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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第一百一十七章 伊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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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对阿桑妲来说,是最为漫长黑暗的一夜。那是她最疼痛,最无助的时候,至亲的阿弟,最依赖的丈夫都在前线指挥着千军万马,在寝殿陪着她的只有珠璃和产婆,还有如走马灯般忙进忙出的侍女。
“公主,您冷静些……冷静些……”珠璃握着阿桑妲的手,一边劝她,一边替她拭去头上的汗水。
四周萦绕的全都是熟悉的伊赛乡音,可阿桑妲一点也没有感到亲切,一点也没有。她从前从未想象过这样的疼痛,甚至从未想象过自己会为一个男人生子,当她充满喜悦地迎接新生命时,也并没有真正做好准备,何况,还没有一个亲人陪在身边。不,还有小准。她只当小准是陪着她的,小准也会支持她、保护她的。
小准尚未足月,阿桑妲便动了胎气,孩子的出世便格外艰难些,生下来亦会比足月产的孩子弱。但没有人会考虑这些,她们所考虑的当务之急,自然是保长公主母子平安。若到危急时刻,不会有人站出来选择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所以两个中任何一个有了闪失,产婆都难辞其咎。
也好,钟离珏不必做出这样的选择。如果他选择保大人,阿桑妲会恨他;如果他选择保孩子,阿卓和会恨他,他也会恨自己。
没有呻吟,没有喊叫,没有眼泪。阿桑妲紧咬着嘴唇,舌尖早已尝到了血腥味。几次痛得昏厥,又几次痛得醒来,孩子却还没有出来。此时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仿佛已是日月无光,黑白颠倒。这边,是血腥的产房,那边,是血腥的战场。
近一年的秣马厉兵,库卓部和尤祂部都有着整装待发的军队,哪怕是一场突袭,库卓部也大概能够应对,尤祂部亦推进得很艰难。双方就这样僵持不下,冒阖丘上,不断地有人冲上去,不断地有人滑下来。鲜血混杂着黄沙,那颜色有如天边晚霞,却格外骇人。
阿卓和与钟离珏身先士卒,奋勇杀敌,令库卓部士气大涨。到如今,库卓部人也对钟离珏这个驸马越发认可了。
那个晚上,他们都扎营在冒阖丘下。晚秋的寒风格外刺骨,吹得营帐呀呀作响。黄沙上的鲜血已然干涸,再没有从前滚烫的温度。一场风沙过去,也便不知这些血肉身在何处了。
夜已深了,钟离珏还立在营帐外的风口里。
阿卓和从大帐里出来,走到钟离珏身畔,静默不语。
午夜时分,戡代上前行礼道:“参见大汗,参见驸马。”
阿卓和转身道:“讲。”
戡代道:“方才城里有人来报,长公主生了,是位小王子,母子平安。”
钟离珏心头一颤,他紧握着拳头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谁也不知,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多么尽力地掩饰自己声音中的颤抖。
阿卓和默默拍了拍钟离珏的肩膀,转身回了帐中。
半晌,钟离珏也回了自己的大帐中。那一瞬,他跪倒在地,抱头痛哭。整整一日紧绷的精神,终于在这一刻可以有了一时的松懈。他做父亲了,他真的做父亲了!
许久,钟离珏拭去泪水,他不会更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他一时的脆弱。望着冒阖丘的天际线,他的目光越发坚定起来。但愿他的小准能对得起这个名字,这是一场有准备之仗。
这的确是一场有准备之仗,只是,既定的计划,必须要略略改变。
在军中,钟离珏称阿卓和“大汗”,但九月二十九日晨,钟离珏进了阿卓和的大帐,问了他一句:“阿卓,你相信我吗?”
“如何?”
“我将要离开军中半月,你若撑住这半月,今年,我们就可能在热托合德过除夕!”
阿卓和怔了怔,思索片刻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信你。”
钟离珏平静地说:“盟约便是相互信任,何况,我是你外甥的父亲。”
阿卓和淡淡笑道:“这当真是一个好理由,我终究还是信了你。等我们当真在热托合德过了除夕,我会与你好好聊一聊这场战役。”
钟离珏就在众将的将信将疑中策马从后方离开了战场,离开了扎托巴和,离开了那特兰大漠。这一遭,只有阿卓和给了他完全的信任。
半个月,与义父从长计议是来不及了,钟离珏只放了信鸽知会钟离拓炎。按原计划调兵总是可以的,只是提前了两个月,多少有些麻烦。为了不惊动朝廷,他们便就从关内的达兰答通、开阳,关外扎勒塔或是那特兰大漠边界隐藏的势力当中,抽调了两万兵马。
此番面对的是热托合德逾十万的人马,上次那一仗总打得艰难,比起这一仗来,倒也真的算不得什么了。而且,阿卓和也断不敢倾其所有地打这一仗,他们自己的卷土重来,他自然都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
钟离珏即将要调来的这两万兵马可也不是杯水车薪,这可都是前朝留下来的精兵,不仅能打仗,更加可圈可点的是他们的忠心。当初颓势已成定局,如果搬出这一队精兵,只是让他们白白牺牲,所以他们被留了下来。钟离珏深知,他们不是用来雪中送炭的,他们是用来锦上添花的。在最后一战之前,他们应该用来打必胜的战争。可这第一次用他们,钟离珏就行了一个险招。虽然他是写信知会了钟离拓炎,可也算是先斩后奏了。
于钟离珏,那么多人在等待着他作为旧主之子的一声召唤,那么多人在等待着他带领着他们夺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是,如今在战场上率军奋战的是他的小舅子,在家中焦急等待煎熬的,是他的妻子,还未脱离险境的,是他的儿子。任谁的心肠也不能坚如磐石,他不是圣人,没那么容易完全放得下自己的私心。倘使既能谋得利益,又能全了自己的私心,那必是再好不过。
才不过几日的工夫,边疆上的人们看到了钟离珏的暗号,全都跃跃欲试。沉睡了二十年,他们此番终于可以苏醒了。他们的旧主在呼唤他们,是他们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了!不,其实这般激动还为时过早了些,不过钟离珏也感念他们的一片赤诚。
自离开扎托已过了十日,钟离珏盘算着,一切都已差不多了。汉人的军队和伊赛人的军队相去甚远,开战两日来,钟离珏早已瞧着尤祂部的排兵布阵都是针对库卓部,若是冷不防从旁杀出一支汉人的军队,他们定没那么容易招架。如此这般,库卓部有了喘息之机,定可攻尤祂部于不备。等到那一日,他们的铁蹄就将越过冒阖丘,整个那特兰大漠都是他们的天下,那么他想要的大西北,也就指日可待了。
这一仗,或会是伊赛族的一个结束,却才刚刚是中土上这场浩劫的开始。
自娶了阿桑妲来,钟离珏总像是在寄人篱下一般,但这一次,他或是要做库卓部的大英雄了。但愿阿卓和不要怪罪他吧。彼此心照不宣,少不得互相利用,这一次,钟离珏也总要主动出击了,为了达到目的,他必须要做一次出头鸟了。
可是,那雪中送炭的英雄,他竟也没做成。
钟离珏离开后的第十一日上,冒阖丘的方向便有尤祂部的大军如排山倒海一般俯冲下来,似决堤的洪水,卷着黄沙,呼啸而过。漫天黄沙迷了人的眼,震天喊杀声摄了人的魄。阿卓和回首望去,身后便是他的家乡,他的子民,他的亲人,眼前便是心狠手辣的敌人。他深知,哪怕战死沙场也并不是对他子民的一个好的交代,身后的亲人都在翘首等待着他的凯旋。他答应了钟离珏要撑过这半月,可如今半月之期还未到,便已是危机四伏。此番便是他要失信了吗?他也明白,这一次将士们的士气是比不上一年前的扎托之战的,毕竟上一次是夺回家乡,这一次是算是防守,也算是扩张。伊赛族骨子里就不是一个喜欢侵略的民族,尤祂部肆意东扩,不过只是因为尤祂速德拉济个人的野心和才能。
是要总攻了么?
刹那间,狂风大作,黄沙四起,打在人的身上、脸上,有如鞭挞。老天偏偏是这样爱愚弄人的,西风越发烈了起来,尤祂部便如乘风飞驰,库卓部却行进得艰难。
阿卓和举起剑,一声长啸,有如风沙中的一尊雕像,指引着整个库卓部的方向。一声令下,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成败在此一举,也管不得这许多了。
这时,北边竟传来响彻晴空的,不一样的声音。库卓部人和尤祂部人都不约而同地向南边望去。漫漫黄沙,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只知道,这是另一支不可小觑的军队,却浑不知是敌是友。
不过很快,阿卓和的嘴角浮起欣慰的一笑。虽不知来者是何种身份,至少,他们是冲着尤祂部去的,哪怕只是一刻,也是朋友。
尤祂部凶猛的攻势竟被这出其不意的一支军队遏制住了。虽这支队伍并未见多么强大,可它的出现,让尤祂部和库卓部的士气,一瞬间便不同了。听着那熟悉却又略显生硬的口音,他们知道,那支军队是萨顿人的军队。萨顿人公开支持伊赛族库卓部,这又让尤祂部情何以堪!
顺着西风,由冒阖丘倾下,尤祂部纵有这天时地利和天衣无缝的计划却终究还是铩羽而归,这让亲自披挂上阵的尤祂部大王子尤祂赤厉不禁捶胸顿足。
阿卓和将萨顿族的将士们迎进了营地之中,好生招待着。既然萨顿族如今选择了相助库卓部,那今后便不可能再选择尤祂部。萨顿族不若伊赛族势力强大,战后他们必要依附伊赛族,阿卓和便更要让他们感到,大树底下好乘凉。
这边有了萨顿人相助,库卓部的境况好了很多。当阿卓和问起萨顿人为何会选择相助库卓部而非尤祂部,萨顿的将军却只说是大汗的吩咐,大汗并未说其他的。
想来,若是这样的境况,撑到半个月应是不成问题。
萨顿的将军说,他们到了库卓部军中,便都听阿卓和大汗的吩咐。后面的几日来,阿卓和命所有军队防御休整,无论尤祂部怎样挑衅,他们也不轻举妄动。尤祂部亦不敢轻举妄动,只那一刹的交锋,他们根本就看不出萨顿族的实力。萨顿族已然安静了太多年,尤祂速德拉济根本就没有与他们交过手,更不必说尤祂赤厉。当年伊赛族与萨顿族交手的时候,还全无库卓部和尤祂部的分裂之说。若说萨顿族强,可他们一直屈居于伊赛族之下,被伊赛族压着;若说萨顿族弱,可他们也在夹缝中安安稳稳这许多年了。所以,谁也不知道萨顿族真正的实力,就是这样。
阿卓和一直保存着实力,只等着钟离珏来了,给尤祂部致命一击,或许,便是一劳永逸了。
第十一日过去,然后便是第十二日,第十三日,眼看着,半月之期便要到了。离那希望,一日一日近了。阿卓和亦明白,他本不应这样押宝,可他不想打一场两败俱伤的战争,更不想打一场可能会让尤祂部统一整个伊赛的战争。
盼星星给盼月亮,终于,在第十六日上,钟离珏不负众望,带领着两万精兵从东边杀了过来。就是这时候了!阿卓和跨上马,率领着军队杀了过去。这场混战才进行到一半,尤祂部便见对面杀来一支汉人的军队。他们更没有与汉人交过手,就算读了汉人的兵书,他们也不尽清楚汉人究竟是怎么打的。最重要的,带领这支军队的是库卓部的驸马,他可是知道伊赛人的仗怎么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只这一点上,尤祂部已经是败了一筹。
这一仗,是实打实的一仗,与上一次不同,这一次用不得太多巧计。纵有八方支援,也依旧当真是打得艰苦卓绝。其中大小状况,亦出了不少。十月底时,阿桑妲出了月子,便不顾阻拦亲自上了前线,把刚刚脱离危险小准留给了珠璃和乳娘照顾。库卓部见长公主亲临,更是士气大涨。库卓部一步一步逼到冒阖丘脚下,尤祂部被迫退上冒阖丘。战线一路向西延伸,库卓部的将士们不顾一切,只朝着夕阳的方向奔去。
从冒阖丘俯冲下来,广袤的那特兰大漠依旧望不到边际,却依稀可见尤祂部的热托合德。不远了,当真是不远了。
丁卯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伊赛族库卓部尤祂部一战,库卓部胜,尤祂速德拉济下令弃城撤离。自此,已分裂上百年的伊赛族重新宣布统一,阿卓和再一次登基为汗,这一次,是整个伊赛的大汗。
尤祂赤厉身负重伤,尤祂昌穆阵亡。皇帝听闻此事,派人将婧嘉公主拓跋瀮和其女尤祂贺懿黛接回了京城。鄞亲王妃乌迪娜听闻此言几乎昏厥过去,清醒以后想要回热托奔丧,皇帝也没有恩准。
就这样,尘埃落定。库卓部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打下了热托合德,重新统一了伊赛族。真如钟离珏所说,他们这一年,是要在热托合德过除夕了。这将会是很多年以来,很不一样的一个除夕。
阿卓和拍着钟离珏肩膀道:“今年除夕,这个彩头我便给你了。我会昭告整个伊赛,我将封小准为王子。”
钟离珏道:“小准还小,怎受得如此重的封赏?虽然我知道这并非有悖伊赛族的规矩,可终究还是不妥。”
阿卓和看了看钟离珏身后的军队,意味深长道:“我确乎本是想封赏你的,可我当真不知自己是否有资格去封赏你。”
钟离珏沉默不语,便是阿卓和看不出,如今也就快要到了他说出实话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