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棺中美人·壹 ...

  •   赵小檀X沈宣

      【枯骨】

      1.

      秦老三一早醒来,开了棺材铺的门,坐在门槛上掏出老烟杆抽了三口,吐出的烟圈袅袅上升,清晨的湿气重,烟雾顷刻间无声无息地消弭在半空中,他张开嘴正准备抽第四口,对面有了动静。

      一身道袍的年轻人打开门走了出来,将嵌在门槛里的门板一块块往外搬,他面色苍白,身形瘦条条的一根,广袖缓带的道袍罩在身上空荡荡的,一块门板几乎就挡去了整个人。不过才搬几块他就停下来,弯腰撑着膝盖喘了口气,再挽起袖口继续动作,露出一条伶仃的惨白手腕,像一截在水里泡得狠了的藕。

      年轻人搬完门板,整整齐齐在角落里码成一摞,又转身进了屋,旋即搬出几副花圈、一对纸人,在门两边相对摆好,这样大致上便算开张了。

      秦老三远远瞅见那对纸人,不得不承认这人手艺不俗,小到一根发丝,大到五官眉眼皆描绘得生动细致,难得是那对黑漆漆的招子,着实惟妙惟肖。秦老三曾于无意中看过年轻人“点睛”——那天早上他摆了纸人出来,方才发现自己落了眼睛没画,又回屋里取出笔墨,抬腕对着纸人空洞洞的眼眶落笔,眨眼间一双含情凝睇的妙目就从他笔下跃然而出。就在那一刻,秦老三莫名感到后背爬过一丝阴冷,陡然生出来一种恶心反胃之感。

      ——那纸人实在太像真人了。

      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年轻人摆出来的纸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人悄无声息地偷走了一个,年轻人为此还郁郁了一段时间,说那纸人名唤“莺莺”,生性最羞怯,不喜生人。

      听了这话的人都要发笑,笑这棺材铺的老板莫不是成日里对着一堆死物发起了痴?秦老三亦在心底冷笑:装神弄鬼。

      但“莺莺”没过多久又回来了。

      偷走她的人在一个雨夜失足掉进了镇上那条臭水沟里,第二天尸体和纸人一道浮了上来,纸人浸透了水,成了皱巴巴的一团,那脸上的胭脂褪了,眼睛花了,朱砂画的嘴洇出一道长长的血痕,五官扭曲而狰狞。死者的亲属来抬走了那具浮肿的尸,年轻人则亲自往河边走了一遭,拾回了那被践踏于路边无人问津的纸人。

      那天晚上,秦老三望见对面的窗纸上映出了年轻人和另一人的身影,看那起伏姽婳的侧影,分明是个女人。

      “莺莺,莫生气,我这便重新给你画,保管漂漂亮亮的。”

      可他特地缩在自家窗户下候了半宿,也没看到那女人从年轻人的棺材铺里走出。反过来那女人又是什么时候进去的?他摸不着头脑。

      翌日,他看到年轻人摆出了一个新纸人,那模样分明和从前那位“莺莺”别无二致,只是她换了身新衣,手臂上多出了一个金钏,十指也染了鲜亮的蔻丹,精细了几分,俊俏了许多,她一张血红的嘴咧开,是个欢欣的模样。

      ※※※※※

      “沈老板,开张啦!”

      一旁忽然响起一道女声。

      秦老三从余光里看过去,冷哼了一声——那是镇上的张青张寡妇,丈夫几年前被当官的征兵抓去了西北,从此就和家里断了音讯,私底下大家都说那男人的尸骨只怕早都凉在北边了。她一个女人家顾不得抛头露面,每日起早贪黑张罗了一间小小的豆腐摊,勉强维持一家老小的生计,只是先前她从不踏足这长安巷,近日却一反常态,来得可勤哩!

      年轻人回过头,微微笑了:“青姐。”他面色苍白,笑容也不过淡淡,偏生就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眼尾微长,笑时微弯,仿似捎带无限的温柔韵致,真如桃李春色。

      女人一看他这么笑,招呼得更勤了:“还没吃早饭吧?来来,我现磨的豆腐,赶紧的,趁热!”

      “这……”年轻人面露踌躇。

      “还是说,”女人的脸变得比翻书还快,转眼已阴云密布,语气也低落下去,“连你也看不起我……”

      年轻人说:“没这回事。”他的语气平静极了,像在陈述一桩再平常不过的事。

      这态度叫那张青一怔,心头微温,接着又是一阵泛酸,她咬咬唇,壮着胆子上去扯人,她总归还知道一点男女大妨——哪怕从前不知道,自打做了寡妇后也清楚多了。她没胆大妄为到去碰男人的手,只轻轻攥了一下他手肘,把人往自己这边拉,感到对方顺势靠了过来,而没有推拒的意思,她顿时喜形于色。

      这画面落入秦老三眼里那是极端的荒唐、无耻了!他狠狠一闭眼,别开了脸,索性落个眼不见为净,心里头扯开嗓子骂了起来:小白脸!淫/妇!

      那二人的声音渐渐远去了,年轻人多半是被寡妇拉去街头的豆腐摊吃豆腐了。

      秦老三睁开眼,再一次看向对面的棺材铺,年轻人走了,却没落锁,门户大敞着,往里看黑洞洞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那里面的陈设理应和他身处的这间屋子大差不离,北边放棺材,南边摆佛龛,墙上挂寿衣……可他知道有什么不同。

      他直勾勾注视着那团黑影,面色阴晴不定,半晌,终于放下了烟杆,扶着门框慢腾腾地立起来,佝偻着驼背一步步走了过去。

      ——那口棺材……他只想再看一眼,哪怕一眼也好!

      ※※※※※

      年轻人是上个月来到这个位处西南边陲的小镇的,他年纪轻,虽然身子骨看上去羸弱,但胜在皮相上乘,一副俊俏的好容貌为他平白惹来不少关注,何况这个镇子太小、人心太闲,便是有谁今早在菜市口跌了一跤,不出晌午都能传遍整个镇子。

      于是一干闲杂人等吃饱了没事就围拢了这个外乡人。

      他们很快把人的家世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年轻人姓沈名宣,自幼失怙,无父无母,今年二十四岁,先前在茅山上学过一点微末道法。他已经成家,妻子是金陵人士,大户人家出身。二人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到了谈婚论嫁的关口,婚事自然为长辈所阻,妻子舍下一切追随他而来。二人打算寻个清静的所在厮守,于是来到了这镇上。

      ——那你的妻子呢?

      他身子骨不好,在别处静养,等我这边安顿好了,过段时日接他来。

      那人看沈宣的目光便大为同情,这人看上去就是个没多少活气的病秧子,家里还养着个药罐子,二人沦落在外的日子想必过得不容易。

      ——你一个大男人,总得找个正经营生养家?

      嗯,我不能让他吃苦受罪,我想好了。

      ——做什么?

      棺材。

      该消息不出一天就传遍了整条长安巷,顺风吹进了秦老三耳朵里。

      长安巷一整条街下去都是做死人买卖的,其他街上挂的是红灯笼,点的是红蜡烛,到了这儿只有白灯笼、白蜡烛。

      涂发就杵在白色的灯笼下咧着张大嘴笑,挤出来满脸的褶子,烛火在每一道褶子下投射出影子,密密麻麻的,像一张碎掉了又重新粘合在一起的烂脸。

      秦老三懒得看他一眼。

      “秦老哥,有没有危机感啊?”

      “干你屁事!”这人是卖香油纸钱的。

      “我可听说,人家是在茅山上学过仙术的,啧啧啧,那可不一般。”

      秦老三笑了,“真假?”

      何况道士就会卖棺材了?

      ——笑话!

      第二天他就看到有典当行的伙计领着个年轻人进了斜对面那家门脸,那一家原本也是卖棺材的,只是老板上个月暴卒了,他的儿女就把铺子转手给了当铺。

      二人进去不过片刻工夫,出来后就在门口一个拿出了地契,一个拿出了一个鼓囊囊的钱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秦老三伸长了脖子去瞅那分量不轻的钱袋,暗中摇起了头,又看那年轻人一身灰扑扑的道袍,料定他就是那个新来的外乡人,这下更是打从心底里嗤了一声——太年轻了。

      像他们这种做死人买卖的,明面上的风水、丧葬、入殓,暗地里的摸金、倒斗、黑市,摆出去最能唬人的不过一个东西——年岁。

      打那以后,这年轻人也成了长安巷的熟面孔,开初他成天围着那间铺子进进出出忙里忙外,他一没请人帮忙,便没人来帮衬做这等没钱拿的体力活;二来他家中有夫人,也就断绝了那些个贪慕颜色的女子。镇上明里暗里不少目光聚拢在这个外乡人身上,却颇有几分冷淡的意思。

      年轻人自个儿这么折腾了大半个月,竟也被他倒腾出几分样子,某一天他突然宣布:他的棺材铺要正式开张了,欢迎各位父老乡亲不日莅临捧场。

      一个棺材铺而已,有什么好看的?也不嫌晦气。众人这会儿仍然兴致缺缺。

      没成想到了开张那天,年轻人噼里啪啦点响了十几串炮竹,在外面摆出了十张大圆桌,请来了镇上最大的酒楼里的两位帮厨,上桌的荤菜多、素菜少,于是不过片刻工夫,十张桌子上都密密匝匝挤满了人,有从隔壁铺子里借板凳来的,有一路从自家端着板凳来的,都见缝插针地往桌子上钻。剩下的人就是大冷天也要揣着手等在一边,眼巴巴盯紧了这十张饭桌,只看谁眼疾手快能抢占到最先空出来的位置。

      年轻人走出来的时候,众人纷纷热情地和他打起了招呼,称兄道弟,嘘寒问暖,好像每个人都有和他做了十多年老乡的交情。

      年轻人一律笑眯眯地应和,左右逢源,有的是一身使不完的好脾气。

      那天秦老三也去了——不吃白不吃嘛。何况还有酒喝。

      酒足饭饱,众人尽了兴,左右也没什么好东西让他们在这棺材铺前流连了,心里正打起退堂鼓,年轻人忽然站了出来,说:“我有一样东西想请大家掌掌眼。”

      众人又被勾起了好奇心,“什么?”

      “镇店之宝。”

      秦老三闻言一惊,登时明白过来。他没料到这后生还懂这个规矩,原以为只是个不懂行的外行想往他们长安巷里插一脚,而今看来,人是有备而来。

      他的棺材铺里自然也有镇店之宝——一套上百年的檀木棺椁,一套葱白色的缎面寿衣。

      众人闹哄哄你推我我推你挤进了店里,秦老三慢悠悠缀在后头跟进去,人群在一个东西前朝两边分化开,再围拢成一圈,从中发出声声惊叹。

      “这……真漂亮!”

      “棺材竟也能做成这么个模样?”

      “这什么材质的?我竟看不出来。”

      “我、我死后也想住这样的棺材!”

      “呸,说什么呢!”

      于是秦老三知道了,那是一口棺材。

      有人看到他,嚷嚷起来:“大家让让、都让让!让老秦进来给掌掌眼!”

      挡在前面的人稍避让了几分,秦老三暗中皱眉,看这些人也没个继续相让的意思,只得一矮身钻了进去,他生得瘦小,又是个驼背,很容易从那条留出的缝隙中穿进去。

      年轻人是个懂规矩的,见了他一低头,抱拳为礼,“秦老板。”

      他一点头,微抬下巴,淡淡应了一声,端足了架子。

      这才将目光落到面前的棺材上——那是一口朱红色的棺材。

      后来有人问他:“怎么样?”

      他惜字如金,只肯说两个字:“不错。”

      事实上,从那天起他就再忘不了那口棺材!

      他记得那棺材底部细细雕镂了花纹和图案,他看不大清,那时又不愿俯下身去,不过大致看了几眼,拿腔拿调的。

      而今他后悔了。

      他只想再看那棺材一眼!

      秦老三来到了棺材铺前,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阴风,花圈上挂的挽联随风飘动,秦老三见那上面用一行挺秀连娟的字写的是“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好在他当年在私塾也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

      秦老三嗤之以鼻,又以为这年轻人不懂做生意了,字写得再好看,没几个人认,没人读得懂,又有什么用?

      他正要走进去,一个纸人被风吹得一头栽下来,不偏不倚挡在了他脚下,秦老三低头一看,心头泛起一种怪异感——是“莺莺”,他看着她,她似乎也吊起眼睛来看他,目光直勾勾的。秦老三不记得她的眼睛一开始是不是这样了,只是那感觉实在不大好。做他们这行的,往往有所忌讳,从中大抵分出了两种人,一种是极其敬畏各路神魔鬼怪、终日小心谨慎的,一种是从骨子里压根就不信劳什子怪力乱神。秦老三往常看起来是前者,事实上……是后者。

      他那一脚到底落了下去,正正踩在“莺莺”的脸上,那张俏脸一下子瘪了下去。

      他又抬起另一只脚走了进去。

      他没有看到,就在他走进去的刹那间,彷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莺莺”嘴角的朱砂往上描了一笔。

      她笑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棺中美人·壹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