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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春暄(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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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瑗点点头,将刀柄缓缓按入惠正嫔微张的右手,动作很轻,却有种不容拒绝的威严。惠正嫔眼皮轻抬,灰淡的目光一点点扫过众人,在与莒身上短暂停留,又落回谢瑗。
谢瑗只是微笑。
绫又叫:「主上」。皇帝将杯中酒徐徐饮毕,轻声问:「典侍怎么了?」
月光如水。管弦如泣如诉。谢瑗娇小的身躯微微一颤,便在惠正嫔面前颓然倒下。
绫心一坠,惊叫闷在喉咙裡。清久满面茫然。清延霍地站起身冲出去,又迅速折回来。皇帝有气无力地欠一欠身:「典侍,怎么了?」
绫一时说不出话,咬紧牙,伸手用力指一指谢瑗。皇帝很迟缓地看过去,许久也只是默默看著。绫惊骇交加,几乎跺著脚哭道:「中宫流了这样多的血,是要宣御医的啊!」
皇帝轻轻哦了一声:「那就宣御医罢。」
绫忍不住又哭。皇帝长叹:「观行殿也一并处置了罢。」
绫一楞。夜风吹卷幔帐,暑意涌入,她却感到寒冷刺骨。谢瑗躺卧在地,御医迟迟不至,惠正嫔依旧握著那把刀,与莒在饮酒,清久在颤慄,清延在笑。
松岑亦笑:「真好。他知道我回来,还特意排一齣戏给我看。」
其实,皇帝多半是最盼落幕的人吧。旁人兴味正浓,他却早已疲惫不堪。侍从将惠正嫔押到御前,皇帝面无表情地看一看她,又看看她手中的刀:「糊涂。」
他时再看,这「糊涂」两字不可不谓意味深长。然而此刻,绫没能觉察皇帝弦外之音,惠正嫔自然也没有。柏梁殿乱作一团,谢珩极尽克制地敦促御医好好救治。皇帝抬头望了望与莒,与莒迅速避开目光,起身离去。
皇帝神情一滞,断断续续发出几声乾笑。
惠正嫔也笑起来,二十年是是非非,这一刻都尽了。
皇帝喃喃:「糊涂。」
惠正嫔扭过头,与莒的座席空空如也,酒喝剩半盏,落花飘入酒杯,盪起细小的涟漪。
「二之宫的路还长。」
与莒的路有多长呢?平家覆亡,少枔的前途一望即知。与莒面临著与她当年同样的命运-他将背负苟连平家的过去,在少枔、皇帝与谢瑗之间的夹缝中生存。
将来怎样,都凭他一人造化罢!
惠正嫔侧过脸,柳坞风花很好,池中聚满红鱼唼喋争食。她轻轻一咳,红鱼猝然四散,像她胸口倏地因开的血。
皇帝双目瞪直,声音陡然提高:「糊涂!」
此时座上,只有绫一人妻然落泪。
身为人母,唯以一死为儿子争得时间。惠正嫔与文绦的结局惊人地一致。皇帝忍不住自问,换作谢瑗,是不是也会这样做。
皇帝此刻忽然也有些心痛。眼前乱哄哄一片,松岑惊惶的神情在众人淡漠的面容之中格外真切。皇帝扶著绫的手,缓缓走到谢瑗面前。谢瑗异常平静:「妾并不意外。」
皇帝骇笑:「我也并不意外。」顿一顿,「还好罢?」
谢瑗垂下头,一如花枝拂水。她看起来气息奄奄,整个人苍白得很陌生。某一瞬,皇帝莫名地有些感痛。他悲悯地俯视她:「相关人等,我会处置的。」
谢瑗笑了笑。皇帝一直等她收起笑容,许久又说:「行刺中宫。我本想当众铡了她。」
谢瑗摆首:「太血腥。毕竟二之宫还在。」
皇帝想了想:「那便如此吧。贱妇怨气太重。旁人其实没什麽可追责的。」
「贱妇」两字,割裂了皇帝与惠正嫔二十年同床共枕诞育子嗣的情分,却也在此时使谢瑗大为安心。谢瑗微笑。皇帝屈身扶一扶她瘦削的肩膀:「瑗瑗,对不住。」
谢瑗记起皇帝之前的冷怠:「我以为主上就不救我了。」
皇帝眼眶发红:「怎麽会呢。」
怎麽不会呢。事到如今,彼此都知道世上原没有什麽会不会的定数。谢瑗抓住皇帝阔大的衣袖,在上面留下一个小且淡的血手印:「主上爱顾我。」
听来已是笑话。隔去十四年,两人之间怎会不生分。旁人眼中,皇帝与春日妃子鹣鲽情深,事实恐怕连他们自己也觉好笑。
皇帝木然道:「委屈你了。」
后来的事情乏善可陈:谢瑗伤愈,惠正嫔枭首戮尸,燕陵楚家一贬再贬。多日之后,与莒奉诏进内。时值中夏,内里芙蕖儘开。同样一片水面,红鱼依旧悠然徘徊,唼喋争食。
即便谢瑗再不愿,皇帝仍留下绫在御前侍奉。君臣二人很是亲厚,落在安熙嫔眼裡,倒有一种父女的错觉。松岑回宫之后,安熙嫔一直不大得空到皇帝处见安。松岑抗拒内里的一切,像一头幼兽,骄横,暴烈,争踊跳跃,无法驯服。她向安熙嫔坦白,她妥协并留在内里的唯一缘由,便是再见少枔一面。
「仅此而已?」皇帝不无错愕地听完。
绫叹口气:「仅此而已。」
皇帝想了一会,并不接起话头。一时侍从报说二皇子在阶外待召,皇帝饮毕茶,轻声吩咐绫:「传他进来。」
绫走到殿外,看见与莒不惧暑热,恭恭敬敬地跪在太阳下。她心生不忍,连忙过去道:「二之宫快进去吧,主上那裡有果子凉茶。」
——其实都是她自己备下的。她本就体贴,偶尔也能藉此软和皇帝与臣下的关系。与莒见了她很是恭敬:「多谢典侍大人。」
绫依依还礼。与莒身躯高拔,背影其实与清延很相似。两人一前一后走回殿内。幔帐翻卷,风轮缓缓转动。与莒跪拜如仪,石青衣摆稳稳压在地上:「父亲。」
他实在太不出众:冠带朴素,衣袍是最平常的绸缎。皇帝叫起赐坐。与莒拜谢。皇帝道:「你不常过来,也不必太拘束了。」
语气很轻,与莒却像蒙恩般又谢了一次。皇帝开门见山:「你母亲的事情,我心裡都明白。她想保你,我自然也会保你。谢家不能成为另一个平家,这内里也不是谢氏一门的天下。我原有心晋你母亲为妃,牵制谢氏。都怪她太糊涂。」
与莒屏住呼吸。皇帝继续道:「你我父子,我便再对你说句知心话:如今洛东是非之地,不易善终;谢家憎恶平家,却恨不得成为另一个平家。二儿,谢氏多半想将槿园嫁给你。」
绫一惊,想起近日谢瑗常将槿园带在身边,自己还曾十分忐忑。但与莒并不惊讶:「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就是了。」
皇帝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看著他,良久才发出一声轻笑:「你倒听话。」
岂止听话,简直镇定得让人吃惊。绫揣想与莒必定恨到极处。生母身死,日后举步维艰,哪样不是拜谢家所赐。然而他偏有这样心胸,转过头便能娶仇家的女儿。与莒笑道:「父亲不会平白告诉我这些。」
皇帝颇为讚许地点点头,将手边残茶递过去:「外头热。这是阿绫煮的甘梅凉茶,你喝些润一润。」
与莒很珍惜地喝了两口,目光落在绫身上:「怀此冒昧,大哥与典侍的事情……」
皇帝似乎有些尴尬。想是怕绫更尴尬,他不觉训斥与莒道:「这件事不该你问。」
与莒细细打量皇帝的神情,然后移开目光,低声请罪:「儿子多嘴。」
皇帝的神色略有鬆动:「一切还要看大儿和典侍自己的意思。」
绫很害羞。她情愿皇帝就此替自己敲定此事。清延的态度依旧暧昧,她害怕一次又一次失望,索性不再问。绫原想与莒并不是个多事的人,连惠正嫔的生死都不过问,实在没有道理关心她与清延的婚姻。后来她才明白,与莒是想从中揣测清延的前途:皇帝若有意立清延为东宫,必不会将绫选为东宫妃。时局厉害,还是早些看清为好。
从这一日开始,绫隐约察觉到了与莒的非常之处。回去后与重岚说起,重岚若有所思:「我一直以为二之宫是个毫无主见的愚人。」
绫摆首微笑:「他恐怕是个很聪明的人。」
重岚赞同道:「先嫔就很聪明。」
绫岔开话头,娓娓讲起御前见闻。重岚忽然说:「我有时觉得,其实你不该苦等大宫。世上好男儿那样多,譬如近卫元少将,今日还送了一部书给——」
绫双目轻眄,重岚一笑,也不再说下去。
夜裡回到寝殿,果然看到一卷信惠尼的字帖,工整地用缃绢包好,放在帘外的台阶上。清延也看到了,拿起来打开端详多时:「信惠的字人人称讚,我却看不出其中妙处。」
绫默声笑笑,侍奉清延梳洗毕,才答:「章法端谨,骨肉丰研。这是旁人的说法。台阁字流于匠气,我也不甚喜欢。只是觉得信惠的字,匠气之馀,亦别有一分生机。」
清延不置可否。两人睡下后,清延忽然说:「你明日不妨去看看四弟吧。」
绫愕然,仿彿自己听错。清延重複:「去宗正司看看四弟。告诉他,平家女公子的下落我一直帮他打探。事到如今,我知道他挂怀的唯此一人。」
绫屏住呼吸。黑暗中清延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带些衣物书籍给他。你处若有现成的写经纸,也与笔墨一起带过去。」
他吩咐她做许多事,却从不向她解释原因。绫忍不住问:「为甚麽。」
清延沉默多时,轻描淡写道:「我想帮他这个忙。」
次日说给重岚。重岚坚决反对:「你不能去。」
绫很不解。重岚未便深说:「大宫与四之宫虽不至你死我活,却绝不会成为朋友。」
因此绫后来不敢再去宗正司。清久也不便亲自去,辗转找到近卫少将元度:「也请少将保守秘密,千万别告诉我大哥知道。」
与很多人一样,清久坚信元度是个好人,立身峻洁,义理人情脉络清晰。自然元度也不曾辜负清久,衣裳笔墨很快送到少枔手上。宗正卿与元度是故知,叮嘱几句便放他进来。三叠的囚室果然狭小,一臂宽的枕席一头放著绫上次带来的《八洲兵要录》。
少枔迅速铺开纸润笔书写:「听说父亲有意裁撤军府,我必须递一封折子。」
元度想了想道:「军府是平家心血,主上此举虽不明智,却也情有可原。四月里北朝向赤狄宣战,三五年间都未必顾得上淮元,一则淮元有了喘息之机,二则主上一直主张先民生而后军治,省下军费若能用在漕运上,其实也不是不好。」
少枔长叹:「父亲瞻视太短。军府鼎盛之时,也难敌北朝;一经裁撤,淮元内乏良相,外乏骁将,御敌之兵几近于无,锦绣山河任人宰割,我如何不忧心!我想到一则新法,从田制籍属到徭赋从领,再到阵法军备,不需削减军费,也可经济民生。元少将,你我故人,请你捎信给五弟,等我写好折子,求他千万替我带上去。」
元度去后,少枔开始彻夜书写,一折又一折计议军政,构划朝堂,力推新法,每一条每一例都鞭辟入里精细可读。
然而元度不愿太激进,也不愿少枔与清久连累彼此。这些折本始终不曾递到皇帝手上。
裁撤军府几乎只在一夜之间。消息传到南夏,平惟良伏首痛哭。军府是平寿慎一生心血,也是平家一门至大的骄傲。
「一人恩怨,偏要拿天下来赌。」完陵君陪在一旁流泪,「南朝皇帝何必如此!」
平惟良凄然道:「原本也不过是各自的不甘心。」
完陵君定了定神:「我倒情愿这世上没有这样多的不甘心。」一回头看见听涯站在屏风后面,连忙刹住话头,「罢了!许多事其实由不得我们。」
听涯兴味盎然,重重咬赘父亲」两字:「父亲怎麽不说下去?」
完陵君不无尴尬地看看平惟良,惘然重複:「世事不由人。」
听涯大笑:「我不信。」
这是一种近乎抉绝的孤勇。完陵君怔怔地望向听涯:「你涉世多深?凭什麽说不信。」
听涯换作南夏雅音:「弱者自然找这洋的借口。」
完陵君一时语塞。听涯又换中洲官话:「这些弱者说辞,我一句都不信。」
两人陷入僵持。平惟良不得不出言调停:「君上有许多苦衷,大公子应该体谅。」
一声「大公子」瞬间将听涯激怒。他牙尖嘴利,针锋相对:「北朝割我军镇重地,君上苦衷,无非是放著南夏利益不计,偏要当这义薄云天的伪君子。平大将也不必不认我是南夏王世子,总有一日,中洲要向北多摩称臣!」
完陵君此时反而平静下来:「你若为君,当怎洋经纬山河?」
听涯毫不避讳:「南北相争,坐收渔利。先降南朝,再诱赤狄与北朝战,趁虚代之。」
平惟良听罢只是默声望著他:「只可惜。」
完陵君迅速会意,亦叹:「可惜。」
听涯的才识在这一刻显得尤为可怕。他意态坚抉,胸有丘壑,看的平惟良毛骨悚然。完陵君挥去听涯,一面君夫人抱著伐檀过来小坐。平惟良很爱怜地接过襁褓轻轻摇一摇:「多睡睡也好,以后长得结实。」
君夫人温声笑道:「是。藉大将吉言,伐檀往后一定有福气的。」
伐檀缓缓醒来,咿咿呀呀地拉住君夫人低垂的鬓髮。君夫人含笑哄了几句,完陵君也用中洲官话道:「过两年伐檀开蒙,其时大将若还在南夏,不妨为吾儿授业吧。」想了想又添一句,「但愿其时大将已经回到故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