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话诡谈》席云诀

3、棺中美人·贰

　　【画皮】

　　0.

　　此地看起来像是一个书斋。

　　敞大的房间只在堂前摆了一张竖长的香案，除此外空无一物，案上燃着一盏烛台，放出幽黄如豆的光，四面挂满了或长或短的画轴，自房梁高悬而下，上面不见笔墨，纸张惨白如缟素，又被烛光染得泛黄，倒像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招魂幡。

　　——那后面有人。

　　他看到其中一面画卷上映出了一抹侧影，不过一个朦胧的身影，却可堪绝俗。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身后的长发逶迤至腰际……以他的眼光来看，那必然是位美人。

　　于是他走了过去。

　　那面画卷忽而与旁的碰撞在一起，发出极轻的一声响，给撞偏到另一边去，露出一道缝隙，他从中瞥见了一只皓白如玉的手，正把住一支细长的毛笔，似乎在伏案书写着什么……

　　只是那面画卷很快又晃了回来，再一次掩去了他的目光。

　　他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不知从哪儿吹来一股风，呼呼作响，连绵不休，那面画卷随之不住荡漾起伏，间歇里他又瞥见了一绺丝缎般的长发、一抹鸦羽般的鬓角、一段细瓷般的脖颈……一幕幕闪现如惊鸿照影，稍纵即逝。

　　他一个大步上前，终于走到那面画卷前，伸手攥住那道孱薄的卷轴，一线之隔，却陡然生出了一丝迟疑，只这一瞬便惊动了那人，那抹身影抖动了一下，向后退了一步。

　　他意识到自己的唐突。

　　不得不遗憾地松开了那道卷轴，也往后退了一步，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端出一副温雅的语气：“在下王石，多有失礼了。”

　　等了一会儿，那边迟迟没动静，他偷偷撩起眼皮去看，只见那道影子静静地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只得再度开口：“不知阁下是……”

　　烛火闪烁，风陡然刮得更猛烈几分，画卷也被吹拂起一角，他抬眼去看，烛火在这时恰好暗下来，只隐约窥见一双苍白的唇。

　　那双唇开阖着说话了。

　　“我叫小檀，”那人说，似乎想到了什么，莫名轻笑了一声，声若风动碎玉，“姓赵。”

　　他忍不住了，终于一把掀开了面前的画卷——

　　王石醒了。

　　这称不上是一个恶梦，所以他不是被惊醒的，而是突如其来地醒来。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个梦，所以对于眼前这片熟悉的昏暗并非毫无准备，不过是……又一次的失落罢了。

　　——小檀，赵小檀。

　　他在唇齿间默默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宛如吞花嚼叶，只感唇齿生香，伴随着无限的旖旎缱绻。

　　他已见过这人无数回了，在一个个暧昧明灭的梦里。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王石清楚这个梦的缘起——他是一个月前开始梦到赵小檀的。

　　1.

　　一个月前，王石七十高寿的外祖死了。

　　讣告传来，父母携他与小妹自江南千里迢迢赶赴奔丧，魏家称不上名门望族，在江南王家的眼里只怕不过是一群乡下没见识的穷亲戚而已。在这方小镇上却成了举足轻重的“大户人家”，前来吊丧的人多得险险踏破了门槛，送来的花圈从大厅里一路堆放到了穿堂，香炉上的香火插得是密密麻麻，浓重的青烟好几天都缭绕不散……

　　魏家作为主人自然得妥善地招待宾客，准备好客房、茶水、酒席……各个环节都要去布置去安排，繁琐至极。偏偏母亲有言在先，命王石也得在这里面多走动走动，不为其他，只图在魏家人面前挣个表现。当时他听了这话表情就来得古怪，表现？不是他嫌弃娘家，只是魏家人上赶着巴结他还不及，哪里需要他去表现？

　　母亲左右看了看，带他到一处避人耳目的角落，告知他外祖似乎特意给他们留了些好东西，他这位外祖平素附庸风雅，多年来一直有个囤积金石字画的爱好。

　　王石一琢磨便回味过来，所谓拿人手短，到时总不能拿了东西拍拍屁股就走人，至少面子上得在魏家人面前过得去。

　　他一从厢房里走出去，魏家人对他百般热络自不消说，逢人便要与有荣焉地点明他就是江南王家的孙子，弱冠之龄就晋升举人的俊才！

　　听了这话的人要么惊叹连连，盯着他跟个稀罕物件似的看个不停，要么谄媚地涎着脸，凑过来溜须拍马——听闻这镇上连一位秀才都没出过哩！

　　起初被这些目光众星拱月般围绕着，王石还有几分自得，只是一连数日下来都是这般，他又感到不胜其烦。乡巴佬就是乡巴佬，连捡句好听的说都不会，翻来覆去无非就那么几句……

　　他苦无脱身之计。

　　这日听魏家一位少爷说要往镇上的棺材铺走一趟，王石起初没入耳，一个念头转过来，主动提出要陪同其一道前往，其余人连连推说这等小事不好麻烦他，他已摆摆手走了过去。

　　二人走出魏家大门，总算落得清静，王石这才松了口气。

　　路上这位单名一个奚字的魏家少爷有意无意和他攀谈起来，说的无非是魏家的那些个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王石象征性地回应一二，不过左耳进右耳出，魏奚似乎也看出他兴味索然，识趣地另起话头，说起了他们要去的这家棺材铺，是上个月新开张的，老板是个外来的年轻人，原本他外祖先前在世时，就在镇上那做了足有几十年棺材的秦老三家订了一口上好的檀木棺材，只是这人近来不知怎么失踪了，众人遍寻不着，无奈只得另换了这家。

　　王石听得皱眉，开口道：“镇上总还有其他人。”上个月新开的棺材铺，老板还是个年轻后生，此事听来怕有几分草率。

　　“表哥你有所不知，”魏奚压低了声量，语气里有一丝只可意会的暧昧，“那老板那儿有口棺材，说是镇店之宝，大伯亲自去看过，当场就拍板定了他家。”

　　魏家老爷这一死，家里做主的自然成了魏家老大，也就是他大舅，魏奚的大伯。

　　“说来镇上还有个寡妇也在那几日失踪了，有人编排她是和秦老三一起跑了，咳……这二人间相差个三四来岁，我估摸着不大可能……”魏奚说着一阵摇首。

　　王石撇撇嘴，心说谁知道呢。

　　“到了。”魏奚蓦然停驻了步伐。

　　王石抬头看过去，心头一跳——一个面色惨白的女人正直直盯着他。

　　他愣在原地，还是魏奚一迭声地呼唤：“表哥？表哥……”方才回过神来，发现面前不过是一个……纸人？白生生的脸，血淋淋的嘴，却有一副俏生生的眉眼，一眼看过去和真人别无二致。

　　王石暗骂了一声：晦气！

　　魏奚却已进了屋，王石只得跟上去。

　　这间屋子看来和寻常的棺材铺没什么两样，面积约摸三四十跬左右，对于一间棺材铺来说不大不小刚刚好，南面的墙上开了一扇小窗，容几缕熹微的光线洒落进来，却难以驱散满室的沉滞阴晦之气。西面的墙上挂满了寿衣，黑的、白的、粉的……地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棺材，楠木的、桃木的、杉木的……空气里浮动着浓郁的木质香气。

　　店里空无一人，唯角落一道门扉朝里敞开，应当是通往里屋的。

　　魏奚唤道：“沈老板——”

　　少顷，有一个声音从门后模糊地传过来，听不大真切，魏奚回头对王石交代：“我去看看。”

　　王石点点头，没有跟进去的意思。

　　他一个人留在此间，左右踱起了步，目光随之巡睃，偶然于一隅定住了——墙上挂了几幅笔墨。

　　其上的字体清逸洒然，意向不俗，誊抄的大多是悼亡诗词，难得是其中一幅《半死桐》：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这幅字于一众笔墨中脱出，惹眼的不是字迹，而是笔力，笔锋遒劲决绝，一笔收尾处浓艳而缠绵，竟有一股浑然天成的痴缠与悲恸透纸而出，那浓墨如杜鹃啼血，像是要化为涔涔热泪滚落，王石几乎看痴了——

　　这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他回头看过去，不由一怔——没料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还有这样的人物。

　　王石瞥了魏奚一眼，那人反应过来，居中为二人引见。

　　“表哥，这就是沈宣，沈老板。”

　　王石含笑看向那俊秀清癯的年轻人。

　　魏奚转头道：“沈老板，这位是……”

　　王石生怕他又说出那套陈词滥调，主动接口：“在下王石。”

　　那年轻人有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此刻不咸不淡地望着他，似一口幽深而不见底的井，倏尔勾了勾唇角，一时却犹如春山出岫，云破月来，“公子有礼了。”

　　这人笑起来时又有另一番味道。

　　王石的心口有些发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