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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第九十九章 雨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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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卿缓缓站了起来,钟离珉握住了她的手腕。
景大夫忙蹲下身子,把端着的药瓶全都收拾起来,慌乱之中,还不慎划破了手指。
“景姐姐,你没事吧?”
“阿若,你能出来一下吗?我有话跟你说。”
水云卿迟疑道:“好……好。”她执意坚持,钟离珉才松开手任她去了。
景大夫的步子很快,水云卿紧随其后,当她们停下来的时候,已经离房子很远了。旁边,是一道瀑布,鸟语花香的,很是美丽。
走了这么远的距离,事情便越发明朗起来。
水云卿问道:“景姐姐,走了这么远,是怕他听到吗?”
“我叫景雨浣。”她开门见山,“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水云卿心头一震,难怪,难怪钟离珉会有那样的迟疑,那样的沉吟。原来,她就是他口中的雨浣。
“你就是……雨浣……”
“看来你是知道我的,他跟你提过我?”
“没有。”水云卿摇了摇头,“我只是无意中知道的。”
“你爱她吗?”
“我……”水云卿没有料到,面前的这位景姐姐,竟是一个如此直接的人。
“如果你爱他,你就点头,如果你不爱他,你摇头便是。”
水云卿默默点了点头。
“他也很爱你。”
“他……”
“你不必否认,我知道,我都看在眼里的,这都是真的。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景雨浣平静地说:“别告诉他我是景雨浣,等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你就带他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这里不是属于你们的地方。”
“你为什么……”
景雨浣拉开了面纱,水云卿什么话也说不出了。景雨浣的脸上,横横竖竖七八道伤痕,远比当年她脸上的那片青黑色伤痕更加严重。可她是中毒,有了宋琳姬的指点,一刀便可以去除,景雨浣的脸上,都是外伤留下的伤疤,想是不可能去除了,和钟离珉脸上的那一道,一样。
景雨浣道:“你看到了吗?我的脸已经是这样了,我的嗓子,也因为受了冻,再也好不了了。好在,这里的人对我很好,我也很喜欢这这里,所以我便遵循了黄婆婆的遗愿,留下来在这里做了大夫。我再也回不去从前了,我想,这里可能就是最适合我的地方。看得出,你是一个崇尚自由的人,这里确实不是属于你的地方。”
沉默了片刻,水云卿道:“我会离开的,而且我明白,这个地方很邪,又很神,我离开以后,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我还没有离开的这几日,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当然可以。”景雨浣拉住了水云卿的手,“有你这样一位妹妹,我求之不得。我算是不幸,却也算幸运。如果在外面,作为女人,我们一定不会成为朋友,若不成为敌人,就不错了。”
水云卿笑道:“若在外面,我们或许根本无缘相识。”
“既然我们已有缘成为朋友,那我所说的事情,你可以答应我吗?”
“我……我还是不敢苟同。”水云卿走到溪边坐下,“他有知道真相的权力,我也有说出真相的权力。”
景雨浣不由得笑了出来,“你的语气跟他真像,不知是因为你本来就是这样的性子,还是因为和他在一处时间久了的缘故。像,真是像极了。他什么都不会向你隐瞒的,所以,你也不会向他隐瞒的,是吗?”
水云卿道:“出于私心,我应该向他隐瞒;可我不向他隐瞒,一样是我的私心。给我几天时间吧,我会考虑好要不要告诉他,要怎样告诉他。而且,我猜,他或许已经什么都明白了,否则,他定会跟过来。”
景雨浣略带嘲讽地笑道:“是我……是我太过自负,太过胆怯了。我低估了你,也低估了他啊!”
她们,景雨浣和水云卿,就这样坐在山谷中的溪边,诉说着心声。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的女人。
“阿若,你想听我讲更多事情吗?在这里,我除了看病开方子,就很少说话,从没有对人说过心事。”
“嗯,既然景姐姐如此高看我,那么我洗耳恭听。”
景雨浣就坐在那小溪边上,望着那瀑布,娓娓道来:“我们颍筠府景家,世代行医。我本算不得什么,景雨浣的名字你在江湖上应该并没有听过,可是景裕臻的名字,你应该是听说过的。景裕臻就是先父,他一生悬壶济世。我和弟弟从小师承先父,学了医术,也学着他出去行医,也就是因此,我十七岁的时候就出去行走江湖了。可是有一天,我回去的时候,我发现,什么都没有了。不管我怎么叫爹,叫娘,他们都再也不会醒过来了。雨泽……哦,就是我弟弟,他那时候才十岁,才十岁啊……”说着,景雨浣便忍不住留下了眼泪。
“景姐姐,若是伤心,就不要说了。”
“不……不……你不明白。这是我多少年的辛酸泪,若不流出来,憋在心里也是难受。若连你也不愿听我倾诉,我就没有人可以倾诉吧。”
水云卿会意,“对不起,你说吧,我都听着。”
景雨浣继续道:“那时候,若不是他,我也不能幸免于难。当第二拨人来我家扫荡的时候,他发现了我,死死捂住我的嘴,躲在角落里,才逃过了这一劫。那才只是我们第二次见面,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便是他在行侠仗义。我的家没有了,只能跟着他,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可他从来都没有赶我走,从来没有把我当做累赘。这件事过去很多年了,可能江湖已经把它淡忘。我家被灭门的原因,就是因为一张药方而已。那药方是用来吊命的,在人重伤濒死之时,可以救人一命。这方子,先父从不外传,亦不出售。若有人急需,上门求药,情况属实,先父自会赠医施药,先祖亦都是如是做的,只是先父又在这方子上做了些许调整,使得药效更好了些。久而久之,江湖上便盛传,说我景家的药方,只救有缘人。也有人说,那些得了药的人是花重金求取的,但是,也有不少人重金上门求药,都被先父拒绝了。我们家虽然不富裕,可钱也够花,当然不是靠这药方赚钱的。药方虽好,可那是给人吊命用的,正常人用了,自然对身体不好,可那些人不信,求药不成,便来硬抢,抢不到,便杀人放火。我们家,知道这药方的,就只有先父和我,雨泽当时还小,先父还没有告诉他。我家被灭门以后,全天下知道这药方的,就只有我一人了。道上的很多人追杀我,可他从来没有抛弃过我,他几乎帮我挡了所有的追杀。那时候我想,他是一个值得我用生命去爱的人。阿若,我若在你面前这样说,你不会介意吧?”
水云卿如实道:“作为一个女人,谁会不介意呢?可是我能理解,你说吧。”
“谢谢你愿意听我唠叨。后来,我们便爱上了。因为我的身世,我们活得很苦,可我感到很快乐。为了我,他承受了太多,我曾一度想离开他。可我也很自私,舍不得离开他。那时候我只出去了一年,他却已是江湖经验十分丰富。我只是一个人,再加上刻意掩饰行踪,便不那么容易暴露。他就这样带着我,竟把躲避追杀当成了游山玩水。那段时间,我们走了很多很多地方。渐渐地,我就淡忘了那个药方给我的无形的压力。可我也无时无刻不在受着煎熬,杀父之仇未能得报,是为不孝啊。可是,我的武功这么差,又怎么可能报得了我的大仇?他也打不过那些人,那些人毕竟人多势众。我们遭遇了,就只能边打边逃,根本没办法迎战,更不必说揪出他们背后的人。终于,在我们要翻越桐山的时候,终究还是出事了。那时候,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人追杀,我们以为,他们真的放弃了。后来,我们便到了这千思崖上,看到了那块写着“千思崖”三个字的石碑。当时,我感觉,这座山崖有有个如此美丽的名字,一定也有一个美丽的故事,我很喜欢这个地方。当时,是夏天,就算是这么高的山上,天气也是很好的。我们便坐在山崖上看星星,看月亮。他说,他没办法给我一辈子的承诺,可是他会尽最大的努力保护我。一辈子的承诺确实很动听,可我更喜欢他的坦诚。崖上有两块石头,就好像两个人肩并着肩,依偎在一起。那下面的地面,有着一处天然的凹陷,我们就把它挖成了一个地洞。我们挖了很久很久,终于挖成了一个很大的地洞。那里面,能坐能躺,在里面,很是惬意。我们就是在这里歇了一个晚上。可当我们要下山的时候,发现下山的三条路,两条已经断了,追杀的人就是从那第三条截不断的路上上来的。转身逃走,只能回到了千思崖上。那么长的时间,我都明白。我的武功差,每一次打架的时候我什么忙都帮不上,他还要分心保护我,为了我,他受了太多的伤,操了太多的心。我真的感觉,上天让我遇到了他,就是对我最大的眷顾。我真的,不想……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们到了千思崖边,杀手还没有追上来,可是他们早晚都会追上来,我知道的。那一刻,我突然想着,如果跳下去,是不是就一了百了了?我就是这天下最后一个知道那药方的人,家训如此,就算我嫁给他,药方也不会透露给他。为一个药方引起江湖上的一场血雨腥风,实在是荒唐。如果我死了,这些烦恼,不就再没有了么。对他说过,他不能给我一个一辈子的承诺,所以我相信,一定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让他不能为我而死。想到这里,我便跳了下去。后来我也不能想象,我当时是如此干脆果断,如此大胆。我跳下去的时候,听到他在叫我的名字,也听到耳边的风声,也听到那边瀑布的水声。但是,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跟我没关系了。我从没有一刻,是感觉那么轻松的。我再也不是他的累赘,我们景家,再也不是江湖上血雨腥风的症结所在了。那一刻,我感受到的不是死亡的恐惧,而是一种解脱和释怀。”
讲到这里,景雨浣顿了顿,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水云卿明白,一个说故事的人,渴望听众的好奇,她便问道:“后来,你便遇上了黄婆婆吗?”
“对。”景雨浣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说出这番话,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气,又好像,不吐不快。她继续道:“过了很久,我有了些意识,我感觉,我好像没死。但是,我浑身都疼得厉害。凭着我行医的经验,我知道,我身上很多骨头都断了。可我动不了,也睁不开眼睛。再醒过来的时候,就是在黄婆婆家了,现在是我的家。她替我接了骨头,疗了伤。她从来都不多问我什么,我想说了,便说给她听听,不想说话的时候,她就给我讲这个村子从前的故事。听说我会医术,等我的身子好了,她就带着我出去行医。这里的人都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这里的人,这里跟外面,真的不一样,相信这几日你也感受到了。”
“嗯,我感觉,这里很干净,可称得上是浊世中的一片净土了。”
“对,就是这种感觉。我不想回到我之前的那个世界去,虽然,我很想念他。这里又恰是与世隔绝的,我便留了下来。你知道吗,在我之前,已经有二十年没有人进来过了。而你,听他们说,已经超过一百年没有人像你一样从桃林走进来了,他们都说,你是有缘人,你是得到桐山的神祝福的人。”
“真的吗?”水云卿回忆着自己走入桃花林那一日的经历,的确有很多不寻常之处。
“当然是真的,只是,这里的人都十分淡泊,他们从不会因为任何原因去区别对待任何一个人,所以你在这里不会感觉到你的不一样。”
“那其他人,是如何进来的?他们难道……都是跳了千思崖?”
“当然,从前这里进来的人,很多都是跳下来的,所以,这里的人彼此格外珍惜。这里的人,最崇尚的就是爱情。你在外面,听过千思崖的传说吗?”
“听过,是一个桐山族的小姑娘讲给我听的。这千思崖还有一首歌谣,我念给你听可好?”
“嗯,好。那时候,还没有什么歌谣,想是这些年才有的吧。”景雨浣很多年没有听到过诗歌,很多年没有听到过外面的事了。
水云卿清了清嗓子,缓缓吟诵道:
潺潺十里溪,悠悠百尺雾。我道两心相依,何处缘来寻觅?侬……衣锦来……我着丝,侬穿麻……来我司纡。不慕山巅几重天,只看蛩蛩与距虚。茕茕崖上行,是与天相依,不愿问天意。
子夜花开之声,惜惜花自飘零。不落之花何处寻,空如初遇……叹流萤。千思崖下千思语,缘有千里桃花林。桃花落尽看桃花,绿柳吹散言绿柳。雪妍……无限好,折枝送佳人。无缘来此寻美景,有缘便来会人心。点点繁星,徐徐微风。清居山中听水声,漫步水畔感山灵。千言万语道不尽,思如秋水诉衷情。
一些拗口的地方,她记得不那么真切,便有些许磕绊,不过,只听过一两遍,能流畅至此,已是不易了。
“让我给你重新讲一遍千思崖的传说吧,一定跟你在外面听到的,不一样。”
“还是一样,洗耳恭听。”
“传说,之前的,你应该都听过了。桐山族的那坡和云玻携手跳下了千思崖,但是,他们跳下千思崖以后,并没有死。他们发现,这里竟是这样一片世外桃源,所以,他们便在这里安家,生活。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来到这里的人多了,这里便成了一个村落。住在村子东边的阿茹迦就是那坡和云玻的后人。这个村子,也就是这样来的。”
水云卿笑道:“我感觉在这里听到的这个传说,比在外面的更加真实美好。”
终于说完了,景雨浣长舒了一口气,回过头,看着水云卿,“好了说了这么多,我要说的就说完了,说一说你吧。”
“我?”水云卿略略不解。
“‘阿若’,应该不是你的名字吧。”
“嗯。”水云卿坦言道,“‘若’是我的小字,我姓水,来自京城。”
“原来如此,水家的人呢,果然不同寻常。你能不能给我讲讲,这两年,崇燚,他怎么样?”
“嗯,当然。”水云卿并不忌讳,“这两年,他很好,可是,他也很累。现在,他是名震江湖的大侠截风刃,截风刃,便是赞他剑法极快,连风都能够截断。他的朋友遍布天下,他的武功很高,若非高手,几乎没人能够近身。可是,他也有他的宿命,所以,他也很累。”
“你明白他那个宿命的吧?我却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后面的路,就是你陪他走下去了。我不是要你做我的替代品,相信在他的心里,你就是你,不会是任何其他人。雨浣就是雨浣,阿若就是阿若,谁也改变不了,谁也不想改变。我不仅想让他忘了我,更想让整个江湖忘了我们景家。多年以后,若你还能想起我,想起我们今日的这番话,想起你我曾经是朋友,这就够了。”
“景姐姐……你……”
景雨浣微微挥手,“你不必多想,不是我把崇燚让给了你,也不是你从我身边抢走了崇燚,是你们,选择了彼此。后面的几日,便由你来照顾他吧,我会教你如何煎药,教你如何换药,以后行走江湖,这些东西,你多少都要会一些的。我在他的药里下了迷药,是因为我怕面对他。他的眼睛……唉……那是因为头部受了撞击,或许过几日就会好,也或许,好不了了,我不知道。”
水云卿站起身,跳进了溪水当中,任凭溪水浸透了鞋袜,打湿了衣襟。水很浅,景雨浣也不伸手拉她。水云卿道:“景姐姐,说实话,你的存在,的确让我吃醋嫉妒。可是,你们已经重逢了,总要面对彼此。就像我,我不会水,可我却喜欢这山水美景,早晚有一天,鞋袜和衣襟会被浸透。”
“总之……你记得我说的话,我不仅希望他忘记我,更希望江湖能忘记我景家。嘴长在你的身上,我不能逼迫你什么。不过,请你慎重考虑之后,再做出决定。过来。”这时候,景雨浣才伸出手来。
水云卿抓住景雨浣的手,一步一步从溪水中趟上来。
“这个给你。”景雨浣递给水云卿一把草药,“你把这个吃下去,回到房里,点燃桌上的香。然后,你还有一日的时间考虑。”
“唉……”水云卿叹了口气,“你我比起来,宋姑姑一定会更喜欢你的。”
原来,就算钟离珉识破了药里下的迷药,景雨浣也早有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