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无计》席云诀

1、第 1 章

　　0.醉死梦生

　　他好似陷入了一场虚无空乏的梦境。

　　醉死梦生。

　　白天的时候，他总是独自坐在院子里，这小院春有碧桃，夏有菡萏，秋有木槿，冬有红梅……一年四季，一花谢尽一花开，便可坐拥不断绝的繁盛热闹，总不会叫此间主人落得失意寂寥。这时节他望着庭前开得荼蘼的木槿花——花是师兄种下的，那时他说：“你知不知道？此花还有一个别名，叫朝开暮落，有些意思。”

　　于是他一动不动，不吃不喝，一直紧盯着这花不放，终于等到日暮时分，脚下的阴影随着昏黄的日光倾斜，被投射到花身上，只见原本冶艳的花在晦暗不定的光线下一点点萎靡下去，像是飞蛾被揉皱的翅膀，最终收拢成了小小的一朵花苞。

　　他心下生出一分怅然，想道：太阳都下山了，为何师兄还不回来？

　　天色彻底暗下来后，他如常回房休憩，无心点灯，也毋需点灯，此地的一分一厘、屋舍的一砖一瓦，数年来他莫不烂熟于心，唯独床榻上多出了一个东西，冷冰冰的，除却本身的温度以外，周身更似凝结有一层终年不化的寒意和煞气——那是一把三尺有余的长刀，只感其刀身附着之“气”，是不知痛饮了多少仇敌热血的神兵煞器，名曰“觳觫”，意为见此刀者俱得战栗胆寒，魂归九天。但他毫不介怀，拥刀入怀，又一点点揽紧了，这数日以来唯有如此，阖眼后才能顺遂入眠。

　　于是铁马冰河入梦来。

　　他终于见到了师兄。

　　那人平素一袭黑衣，哪怕洇染血迹也叫人难以辨别，彼时却是衣衫破裂，满身的疮口伤痕，还有残留的暗器箭矢深入伤口未及拔出，深者皮肉翻卷，隐约可见肉中白骨，团团血迹染污了雪白的中衣，深紫发黑的盖过更浅淡的殷红色——可见那些兵刃之上淬有剧毒，哪怕他已及时点穴欲为其止血，鲜血仍汨汨不断涌出，浸透了衣衫顺着衣角不住滴落。

　　即便伤重如此，满面血污，原本俊朗的面容从左边额角斜至右面嘴角平添一道细若发丝的伤痕，渗出的鲜血濡湿了睫羽，那人只得阖上双眼，仍是紧抱住他不放，双臂微颤，抬起的每一步仿佛都重逾千斤，虽则迟缓，却不见半分停滞，在身后拖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燕然，够了……”他出声制止，那人只是摇首，抱他更紧，继续往前方一意孤行。

　　那一天的那一条路，只怕是此生他们走过最为漫长之路，又似乎不过蜉蝣须臾，弹指一瞬——那无疑是他的生路，却又分明是对方的绝路。是司徒燕然以命搏命，耗尽一身功力、殆尽最后一线生机为他换来的生路。

　　眼见不远处那座横亘于黄沙之上的古城时，城楼上一面金纹玄底的螭吻旗正迎风烈烈翻滚，他却如遭雷击，心生无边恐慌，司徒燕然若有所感，步伐停驻下来，低声问：“到了吗？”

　　他如鲠在喉，不忍回答“否”，又不愿回答“是”，整个人竟止不住发抖，攥紧了十指捏至指尖发白，仍是难以自持，直至咽喉里漫上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开口嘶声道：“……到了。”

　　司徒燕然扯了扯嘴角，下一刻，高峻的身躯微一晃，整个人随之倾倒下来，犹如泰山绝倒，分崩离析，在最后一刻却强撑住手肘，有意与他隔开了距离，那人身上的血滴落在他脸侧，他自己看不见，伸出一只手向他，又悬停在最后一厘，到这时仍怕玷染他丝毫。

　　是他主动仰起脸送入了那只手掌，肌肤相贴，心下登时一沉——那只手不复往日温度，竟是一片死铁般的冰冷。

　　司徒燕然胸膛起伏，一味用力而艰难地喘息，双唇惨白如纸，微微嚅动，一线嗓音更是轻若飞絮，气若游丝，他要凑至唇边才能听清。

　　“云潋……”

　　他轻唤他的名字，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到最后所言不过三个字：“活下去……”

　　他当时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他此时也没有落泪。

　　他化为梦中身，至那一日之后，夜夜重回此境，重临那一刻刻骨锥心之痛，心如煎沸，血肉淋漓，那痛楚竟鲜明穿彻梦境，于是他自梦魇中醒来，徐徐睁开双眼，眼眶发涩却不染半分湿意，心潮翻覆难以按捺，他情知此夜再难入睡，不过在黑暗里更加揽紧了怀中的刀。

　　翌日，他照常去庭院里赏花，等待种花之人归来。

　　怎奈今日天色不好，一大早天边便有阴云堆积，不漏一丝光线，凉意自地底一层层漫上来，酝酿了数个时辰，到午时才淅沥下起了雨，由连绵渐转瓢泼，独他一人枯坐于庭院之中，头发、衣衫悉数被打湿，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伸来一把黑色油纸伞，为他遮蔽出一小片天地。

　　一位黑衣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任由自己暴露在雨幕中，沉声道：“少主，人找到了。”

　　说完静候青年答复，孰料对方却置若罔闻，一派无动于衷，他微感讶然：原以为少主连日来滞留此地，只为等到这个消息。

　　凝神看去，他发现青年不再凝目于那纵有百般风流也被雨打风吹去的红花，而是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他不由跟着看了过去。

　　那双手极漂亮，十指纤长，白皙匀净，濯濯素手，有若好女。那本是一双医者的手，只怕也染过不少血，不过为的是着手成春，救死扶伤。

　　青年垂眼看了半晌，倏而立起身来，径直往屋内走去。

　　如往常一般，他一路行至那张榻前，低头凝视搁置于枕侧的长刀片刻，伸手拿起了那把刀。

　　他握紧刀把，缓缓拔出了刀鞘。

　　刀光凛然，随刀鞘一寸寸脱落，锋芒一分分渐盛，直至全盛之际，长刀陡然发出一声铿锵之响，声若龙鸣，一股凝实的凶戾煞气扑面而来，执刀之人目不转睛，眸底竟隐隐被染上一分血色。

　　此凶器一旦出鞘，不饱饮热血，他日誓不甘轻易归鞘。

　　然此心同此刃。

　　他要去杀一个人。

　　他要为他的师兄、他的情人、他的心上人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