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2、第一百三十一章 不容 ...
-
因着大漠上是战场,钟离珉此番便没有经过扎托。对于阿卓和的死,他也只剩下一声叹息。弘燚的战场,弘燚的斗争,暂还不是他要去过多挂心的事情,只是这一次再回来,他确实如愿以偿地制造了些乱子。
与朱尘许久未见,他到了明喻山庄。可明喻山庄早已是一片废墟。蓝慎和梅时雨的小筑当中,也再听不到笛箫相和的天籁,只布满了尘土和蛛网,他们所居住的这个小镇也格外萧条。听说,是有一日突然有宫里的人来访,要召蓝慎和梅时雨入宫做乐师,只给他们一夜的时间考虑,因着是看出来者不善,他们二人便连夜离开,浪迹天涯。曜山上似还弥漫着血腥味,自从葛曜寨倒台之后,四周的小山寨也纷纷遭遇灭门。这一路上钟离珉倒是酣畅淋漓地打了一架,也有幸结识了素未谋面,只听过其名声的登云大侠杜飞临。不过他们的对手似乎都是皇家的暗卫,而杜飞临的罪名是杀了某官员的儿子。他曾经所热爱或者说是当做家一般的江湖,如今已悄悄地变得血雨腥风。
看来,如今皇帝的目的是越发明确起来了。或许天下十之八九甚至更多的人不知道这些人是做什么的,可江湖上都知道,他们无论正邪,都是心存侠义的人,亦都是一呼百应的人。钟离珉之前的那种猜测,现下终于可以不用称其为“猜测”了。既然不是猜测,那便应让天下人知晓。
皇帝容不下江湖上这些一呼百应的人,如此这般,这前朝起兵,便越发合理起来。当然,这一次起兵,他们还并没有打着前朝的旗号,只是打着起义的旗号。也并没有在全国同时起兵,而是一个地方接着一个地方,接踵而至。
这一年的除夕,钟离珏又是要在扎托过了。
至于拓跋烨打的这个大败仗,皇帝并没有责罚,只是下了一道圣旨责备了两句也便罢了,拓跋烨也没放在心上,他真正放在心上的,是皇兄班师回朝的原因。
腊月二十三,小年的这一日,钟离珏穿戴整齐,以伊赛族大汗的身份微服前往达兰答通,拜访了卓亲王拓跋烨。
“见过卓亲王。”钟离珏见了一个平礼。
“见过大汗。”拓跋烨回礼。
二人的会面,在滕恪、余孜等人的眼中无任何特别,他们只感觉,伊赛人这种看似友好的访问,是一种羞辱。不过看看他们的王爷,如此从容不迫,他们也不好发作。
钟离珏道:“伊赛虽然打了胜仗,可很多地方还都是要仰仗□□的,我伊赛并不敢倨傲,还请王爷明鉴。”
“嗯……”拓跋烨微微点头,“大汗说的是,我等确乎应当和睦相处。其实,一场战争无论胜负,苦的都是平民百姓罢了。若说真能带来什么好处,那便至少是一代人以后的事了,大汗以为如何呢?”
“王爷所言极是。”钟离珏随声附和。
拓跋烨话锋一转道:“今日小王愿设宴一聚,不知大汗可愿赏脸?”
钟离珏道:“那自是恭敬不如从命。”
这场宴会实在是不大,因为确乎没有太多的人可以作陪。不过是拓跋烨手下的滕恪、余孜两位将军,拓跋烨身边的许山,钟离珏带来的陈蠡、穆德伊德萨莱、戡代罢了。这宴会上,不是说话的地方。
钟离珏并不介意拓跋烨与他平起平坐。
拓跋烨首先起身道:“小王先自饮三杯,大汗随意。”
半晌,钟离珏也缓缓举起了酒杯道:“王爷盛情,本汗也自当喝上三杯。”说罢,他也干了三杯。在伊赛住得太久,他已有些喝不惯这般温和的酒了。或许如今还能有个千杯不醉的名头给自己安上了。
这宴席上从头到尾,钟离珏都没有表现出一丝轻挑和羞辱的意味,让滕恪和余孜也无法发作。便是滕恪冷嘲热讽几句,钟离珏也都一一噎了回去,滕恪并没有换来什么快感,换来的只是拓跋烨一个冷冷的眼神。
宴席开始时那三杯酒之后,拓跋烨意味深长地看了钟离珏一眼。这宴席上的一切推杯换盏都是苍白的,钟离珏一直在想那三杯酒的意味。当然他很快便想得分明,毕竟兄弟之间这点默契总还是有的。
夜半三更时分,钟离珏如时出现在拓跋烨在达兰的府邸附近,在暗中观察着动向。拓跋烨是从钟离珏身后来的,而且已不足两丈时钟离珏才察觉到。
拓跋烨打了个手势,示意钟离珏跟上。
那是一处幽僻的所在,在达兰这样开阔的地方,这种角落并不好找。拓跋烨道:“这里说话还算方便。”
钟离珏道:“王兄的武功仿佛精进了不少。”
拓跋烨摇摇头道:“武功是无暇去管了,不过敛声屏气总还是可以的。”拓跋烨可以连续闭气达到一炷香的时间。
“对不起,婧姝长公主已经不在了。”钟离珏毫无征兆地说了这么一句。
拓跋烨霎时间如鲠在喉,却没有追问下去,只问道:“她的身后事……可都处理妥当了吧?”
钟离珏道:“对不起。这是我要说的第二句对不起。她的尸身同阿卓一起火化了,那是她的心愿,最后一个。伊赛人都相信,过世之后将尸身火化,便会与天地同在。至于……何时上奏皇上,便由皇兄你来定夺吧。”
“好……好……我知道了。”拓跋烨神思略有些恍惚。
虽然拓跋烨没有追问,但钟离珏还是决定说出来。他踱了几步,缓缓道:“阿卓是中箭身亡的,一箭穿心。那一箭是婧姝长公主射的。然后,她坠马昏厥,当时她腹中有阿卓的孩子,就是在坠马的时候,孩子也掉了。后来,她见到了阿卓的尸首,留下几句话,便拔刀自尽。想来她是爱阿卓的,那一箭,她射的是右边,可殊不知阿卓是个镜子人,他的心,长在右边。阿卓心里也是有她的吧,阿卓临死前对我说,他不怪她。”
沉默了许久,拓跋烨才道:“浔妹妹一向是个倔强的女子。虽然她是皇兄的同母亲妹,可她一点也不像皇兄。皇兄像皇叔,可是浔妹妹像太后。”说罢,便又是许久无话。虽然拓跋烨为此事痛心不已,可是不得不说,由钟离珏做这个大汗,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半晌,钟离珏道:“如今已是第一轮起义了,不知……王兄的准备到了何种程度?毕竟,也是蛰伏了二十几年了……还有,尚不知滕将军和余将军意下如何呢?”
拓跋烨道:“二位将军也都是明白人,良禽择佳木而栖,我想他们,迟早会明白。”
钟离珏点头道:“那便好了,王兄在此毕竟势单力薄,要多加小心才是。”
“当然。”拓跋烨转言问道,“那么你呢?”
钟离珏道:“王兄知道的,伊赛是个血性民族,况且,现在的汗王是我。”
“弘燚你是下了一步好棋。”拓跋烨看似不经意地用剑柄拨弄着一块小石子,那石子正停在方才他随意用脚在地面上踩出的八卦图的乾位上,“想来日后咱们□□的江山……”
“王兄。”钟离珏用一个清亮明朗的声音打断了拓跋烨。
拓跋烨即刻便收住话头,转言道:“你讲。”
钟离珏踱了几步,停下脚步之时是站在了坤位上,慢条斯理道:“至于这汗位,我不过暂代而已,早晚也会还给伊赛人罢了。我做了许久的伊赛长公主驸马,也在那特兰大漠生活了两年。我看得出,伊赛这个民族,之所以能称霸大漠,又能一直与咱们相安无事,实在是不简单,也不拘汗王是什么人的。”
“嗯,的确如此。”拓跋烨不否认,但是他说:“可□□不会任由伊赛发展下去,也不拘皇位上坐着的是什么人。”
太极八卦,乾为君,坤为民。这是钟离珏第一次表明他的态度。不过,拓跋烨只当没看到一般。钟离珏也只当他没看到。
“对了。”钟离珏似是灵光一现,“军中还不知阿卓是浔儿杀的,那几个在场的人都暂被我软禁了。不过,纸里包不住火。我知道王兄疼惜浔儿。我也算是浔儿的堂兄,出了这样的事,我也很心痛,但是……”说到此处,钟离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明白。”拓跋烨心领神会。纵使他疼惜浔儿这个堂妹,也要和她划清界限。只有这样,伊赛人的仇恨才会只指向皇帝。
月已上了中天,拓跋烨道:“你也不好在此停留太多时候,我们就此别过吧。”
钟离珏后脚轻轻一扫,地上的八卦图便不复存在。他低声道:“我送王兄回府吧。”
二人从暗处原路返回了拓跋烨的府邸。一阵阴风吹过,吹得树叶沙沙作响,门口的两个侍卫闻得风吹草动,即刻便拔剑冲出来。拓跋烨皱起眉头,暗道一声“不好”。
钟离珏忙伸手示意身后跟着的戡代。戡代会意,一个飞身便与那两个侍卫打斗起来。戡代的武功虽然算不得登峰造极,可是伊赛人的武功别有一番套路,令两个侍卫一时难以反应过来。拓跋烨很快明白,便寻隙翻墙回了府邸当中,神不知鬼不觉。
两个侍卫很快摸清了戡代的套路,戡代见敌他们不过,便即撤了。
这时,里面传来了拓跋烨不耐烦的声音:“是谁在外面如此嘈杂?扰了本王的清梦!”说着,他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从里面走了出来,半趿着靴子,外衣也是随意披着。
两个侍卫忙跪地请罪道:“王爷息怒,方才是个刺客,但见不敌就撤了,看身法像是伊赛人。请王爷放心,下官等定会严加防守。”
拓跋烨斥了几句便回房睡了。
钟离珏和戡代彻夜未眠,连夜赶路,次日晌午便赶上了陈蠡、萨莱等人。这一路上,钟离珏总上下打量戡代,甚至是在审视戡代。戡代确乎是与阿卓和从小一起长大的,有着深厚的情谊在。可是,他跟三朝元老靳呈青是一种人,他不是效忠于阿卓和,他是效忠于伊赛。
这个年关是个不太平的年关。
腊月二十九,水云卿如常和钟离珉一同在芟右的屋顶谈天喝酒。水云卿端着一壶桃花酒,钟离珉端着一壶烈酒。有时,他们也会交换着喝上两口。
战争已然拉开序幕,可是京城依旧是粉饰着太平。和水云卿想象的,并不太一样。
“公子,三侠。”采薇跃上屋顶,走到水云卿和钟离珉身边。如今对二人很是熟稔,采薇也不再需要次次都行礼了。
“何事?”水云卿慵懒地转过身。
“战书,刚刚送来的。”采薇递上一个信封。
“知道了。”水云卿随手接过来,借着月光看过去,封面上只是写着一个“赌神亲启”。这个字迹并没有见过,字很整洁,却算不得一手好书法。她用指甲从封口处划过,挑开了那点浆糊,拆开了信。
钟离珉却是心里一紧,对水云卿耳语道:“这是林兄的字迹,是他用左手写的。”
水云卿的动作一滞,忙抽出了那封信,对着月光打开。
赌神启
除夕前,芟右倒。
故人上
“除夕前,芟右倒!”水云卿霍地站了起来。腊月二十九了啊,这不就是除夕前的最后一日了么!
钟离珉也站起身道:“这定是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能让芟右倒的,只有皇上!”
如今水云卿已不奇怪为何□□会得到宫里的消息,可竟等到行动当日,才得到这一点风声。看来,皇帝是要一击即中了。
待到她欲静下心来想对策应对的时候,已来不及了。街上一道暗影冲将过来,如同鬼魅一般无声无息,穿梭在街道当中,直奔芟右而来。那是宫里的人!抄一个赌坊,竟不是梁玖等人来办,是直接派宫里的人来办!水云卿便是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却被钟离珉死死扣住手腕,什么也做不得。钟离珉也是不能出手的,他不能以一己之身跟朝廷对着干。
水云卿忙吩咐道:“采薇,你让覃阳把赌坊里能遣散的人都遣散了,让掌柜的把伙计们都打发走,暂且避一避风头。”
“是。”采薇慌忙应了,便从窗户翻进了赌坊二楼。
钟离珉和水云卿也随后进了赌坊。这时候,一群暗卫已然冲进了赌坊,那势头有如抄家,令赌坊中瞬时便是一片混乱。从前赌坊常有人闹事,都不曾有过这般混乱。人们被挤得四处逃窜,有的甚至倒在地上任人踩踏。水云卿看不过眼,便一个飞身从二楼跃下,落在一张高桌上。这一次,钟离珉没有阻拦她。
众暗卫都被面前这一白色身影惊得一愣。虽都是在御前做事的人,但赌神的威名也多少有所耳闻的,有许多,也的确是第一次见到赌神。
“不知众位有何贵干?”
为首那位冷道:“皇上有旨,聚众赌博,有伤风化,下令整饬,严令禁赌。”
“不知……”水云卿扬了扬脸,“这整饬的是全京城的赌坊,还是我芟右?”
“哼,全城的赌坊也不剩多少,整饬芟右,和整饬全京城的赌坊,也本差不得多少。”为首那人笑得阴森森的,“不知咱们赌神小爷还有何高见?”
“不敢。”水云卿冷笑道:“若说是咱们皇上的旨意,在下自当遵旨。不过怎说这间赌坊也是水云天水大少爷的私有财产,说要关了,关了便是,各位大人若是要在此处打砸,岂不是更加有伤风化么?”
双方就这样僵持不下。赌坊正准备着撤出去的伙计们都停下了脚步,毕竟有赌神小爷撑腰,他们便能略略硬气起来。
钟离珉一直在后面冷眼旁观着。人群中有那么一抹青色身影不那么寻常,大约是个女子,带着大檐斗笠,遮着面纱。运上些许真气,钟离珉出手掷出一个铜钱,铜钱打在那女子的帽檐上,帽子被击落,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水云卿闻得风声,转过头去。看清那女子真容后,从容地跃下桌子,单膝跪地道:“草民参见卓王妃。”
暗卫们见状也忙跪地行礼道:“参见卓王妃。”
整个赌坊中尽是平民,见他们的赌神小爷和朝廷的人都对这个女子行礼,便也纷纷效仿,尽管他们大都没有见过卓亲王妃。
管素纨抬了抬手道:“各位都起来吧。”
一片此起彼伏的“谢王妃”。
管素纨不温不火道:“本妃今日有些兴致,便乔装了到这市井里来四处看看,不想妨碍了各位大人的公事,各位大人见谅。对于这位公子……”她看了一眼身侧的赌神,“这位公子的侠名,本妃也有所耳闻,毕竟都是为百姓做事的,也就不要针锋相对了罢。既然是皇上的旨意,想必各位也不敢违抗,不过各位大人也不必兴师动众,将这些人遣散了便是。”
那群暗卫虽都是直接听从皇帝的命令,可是毕竟面前这位王妃的地位高出他们许多,说的这话又极在理,将他们一行噎得无言以对。
因为管素纨的意外出现,芟右并没有因为这群暗卫而变成一片废墟。算是掌柜主动关了芟右的门,遣散了所有的伙计作罢。管素纨离开的时候,也并没有多说什么话,至于她的面纱是如何掉的,她也没有追究。
可是,芟右真的倒了。就是这一日,戊辰年腊月二十九,水家唯一一处备受争议的生意却又屹立四年不倒的芟右赌坊,倒了。这是陪伴着水云卿一路走来的地方,她在这里赢了无数场赌局,在这里看遍了人生百态,这一日,是她最后一次跃出芟右二楼的窗户,最后一次坐在芟右的屋顶喝酒。
没有用轻功飞檐走壁,水云卿在街上缓缓行走着,仿佛一切被抽空了似的。
不知不觉,到了那条树影斑驳的巷子。那是她和钟离珉第一次交手的地方。她转过身,扑在钟离珉身上,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