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
-
义熙十一年，正月。
沈林子在孩童的嬉闹声中坐在庭阶前，顺手把方才陆余给他披上的大氅从肩上扯下。
虽说这年比以往却是冷了些，可在他看来还没到要时刻用大氅把自己裹起来的地步。他思索了一会儿，索性将大氅垫在身下，调了个身子，侧卧着，单手支头，看着两个儿子在庭前玩闹，出了神。
隆安三年，父亲沈穆夫因为参与了孙恩作乱而被处死，祖父沈警虽在听闻沈穆夫想要响应孙恩之时便早早的带着家眷躲藏起来以避祸。却不想，被族人沈预将行踪报告了官府。沈预此人素无士行，祖父向来厌恶。于是，祖父连同几个叔父一起遭了难，唯有自己兄弟五个活了下来。那年，他十三岁。
父亲同祖父都不在了，他便是宗主，他要支撑起一个家。
白日里，他带着幸存下来的家属东躲西藏，逃避朝廷的追捕以及沈预的追杀。晚间，便趁着夜色，循着机会，带着兄弟们偷偷潜入宅邸，将家中值钱的物品取出，变卖家产。往返多次之后，他终于凑够了举行葬仪的钱。沈穆夫等人的头颅，早已被辅国将军高素用木函送至京邑。面对六具残缺的尸体，他拿先前托人用木头雕刻的六颗头颅补全，然后入殓。六个人，六场丧事，虽俭约，却不失礼节。
正当他想的入神时，两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院中。沈林子一下跃起，径直走到两个正纠缠、扭打在一起的小儿面前。
沈邵仗着自己年纪大，将沈亮牢牢地压在了身下，控制住他的四肢。沈亮一点都不服气，不断扭动着，想要将四肢挣脱出来。
沈林子停伫观看了一下战局，伸脚便对着沈邵的屁股控制好力道踹了下去。沈邵被这突袭打得猝不及防，手下的力道稍稍松了些。沈亮趁此机会将右腿迅速从沈邵膝下挣脱，对着沈邵的胸口便是一脚。沈邵心中暗暗骂了一声，便使足了劲儿朝身下攻去，沈亮也不肯吃亏，二人重新撕缠在了一起。
沈林子有些头疼，他大呵一声让二人分开，奈何地上的小儿已经打红了眼，谁都不肯听他的。沈林子也不多讲，对准沈邵、沈亮的屁股一人一脚，随即伸手一把提着领子便将他们先后拽了起来，道：“尔等皮痒了？”
沈邵、沈亮被沈林子提着不能动弹，他们对视一眼，沈亮朝着里屋大声喊道：“阿孃！阿爷踹我与阿兄屁股！”
沈林子心下一惊，将他们二人轻轻往前一推，顺口道：“滚！”
谁料，沈邵、沈亮同时扯着嗓子朝里头喊：“阿孃！阿爷让我跟阿兄/阿弟滚！”
沈林子咬牙，方想揍他们一顿，便听到里屋传来呵斥：“沈敬士你多大的人了还跟两个小儿计较？你丢不丢人？”
围观了全过程的沈渊子同沈田子憋着笑，极为同情的拍了拍沈林子的肩。沈邵、沈亮见到了二位伯父就跟见到了救星一般，一人抱着一位伯父的腿，死都不肯松手。
沈林子瞪着眼，捋起袖子就准备开揍。沈亮见这架势，眼泪霎时流了下来，哭着将环抱着沈田子的手臂收紧，同时挪着步子将自己整个身躯都藏在沈田子身后。沈邵想哭却不敢哭，直嚷着：“大伯救我！”
“还哭？”沈林子看着沈亮的样子，火气一下就上来了。
沈田子含笑，将沈亮一把抱起，挪揄道：“别怕，你阿爷十三还哭。”
闻此，沈亮瞬间收住了。他眨着犹带泪珠的双眼，抱着沈田子的脖子，一脸疑惑。沈田子看着他，点了点头，证明方才所言非虚。却不想沈亮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扭头就对沈林子道：“阿爷羞！”
沈林子更想揍他了。
一片混乱中，沈邵在沈渊子的怀中轻轻问道：“阿爷为何要哭？”
沈渊子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回道：“阿爷想王父跟叔伯了。”
为何要哭？突遭家难，生计艰难，奸险之辈却能安然度日，他如何不恨？沈预强盛，家仇不能得报，他如何不恼？开始，他哀嚎之声，昼夜不绝。王母对他说：“汝当强忍悲痛，即便是为了报仇也要活下去，为甚现今要做这种白白送死的事情？”他答：“家门酷横，无复假日之心，只是如今大仇未报，故暂且苟存于世。”
回复他的，是三兄沈田子将他掀翻在地。沈田子揪着他的衣领，爆了一句粗口：“哭你……”前半句出口方才想起有什么不对，他收口，正色道：“若再如你现在这般日夜哀嚎，莫说家仇，连现在这些幸存下来的人也迟早要被发现，为你的愚蠢付出代价！若是你当不好这个家，就滚下去！”
后来，他当好了这个家。带着全家投靠了当时只是镇北将军刘牢之的参军，现今已是豫章郡公的刘裕。再后来，他同大兄沈渊子，三兄沈田子跟随着豫章公克京城，进平都邑。同年五月夏节他同三兄沈田子一起，报了家仇。沈预一家男女不分长幼，悉数屠之。
可笑沈预自打知道他兄弟五人还存活于世时便时刻担心他们会来复仇，常常披甲持戈以备不测。但沈预的头颅还是被他割下，祭奠死去的父亲，祖父。
“下来！”沈林子朝着沈邵、沈亮吼道。
“不下！”沈邵、沈亮各自缩在伯父的怀中，坚决不肯下来。
“行了，别跟小儿计较。”沈田子出言相劝。
“再不计较，等我出征归来便能上房揭瓦了！”
“那就揭，多大事。让大兄带着他们揭。”
沈林子看着被三兄护着的两个儿子颇感无奈，而一旁忽然被点到名的沈渊子深感无辜。
“三伯又要出征了，你会不会想三伯？”沈林子将沈亮放在膝上，对他道。
“会！”沈邵不假思索。“阿爷跟大伯也要去吗？”
沈林子抬了抬眉，不可置否。
“那大伯回来带我二人去揭瓦好不好？”沈亮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紧紧盯着沈渊子。
“这个……问你阿爷去。”
“阿爷？”
“想揭瓦？”沈林子微笑着摸了摸沈亮的头。
“嗯嗯！”沈邵、沈亮不停地点头。
“阿孃养的那只乌龟的帐还未算的。”
“跟小儿都这般计较，你还真是……”看着顿时蔫了的两个孩子沈田子连连摇头。
记仇？确实如此。
作者有话说第1章 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