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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春暄(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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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珩去后,皇帝照例叫绫进来侍奉自己看折子。灯火昏昏。皇帝揉一揉额角,忽然说:「我多时也希望典侍一直都好的。」
绫在一旁誊写诏敕,思绪一溃,笔下已濡了一团墨。皇帝凝神望一望她:「典侍,此时再看你,总觉得你像我的女儿一样。」
绫屏息写完诏敕,洗了笔搭在雕金笔置上:「主上恩泽,我一直无以为报。」
皇帝温声笑道:「这些年并不曾厚待典侍。说什麽报不报呢。」
其实是很礼遇的,与文绛一样,给了她身为女官最大的恩荣。绫想起当年皇帝向文绛讨来她,后来又敕封她为紫极殿宣旨,以她的出身资历,也难怪招致许多流言。平心而论,皇帝待绫的确很好,教导她,委信她,如今又为她计议终身。
「如今尘埃落定——」许久皇帝又问,「大宫有没有对妳说起过他的打算?」
没有的。深沉如清延,心中事怎会说给旁人。自然一言至此,绫也想多问一句,殿下有没有对主上说起过他的打算?
但这句话绫始终未能出口。她毕竟太顺从,亦有足够的自尊与一点傲骨。同时她很耐心也很天真,总觉得时机一到,清延不会不为她向皇帝与谢瑗讨一个名分。
从紫极殿出来有很长一段渡廊。时光忽然慢下来。夕晖泼洒,白鹤闲闲踱蹀,簷头几株璎珞藤蒙络交翳地挂上石阶。册封中宫的典仪已经筹备完毕,听说一同行礼的还有安熙嫔与桂宫松岑。与内里大多数人一样,绫从未见过松岑。她对松岑的全部印象便是少枔与文绛的隻言片语,以及少枔手上那枚狼骨箭韘。
对于松岑,绫一向很好奇。偶尔去栖鸾殿小坐,看见安熙嫔永远在绣一朵凌霄花,总觉得安熙嫔实在需要一双子女来打发这百无聊赖的漫漫辰光。这些年,安熙嫔恐怕早已绣成千万朵凌霄花。有一次绫也忍不住宽慰,夫人一定还会再有孩子的。安熙嫔一愣,连忙解释,这是凌霄花,并不是石榴。顿一顿,声音一味低下去。两种花很相似罢了。
实在很相似。
隔日在皇帝案头看到一盆梅院石榴,花期正盛,夺目得有些刺眼。绫引水浇灌,皇帝却执意亲自动手:「昔年我在钟州与瑗瑗同植此花。她分我一株,辗转托人送来。」
当时绫年纪还小,因此也不曾深想。皇帝嘱咐她照看这株石榴,她向来喜欢花木,便也将它莳弄得鬱鬱葱葱。然而后来这株花还是枯萎死去。绫见皇帝案头空落落的,从端明北殿折来夜扶桑,插在铜胆瓶裡聊为清供。
「是朱槿啊。」皇帝下朝回来看了看,「北殿的朱槿的确好。前两日近卫元少将向我讨几枝,我还不愿给。」
那时想起元度,似乎的确是很爱这些花木的。然而绫并没有折花送过去,只是在僻静处喃喃自语:光华所烁,疑若焰生;一丛之上,日开数百朵,朝发暮落;自五月起,至冬乃歇。
是夜与清延同寝。清延迟迟不肯就睡,两人都不说话,吁灭灯静静坐在隔屏后。不知什麽缘故,清延整个人一下子温柔许多。他将绫轻轻抱在怀裡,很小心地吻她面颊。绫心一鬆,眼泪随之而来。她也很小心地回应,张开两臂环住清延的脖颈。她觉得自己与他太疏离,可怜又可悲,以至于如今只能以枕席之欢确证他对她的喜爱。
从最开始,两人就是很绝望的。绫一直想不清自己何时、何以忽然陷进去,好像从那时开始,她便对清延有一种期待,觉得未来他终究会补偿她。而她又鄙夷这种期待,也一併鄙夷自己。而清延似乎很讚赏她的风骨,偶尔也问:「腥臊名利,你贪不贪?」
她一愣,不知怎样回答。清延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用力拍拍她的手背:「你当然不贪那些,否则就不会在我最窘促时一直跟着我。」
次日起身,清晨的阳光异常温柔,格子窗微微开启,可以看到枯萎的花与碧青的枝叶。绫依旧小心地侍奉清延梳洗。栉发时清延忽然握住她的手,将五指缓缓滑入她的手指间:「我们一起去走走吧。」
绫咯咯地笑起来,很娇媚,像一只慵懶的猫:「殿下怎么想起带我出去?」
清延也不回答。兩人吃過飯,從承明門出宮,一路走去町下沽酒买红菱。绫悄悄回頭,侍从们各有各的妆扮,丝毫不露行迹。
两人缓缓走下石桥。流水寂静,船倌一篙撑开粼粼波光,狭长的舴艋载满蔬品,鲜艳的春笋、萝卜、荸荠、茨菰、薐菜、碧蓼、江豆、蒌蒿,细细码在笸箩里。堤梁下有松花酒在卖,金琥珀般的色泽,滤着芭蕉叶盛入新竹筒,荡悠悠载在船头。清延买一吊,又买一挂红菱,和绫坐在船尾边行边剥。红菱的壳很硬,清延剥得手痛,放在口里咬,清苦得有些发涩。绫笑起来,玉一样的十指一弯一旋,白水水的菱肉便脱出壳盈盈地落在掌心。
清延笑問:「真好看。妳是怎樣剝的呢?」
綾不答,埋首又剝一枚。小舟正巧穿過橋洞。她銜一口菱肉,迅速扳过清延的脖颈抵入他口中。清延也不驚訝,只是溫溫地看著她。綾有些尷尬:「我總要會一些你不會的東西。」
這句話落在清延耳中,自然別有意趣。清延攬一下她,又迅速放開:「講個故事罷。」
绫的声音纤细而沉静,可以抚慰所有骄躁的情绪,也可以让人暂时忘却人世轇轕。她的故事与她的经历一样光怪陆离,人狐妖仙神魔鬼怪纷至沓来,可怜而又可爱。绫有一种盛世情怀,故事里永远都是太平有象,民物熙然。
眼前一脉山岳层矗,帆影攒动,江光水色荡摇四面。清延靜默良久,輕輕說:「这是我的山河。」
回去不久便是中宫册礼。一如谢瑗初回京时,洛东顷刻间沸腾起来。东八条恢复生机,谢家新宅车马络绎宾客如流。王家颁赦丶散银,设筵三十里,从承明门经桃园小路一直摆到朱雀门外。谢瑗至宗祠丶神泉殿行礼,而後驾返柏梁殿。春池对侧灯花扰攘,皇帝命宣管弦百戏,宴饮达旦。
少枔自然不能到席;时隔数月,绫再次见到二皇子与莒。大於是谢瑗有意为之,与莒生母惠正嫔也应邀而来。
文绛死後,惠正嫔彷佛忽然从内里销声匿迹;观行殿鲜少有人出入,满庭鸟兽渐渐消失不见。皇帝与谢瑗偶尔路过,坐在仪驾中连目光也不曾一暼。皇帝从不提起,谢瑗也似乎忘了内里还有这个人。
其实他们并没有。
因侍奉過文絳,绫與惠正嫔也曾偶有往來。燕陵楚家归附平家;惠正嫔设计逐出谢瑗,从此成为文绛的左膀右臂。对於惠正嫔,绫说不上了解:很沈默,却又不像安熙嫔那樣,是个彻彻底底的老实人。绫一直觉得惠正嫔甚难相与——不是性情怪戾,而是因为太顺从,太隐忍,太难以捉摸,也太会审时度势。谢瑗打過她太多拳,每一拳都像打在棉絮上,讓人無從發力。
所以谢瑗一定会除掉她。
除掉惠正嫔并不难。燕陵楚家毕竟只是地方贵族,而皇帝待惠正嫔也始终毫无情味。惠正嫔看似无欲无求,二皇子与莒不过是个闲散宗室。时至今日,母子两人命懸一線,生死全在謝瑗一念之間。
但绫始终希望所有杀戮都在此终止。東八條潑地的血污經年不去,連鳥雀都不願偶然落足。後来她受清久所托,悄悄到宗正司看过少枔一次。三叠的囚室狭小得很难躺卧。少枔坐在窗前,槅窗开啓,飞花和光同入;身後整齐地铺着一席枕被,枕边放着一只烈焰鬼面的香荷包。
绫知道少枔始终记挂枕流。回去後她设法打探枕流的下落,最终却一无所获。她不能求助清延,也不敢连累清久。她找到最好的女伴:「重岚,请妳帮帮我。」
她信任重岚;她们一同长大,每份赏赐丶每个秘密都分享。重岚的长兄在五卫府供职,以其职权之便,总归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重岚仔细想了想,却轻声拒绝:「妳找平家女公子,是为救她,不是为害她,更不要因此害了四之宫。我十岁入宫,与兄长多年未见,他虽是我血脉至亲,然而兹事体大,我不敢冒险。平家女公子如今身份太特殊,这个人,妳不能找,我不能找,甚至主上也不能找。能找她丶救她的只有四之宫。与其找她,不如先想一想办法,让主上放四之宫出来。兄长信中曾与我说,乙馀一直在东南寻衅。平家亡了,平中将叛逃南夏,洛东能领兵的大概只有四之宫了。」
一番话很恳切,似乎也很有道理。绫暂时放下念头,只是更留意起皇帝与谢瑗的一切。皇帝态度晦昧;谢家根基未稳,谢瑗也实在没有资本置喙朝局。绫以为文绛死後,谢瑗暂时不会再对任何人下手。她当然太天真。谢瑗的下一个目标,便是惠正嫔。
酒过三巡,皇帝趁醉要清久吹笛助兴:「五儿的龙笛吹得很好。就,就奏一节《柏枝》。」
清久也不推辞,从怀中取出一支很朴素的龙笛,珍惜地抵至唇边。他感情丰沛,技艺果真也极好。颤打振叠之间,他不曾看见背后清延尖锐的目光,自然皇帝也不曾看见。
皇帝的称赞倒是有限:「尚可。终究还是王女的琵琶更好一些。」
清久埋头擦拭龙笛,听到这一句动作忽然微微一滞:「自然的。王女的琵琶冠绝洛东,就连北边也曾派大司乐前来请教。」他抬起头,目光明亮且温柔,「我与王女很久没有合奏过了。」
「这个容易。」皇帝會心道,「可昭序一路过来,多半又会『耕者忘耕,市者忘市,来往相怨,但坐观之』。从前我与贞明亲王说笑,这样的女儿不好养,衣食用度必得最好,还要应对满天下的追慕者。」
清久脸一红,欲言又止,随後迅速避开目光。皇帝看在眼裡,顿了顿又说:「自然,桂宫这样的女儿是更加难养的。」
松岑的回归很突兀。她与洛东暌违半生,与父母和众多兄长原本只是陌生人,却忽然被强行连起血脉。然而她的姿态更加与内里格格不入——她四肢颀长,目光锐利,粗野得彷佛就是江边赤足渔猎的乡人。圣旨宣下的时候,松岑一遍又一遍打断宣旨女官:「什么是『式崇显号,度越彝章』?」
宣旨女官轻声回答:「式崇显号,度越彝章,即是殿下尊荣为迄今国朝之冠──」
松岑冷笑:「都是废话。这尊荣给我也是没用的。」
安熙嫔悲骇交加:「桂宫!典仪之上岂能放纵。」
松岑一哂:「什麽典仪?如何放纵?」然後抖抖衣袍站起身,「这位女官,妳快念最后,看皇帝到底封了我什么。」
「——敕造玉册,是用封尔为桂宫,秩叙三品——」
「够了。」松岑一把从宣旨手中夺过册文,三下两下揣入怀里,「要赏是吗?那边他给你。」
父亲与母亲,她都是不屑叫的。她情态凛然、毫无畏惧地站在那里的模樣,不觉让皇帝想起一个人。皇帝恍惚记起初入宫时的文絳,也是十四岁,肤光胜雪,骨肉亭匀,支子色织金褂轻松被于身上,兼与端正绾起的一副长发,气势已是煊赫逼人。
「文绛。」
一句话便端上姓名,两个字,便也只端上姓名。
这是皇帝最憎恶的「平家气质」——狷介,强硬,横冲直闯不知屈曲。然而如今当他见到松岑,同样的骄傲,无畏,对这人世充满怜悯与鄙夷,他心内悚然,继而是漫长的悲凉。
皇帝想起文绛死去那日,自己悄悄站在绮绫殿外。四野阒静,月轮高悬,绮绫殿门庭萧疏荒草丛生,窗还敞着,殿内格局仍与他上次来见文绛时无二。枕边有未读完的书,摊开,手记上朱栏墨字,泛黄的纸张微微折起;案头有未用完的墨,在砚中干涸开裂,落满尘埃。靠近渡廊那一方放着几件茶器。一枚錾出丁字小葵纹样的银条子。两只猫在砖瓦间嬉戏。檐铃摇响。
皇帝鼻中有些酸痛,反复自语:「混账。」
管弦起了。这人世喧嚣照旧。谢瑗把酒离席,衣裾扫起一片片落花,一并这腐朽王朝的慵懒与怠惰。她径直走过与莒,走向惠正嫔。
月轮高悬。管弦如泣如诉。
绫的直觉告诉她,这一夜一定有事发生。她轻轻叫了一声「主上」,然後示意皇帝也看过去。
但皇帝没有。
谢瑗走到惠正嫔面前,提起衣摆,很小心地合膝坐下。一如当日见到文绛,她谦卑且慈悲,两人之间并无成王败寇的悬殊。
惠正嫔恭敬稽首:「中宫。」
谢瑗回礼:「观行殿。」
時間微微停滯。月光中似有折鶴蘭散淡的香氣。惠正嫔的神情太平靜,以至於谢瑗幾乎不敢將那把刀刺下去。
有風來。筵席對側,与莒掩袖痛飲,寂寥得像山頭一棵孤松。
「二之宮的路還長。」不知是誰這樣說。
謝瑗的路也很長。惠正嫔心一驚,恍然就看到了榮華的盡頭。謝瑗揚起臉,很秀麗的眉目,眼波一動,就化在這春餘夏首的夜風裡。
刀刺開皮肉,連刀刃都是暖的。
濕潤溫黁的夜風將所有人陷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