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无计》席云诀

2、第 2 章

　　1.归谷

　　司徒燕然回头看了最后一眼，夕阳隐没于山后，脚下的光影一霎从暖金化作一片黯淡，也就是这一霎，他整个人从马背上跌下去，手里还扯着缰绳不放，拉扯着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有气无力地拍了拍马屁股，“雪蹄儿，乖，自己找个地儿吃草，在外面等我。”

　　他一袭黑衣或许看不出什么，雪白的马背上却溅了点点扎眼的血迹。

　　雪蹄儿凑过来轻轻蹭他。

　　司徒燕然连连摆手，“不成不成……”

　　“你想他？”

　　“啧。”

　　雪蹄儿刨了刨脚下的土，回应般冲他打了个响鼻。

　　司徒燕然松开缰绳，丹田内暗暗运气，煞白的脸色渐转红润，他挺直了腰杆，没事人似的朝前走去，寻隐谷中常年氤氲着淡淡的雾气，看似并不浓重，而他不过走出数步，身影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于其中——盖因这树林与白雾之中，还暗布了重重阵法。

　　司徒燕然轻车熟路地突破各个阵法，不到半柱香便从林中走出，视线倏而一宽，眼前是一片清澈澄明的湖泊，在日光下宛如一面浑圆的明镜，远远望过去，湖对岸屋舍俨然，樊篱环绕，花木扶疏，炊烟袅袅，在这清幽隐然之处透出些微烟火气。然而从湖泊到小屋这一路，既无桥梁，亦无船只。

　　往日里不过是些不值一哂的小把戏……司徒燕然抿抿唇，从唇齿间抿出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只觉有苦说不出。水面之下布有木桩，需踏出相应的步法方位辅以绝妙的轻功身法飞渡过去，然而此间机关牵一发动全身，还需一气呵成，容不得半点停滞闪失，以他眼下的内力，只怕飞到一半无以为继，就要折堕而落。他如此想道，一面却拔足而起，以一记燕子抄水掠破湖面，惊动阵阵涟漪，衣袂纷飞如一朵墨色的花。

　　行至一半，那提起的一口气果然无力地泻了下去，司徒燕然足下在木桩上一点，同时自身后抽出一把漆黑的长刀，借一跃而起之势向下横扫一刀，水面乍破，霎时水花四溅，一股大力直直袭来，他不躲不闪，腾空一跃，竟借势跃出百米远，眼看对岸近在咫尺，冷不防斜刺里三道寒芒激射而来，司徒燕然腰腹轻摆，抽身闪避，起手横刀格挡，又自左向右拖转，抡开一道盛亮的圆弧，但听一声铿然之响，火花四溅，那暗器却像是粘在了刀上，如活物般耸动着开裂，一抹黑影自其中飞出，司徒燕然避无可避，随即只感肩头一酸，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他咬咬牙，暗骂一声浑小子……他口中的浑小子在落水前最后一刻及时现身，飞身而来一把揽过他，转眼间二人已稳稳落在岸上。

　　一落地那人便松开他，却还用一只手虚虚扶着他。

　　司徒燕然不禁看一眼二人拢在一处的衣袖，再抬眼看过去——眼前这人生得鹅蛋脸，玉润饱满，猫儿眼，澄澈碧透，一副灵秀瑞丽的面相，正应了那句“明眸善睐，靥辅承权”。这张脸一眼看来未免显得稚气未央，叫人生不出半点觊觎邪念，这想法其实不尽然——荆州里那些喜好豢养娈童小倌的达官贵人指不定就好这一口，眼前这人大抵也再适合不过娈宠的生活……

　　司徒燕然神游片刻，那人眨眨眼，陈述道：“师兄，你受伤了。”

　　不开口则矣，一开口便叫人火大。

　　司徒燕然用手肘毫不客气地拂开他，扯了扯唇角，“是，方才险些被一个白眼狼同门相杀一命呜呼，师弟，你可有看到？”

　　对方置若罔闻，收回手转身就走，“师父在等你。”

　　司徒燕然盯着对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提步跟上去，没走出多远，他一个趔趄，那人回身及时把住他的手腕，触过来的指腹温软滑腻，司徒燕然不再推脱，闻得对方身上淡淡的草药味，反倒不着痕迹地更靠过去了几分，他心下无奈地叹了口气：此次丢脸可是丢大了。

　　于是司徒燕然是被迟云潋扶进屋的。

　　崔墨弦见此情状，示意迟云潋将人送到榻边，崔墨弦持起衣袖来为司徒燕然把脉，又望闻问切，一阵沉吟，道：“剑伤……此伤本不足为患，只剑上淬了毒，这毒极尽缠绵刁钻，只消沾上一点也可入骨，名曰‘断柔肠’，初时不显半点毒性毒状，悄无声息深入肺腑，待得数日后蓄势毒发，猝然叫人肝胆俱裂、七窍流血而亡，内力与外力皆不可强逼，稍有不慎，反倒助长其势，当真十足麻烦……”

　　崔墨弦眉心紧蹙，没了下文。

　　司徒燕然亦默然望住他，不置可否。

　　反倒是一旁的人捺不住，出声道：“师父……”

　　崔墨弦眸中笑意一闪而过，司徒燕然亦勾了勾唇角。

　　迟云潋眼见二人神色，哪儿还有什么不明白？一拂袖就往屋外走，用上了力气，徒留门页在身后不住晃动。

　　“哟，生气了。”崔墨弦笑了一声，收回目光，道，“麻烦是麻烦，麻烦你师弟便是，每日里浸泡药泉，再由他为你针灸，云潋的内功属阴，自然能温温柔柔地为你逼出毒素。”

　　言归正传，崔墨弦正色道：“燕然，此次你招惹了什么人物，险些要了你的小命？”

　　司徒燕然对自己的师傅大可知无不言，苦笑道：“师傅，这你可冤枉了徒儿，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是他们不由分说纠缠上来，且来势汹汹，禽兽行径，一上来就拉拉扯扯，非要扯我的衣裳，这可吓坏了我，我生得又不若师弟那般祸水天成，武林道上的人何时好起了这口？”

　　“他们不轨不成，拉开了架势要我肝脑涂地血溅当场，当我是谁？我可是‘雪君子’崔墨弦的高徒，对付区区一群乌合之众自然不在话下，只是他们仗着人多势众欺负我孤家寡人，再则我要命，他们却是个不要命的势头，委实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啊。”

　　“你可有逼问出幕后主使为何人？”

　　“这些人皆在齿臼中藏了毒/囊，问也是白问。”

　　崔墨弦沉吟道：“如此行径……是死士……”

　　而豢养得起死士的，必然不是寻常人物。

　　“师傅知是何人？”

　　“这嘛……”崔墨弦眉心间凝满思忖，答非所问，“只怕他们是冲着你身上的印记而来。”

　　“该来的，总归会来。”

　　*****

　　迟云潋再回来的时候，身后多了一个哑婆婆，手上端着两碗浓黑的汤药。

　　哑婆婆赶到榻边，嘴里“啊……啊……”地发出一连串单调而急促的声音，手上比划着什么。

　　司徒燕然笑了笑，眉目罕见的柔和，宽慰道：“无妨，婆婆，我没有大碍，何况这里不是有两大神医吗？师弟会好好照料我的，是吧，师弟？”

　　迟云潋看他一眼，对上哑婆婆殷切的目光，只得点了点头。

　　崔墨弦又将治疗的方式步骤与迟云潋一一说清，他听得认真，不自觉绷起一张小脸，崔墨弦摸上他的头，迟云潋在那只手伸过来前分明已及时避开，也不见对方如何动作，游鱼般轻轻一滑，下一刻那只手掌还是稳稳落于他的发间，来回揉了揉，“你的师兄就交给你了。”

　　迟云潋阴沉着脸，再度缓缓点了头。

　　说罢，崔墨弦也不再逗留，抽手走了出去。

　　哑婆婆又呆了一会儿，记挂着还得给他们准备夕食，很快也离开了。

　　迟云潋将药碗递给司徒燕然，司徒燕然爽快地仰头一饮而尽，回头却见迟云潋还捧着自己的那碗药，彷佛在进行着一种凌迟的酷刑般，慢腾腾地送至唇边，眉心紧拧，又轻轻皱了皱鼻子。

　　司徒燕然不禁一哂，喝了十多年药的药罐子，怎么还是在每每喝药时表现出如此惨状？

　　他心下一动，从腰间掏出一小块布包，伸手递出去，送至对方掌心。

　　迟云潋纳罕地看他一眼，拉开布包一看，顿时眼露喜色，双目粲然如星。

　　司徒燕然笑道：“荆州最有名的蜜饯，腻得要死，赏你了。”

　　迟云潋一口包下蜜饯，这才低头喝药，嘴里又含着糖，一边的腮帮微微鼓起。

　　一碗药喝完，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连忙咀嚼起口中蜜饯。

　　司徒燕然只感唇齿间一片挥之不去的涩然，他自诩堂堂七尺男儿，不似他的小师弟，从不喜蜜饯米糕一类的甜食，却又好似偷吃了师弟的蜜饯，那必然是以桃花所成的蜜饯，不然如何来得流蜜又缱绻？司徒燕然轻唤了一声：“……迟云潋。”

　　“嗯？”

　　迟云潋抬眸看向他，长睫翩跹若蝶，眸中捎带着一分疑问，愈发显得纯冽无辜。

　　司徒燕然回味着适才对方掌心的柔软微温，不知为何想到了留在谷外的雪蹄儿。

　　——我比雪蹄儿还要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