　　“反正赌博是我的老本行，不过就是不在京城罢了，又能有什么两样呢？最多也就是舟车劳顿，那也无妨，我就当做是游山玩水了。”
　　“你说得倒是很轻松，就好像，你想游山玩水，有的人就真的会让你游山玩水一样。”
　　“那要怎样？我若不去，你和弘燚会答应吗，你义父会答应吗？说来也巧，真是命运弄人，我一个大小姐，不在家中女工刺绣、琴棋书画，却偏偏学了轻功、赌博，出来做了赌神。倘若，我真的安安分分地在家里的话，说不定早就成了如卓王妃一般远近闻名的才女。那首《梦断》，也便不会是出自赌神逆乾坤的手笔了，还教别人说赌神有什么小女子情怀。”
　　“玉枕素衾今又是，惊觉时，梦断天涯。看着，的确是出自女人手笔，至少，还没有人说这首词不好，那便很好了。”
　　水云卿转过身道：“你说好，我很高兴。但是，这好与不好，可当真不是你说了便能算数的吧？”说着，她眼中也尽闪着笑意。
　　“你可有一日，不讽刺挖苦我吗？”
　　“习惯了就好，再说，你早该习惯了。”说罢，水云卿沉默了片刻。莫非，她与钟离珉之间的这种说话方式，已经是这样很久了吗？看来，她对他言语中的不由自主，却并不是因为水大小姐与钟离大少爷身份之间的尴尬，原是她早就习惯了的。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是一种乐趣，还是一种……逃避？
　　“我当然早已习惯了。”钟离珉耸了耸肩，“就算不习惯，我也自然可以容忍。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事没见过呢？”
　　“对了，”水云卿站起身，“你可还记得我在楼下对你说过的。那些自认为做了最充分准备的人，却都输得最惨。他们之中有的人，当真是赌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如今我还想再问你，你感觉，这样，值得吗？”
　　“这种事……”钟离珉踱了几步，“他们若真的走进了赌局，那便由不得他们想什么值不值得。他们赌输了，都会追悔莫及，捶胸顿足，甚至要死要活。你说，他们赌之前，可有想什么值不值得？”
　　“你所言，倒是有几分道理。”水云卿回想着以往的赌局。
　　“记得你还说过，你的每一个赌局，都是真的在赌。你还说过，当一个人的赢，成了所有人的习惯，那便输不起了。那么，你在每一个赌局之前，可有想过，你是否准备好了，是否值得？”
　　“我……”水云卿一时怔住了。
　　“所以，我和你一样。”
　　一样，是啊，一样。一样的不能输。他们不是什么赌场上的常胜将军，可是，这场赌局，是更加不能有丝毫差错。倘若输了，输的又何止是一个人的身家性命而已啊！
　　钟离珉，他就是这样一个侠客，早将生死看淡，早已能笑对生死。
　　纵是水云卿，她作为赌神，有着一手出神入化的赌术，也从未有过一个赌局，敢于用性命作为赌注。而钟离珉近十年刀剑江湖，却已经有过多少这样的赌局！
　　“我要回家了。”说着，水云卿一个转身跃下屋顶，采薇便从赌坊窗中闪出，跟在水云卿的身旁。
　　钟离珉看着水云卿的背影微微一笑。路旁的树叶微微抖动，钟离珉知道那是水云卿身边的十三个护卫。
　　天空中下起了雪，水云卿回过头去，已看不清钟离珉的身影，却感觉得到，他依旧站在那里；已看不清他的面孔，却感觉得到，他目光的方向。对视片刻，水云卿一个闪身转过街角，二人便再看不见对方了。
　　雪下得不大，到了身上也挂不住，便化成了水。水云卿的衣衫被微微打湿。回到家中，她换下了衣衫，便回房睡了。那一晚，她没有吃水云天为她准备的宵夜。说不出的感觉，只是，没有胃口。
　　夜深了，采薇突然问一句：“小姐，还睡不着么？”
　　“你怎么知道我没睡着？”
　　“我还没有听到，你均匀的气息。”
　　“你也真是细致入微了。”
　　“小姐在想什么？”
　　“想什么……”水云卿一时也说不好自己在想什么，便信口说道：“这几日，就这几日，我看了《小雅》，看了忻姐姐口中常吟唱的那首《出车》。那日我并未细听，自己看了，才知道她吟这一首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采薇道：“洗耳恭听。”
　　水云卿一笑，缓缓念了起来。

　　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
　　召彼仆夫，谓之载矣。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我出我车，于彼郊矣。设此旐矣，建彼旄矣。
　　彼旟旐斯，胡不旆旆。忧心悄悄，仆夫况瘁。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
　　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襄。
　　昔我往矣，黍禝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
　　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既见君子，我心则降。赫赫南仲，薄伐西戎。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玁狁于夷。

　　念完以后，采薇默不作声，水云卿便又念了第二遍。但是，这一次，她只念到“岂不怀归，畏此简书”便停了下来。这便是那时候的赵忻，如今的阿桑妲口中常常吟哦的那一段。
　　采薇道：“这一首，我从前也知道几句，只是从未看过全诗。”
　　水云卿道：“这一首，倒是与你常唱的《采薇》异曲同工，可我却感到，这一首更加……更加触动我的心弦。你也知道，近来，西边那一战，刚刚尘埃落定。我们只能分享他们胜利的喜悦或是惋惜他们的失败。可我们置身事外，冷眼旁观，恐怕永远都无法理解，他们究竟有多难，究竟经历了什么。唉，一场战争结束了，一场战争又要开始了。不……战争啊……战争从来都没有结束的时候。”
　　采薇并不完全明白水云卿在说些什么，她并不知道，赵忻、赵恂姐弟便是库卓部的领袖阿桑妲、阿卓和姐弟。只是，她也隐隐明白，那一次她所看到、听到的赵忻的惆怅，并不仅仅是乡愁。她是西域人，为人豪爽直接，她不喜欢汉人的诗词，因为太过委婉。可她又为何独爱这一首？那必是这一首，深深地打动了她的心啊。
　　远在京城的他们都并不知道。扎托的那一战，确实是胜了，而那胜利背后，又饱含着多少辛酸？那打头阵的二百死士，那些冲在最前的勇者，那些围城之时出城打猎的人，还有阿卓和的爱将络古奇。日后的史书上，只会记录下阿卓和的胜利，甚至，不会有阿桑妲的名字，亦不会带着一丝对胜利的喜悦的描述。而那些人，只是历史长河中的匆匆过客，匆匆地来，又匆匆离去，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带走。可是现在，库卓阿卓和、库卓阿桑妲还不是史书，那些人，还没有化作尘埃。的确，他们不会留给历史什么，可是，他们留给了阿卓、阿桑永远的伤心。

　　钟离珏又一次匆匆忙忙地踏上了回扎托的路，他在京城也并没留几日。不能留下与家人一同过除夕，他本还对钟离拓炎心怀愧疚，而钟离拓炎却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必在意这一个除夕？”
　　钟离珏脑海中的印象太过模糊，阿卓和本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是，他也不希望放过一丝线索。纵使络古奇的一生，有那么一个洗不清的污点，但是，阿卓和依旧当他是朋友，是他的爱将，他要为络古奇，讨回一个公道。
　　可是，单凭几封信，单凭水云卿的一句话，不可能直把矛头指向洛子霄。再说，那不是他们希望看到的结果。
　　钟离珏此行并没带随从，阿卓和只好派了几个人暗中保护。其实，钟离珏心中也都清楚，更知道那几个人都在什么地方，只是不说破罢了。
　　一路上，钟离珏总在想，这来来回回，其实他的战斗早就开始了。可是，他亲自打的这第一仗，或许只是最快，最容易的一仗。后面，还有很多战役，他并不用亲自出手，却要艰险得多。当然，他的任务可并非观战，而是养精蓄锐，打好那最重要的最后一战。不知道，当他像阿卓和一样，站在了本属于他的最高处时，会不会有那种跟阿卓和一样的喜悦呢？可他跟阿卓和是不一样的。
　　一次一次往返于扎托和京城之间，钟离珏一次比一次更加轻车熟路，也便一次比一次快了。算着时辰，这一次过沉龙古道的时候好像还提早了一个时辰。沉龙古道，这个地方是够邪气。钟离珉曾多次提醒过他，要多加小心。
　　当钟离珏闻得风声的时候，已来不及趴下，只得顺势向后一仰，躲过了暗箭，却也掉下了马。紧接着，又有连续七八箭飞过来，钟离珏顺势滚入了树丛。若是动作稍慢一点，都难免被射中。这样的击发速度，应不是用弓，而是用弩。
　　过了很久，也没有动静。阿卓和派来保护钟离珏的几个侍卫全都现了身，刺客见这阵势，便是走为上计了。
　　钟离珏从地上爬起来，回头看去，那便是沉龙客栈了。那可是钟离珉砸了不止一次的地方，难道，又是这里暗藏玄机？
　　钟离珏上前去查验那弩箭，侍卫中的一人拦下他道：“驸马莫碰，这箭有毒。”说着，他撕下一块衣襟抱住一支箭捡了起来，嗅了嗅道：“这是狼毒，取自狼毒花。这种花长在西北大漠之上，能够适应及其恶劣的环境。但是此毒并不是特别狠，不会立时致命。”
　　“莫非，他不是想杀我？那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那人问道：“要不要小的去沉龙客栈探个究竟？”
　　“不用，我们继续赶路。”说着，钟离珏跨上了马。
　　钟离珏依稀记得，钟离珉对他谈起沉龙客栈的时候，还说过一句话，“虽说沉龙客栈危机四伏，但是，在沉龙客栈和其附近出事的，又有多少真正是沉龙客栈的人动的手呢？”
　　反正沉龙客栈已经是这样一个地方，再多背几个黑锅又何妨呢？
　　西北的狼毒，栽赃嫁祸，还是欲盖弥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