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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白露(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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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途?绫不觉怔悚。思绪回到前一日,元度向她说起卸职回乡后的诸般打算。她没有半点打算,而许多还未考量过的事就在这一刻毫不留情地逼至眼前。「我二十一岁,」她凄然,「左右三年五载,也要退职出宫的。」
出宫之后会怎样呢?之后两夜她也曾宿夕不眠地细细思索。昔时伯父想方设法送她进内侍奉,不过是希望她得以娉入宗室,又或嫁为命妇。然而世上浮华她这些年都已看尽,在清延身边时私下里总有人谄媚地称她「妃殿下」,这或许是她离那些荣华与虚名最近的时刻——但她始终不安,亦始终不觉幸福。
「东宫告诉我,」皇帝似乎不愿再同她周旋,一句话单刀直入,「近卫少将一直很喜爱你。」
她一咬牙,只是横下心:「我无意的。」
「果真?」皇帝很惊讶,静了静道,「其实你不必担心妨碍他的仕途。」
午后日光转薄,雅乐寮的琵琶声飘渺而又清晰。微风吹卷幔帐,冰盘里袅袅烟气徐徐飘起,渐至于无。绫只觉这句话已将自己一颗心都剖开,势不可挡地扯出她全部心思曝示于众。她无法回答。忽然记起少年时故乡的湖光山色,碧野如茵,云天如盖,自己也曾在夏意最浓时汎舟采莲,剥下莲实捣作茶食。也曾无忧无虑,与邻人之子漫山嬉戏。那男孩名唤——她心内耸动——原来自己早已记不起。
「此身今已惯。」不知为何,她竟轻轻念出这句古歌,「不过是人间蜉蝣罢了。」
皇帝浑身一颤,眼里有怜惜亦有悔痛。两人静静对望,无关身份与年纪,彼此至为痛苦的记忆都在此刻相与共鸣。
「人间蜉蝣啊——」皇帝强作笑意,走下御座扶一扶绫瘦削的肩膀,「所以人世欢情,你在垂老之前总要恣意过一过的。譬如——」
绫凝神倾听。
皇帝合拢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点席面:「典侍还是不要辜负少将罢。」
此时风起,隔夜雨水从窗口红栌的枝叶上簌簌洒落。隔间外生满璎珞藤,蒙络交绎地垂下来,却还未结出花实。谢瑗那日的声音犹在耳畔,婉转低徊,不容推绝,一如她背后渐渐不可动摇的势力。
「中宫有言——」
「典侍。」皇帝收起折扇,舒一舒袍袖重新坐回屏风前,神情已是万分郑重,「中宫是中宫。你若有此心,我必定为你做主。」
清久多时之后才借昭序之口告诉绫,其实早在获释当日,元度就曾递了折本自请卸任。
「失刑则刑,失死则死,」身在御前,元度依旧辞令坦荡风仪凛然,「我错伤命官,不恪礼仪,肆违法度。有耻且格。恋栈怀禄,何面目乎?自当引咎挂冠而去,于山水之处复为齐民。」
彼时清久恰好也在御前。元度去后,他便向皇帝絮絮说起个中缘由。片时皇帝又召元度回来,驳了他的折本,要他安心为官。
「元卿好性情。」皇帝目示女官奉还折本,「罚俸可以,解职就不必了。」
元度讶然。这一日当值的女官容色也好,可惜却不是绫。他小心翼翼袖起折本:「主上恩泽,臣只当竭尽驽钝——」
「你尽心便是。」皇帝摆摆手打断他,「其实元卿,你递表求辞,为的也不全是禁中伤人的自责罢。」
元度更惊,仿佛诸般想往都被洞悉。天光倏然一亮。清久在旁轻轻嗽了嗽,温声笑道:「少将稍安。少将所愿,我与父亲都记在心里了。」
于是便有皇帝和绫今日的一番对话,在这瀼瀼夏夜让许多人辗转难眠。许多事,就这样渐渐与清延的期待相悖而行。皇帝借颁赦之名,给平家减了罪,也放了少枔。长夜漫漫。少枔独自离开宗正司,柳坞对侧灯花如昼,万寿宫的满月酒正到酣处,
少枔在水边站了一会,粼粼的波光层层推叠,周而复始,仿佛时光都慢下来。他看见胥燊引马而至,连忙走上去,又后退两步细细打量他:「子炤,你别来无恙。」
「殿下平安。」胥燊端正稽首,起身将马缰交在少枔手里,「我听从殿下,一年未回洛东,躲过无数生死劫难。」顿一顿,「我也一直想念殿下。」
少枔点点头,又向四周望了望,笑道:「我原想五弟也会来。」
胥燊冷笑:「他封了东宫,今天是他的好日子,他怎会来。」
「罢了。」少枔打断胥燊,「他封了东宫也没什么不好。你别吃心。」
一言至此,胥燊也不便再说下去。两人走过柳坞,忽然迎面撞上松岑。
松岑花枝招展,笑嘻嘻拉住少枔:「我只听说父亲放了四哥哥出来,却不敢到近前去等,生怕他说话不作数,我又平白连累了四哥哥。这几日我天天等在这里,偏今日他们办酒,非带我上去。我熬了半日,又偷偷跑过来等,可把你等来了。」
少枔抚一抚她:「桂宫淘气,快回你母妃那里去。」
松岑不屑:「那边最没意思,各色规矩惹人恨。我妹妹也满月,蹭着万寿宫的光,栖鸾殿来了不少人,从早到晚你长我短拉锯一般,我恨不得把他们全撵出去。还有那个小蛮子谢槿园,二之宫整日陪着,仍不耐烦,倒过来呱噪我。我说忙着去等四哥哥,她也要跟来。我扯了弓,扬手要给她一箭,她就哭着跑了。」
少枔很无奈:「桂宫!」
松岑咯咯笑问:「怎么?」
少枔摇摇头,正要再说,扑面而来却是另一种声香形色。他心一惊,慌忙紧了紧手中马缰。柏枝与娑罗迦南清冷的香气,苏芳切袴,卵青色夹小袿,披发,双手各戴三四圈银铃铛;娇媚,停匀,面容骨肉充满生气。
松岑恨得跺脚,压低声音骂道:「要死了,又跟过来。」
槿园一抬头,却望见少枔高拔瘦癯、冠带蓬乱地站在那里。她有些错愕,不可置信地侧头问松岑:「这是四之宫?」
松岑愤愤不答。
槿园想了想:「我不信。」
松岑忍不住问:「你不信什么?」
槿园轻轻叹口气:「我尝听说,四之宫是这天下第一好的男儿。当时我在千里之外的钟州,他领兵北伐,虽与我并无干系,我却朝夕惦记他一点平安。后来我随家人迁来洛东,总盼望见他一面。不想他——不想他竟然是这副潦倒模样。」
话音未落,松岑已恨得咬牙切齿:「你住嘴!你们谢家将四哥哥害到这般田地,今日你竟还出口奚落他!」
「奚落?」槿园骇笑,「我哪里只看这副皮囊。凡英雄落难,豪杰末路,狼狈归狼狈,从不会有损他半点声名。我只恨人事倾轧我不懂,却始终希望人能尽利、才能尽用。但愿四之宫往后路还长。」
松岑一愣,眼里哗地落下泪来:「四哥哥的路必会很长的。」
槿园袖手笑道:「奇怪,你哭什么。前两日你拿箭射我,凶得吓死人。我因此以为你是个夜叉头,喊打喊杀,却从不会哭的。」说罢向少枔合膝一拜,「小女槿园,不胜唐突之至。」
少枔恭敬还礼。槿园又说:「谢家虽与平家有这些龃龉——我虽是谢家人,却并不是个恶人。许多事,我也与你们一样身不由己。」
槿园去后,少枔又陪松岑坐了一会。松岑的话忽然少起来,良久挤出一句:「我知道四哥哥此刻最想找到那个人。」
少枔苦笑:「你什么都知道。」
松岑仰起头:「我只知道这一件。」
少枔用力闭紧双眼:「我不敢想。」
想起枕流天真浪漫;想起她折夜合枝、柏枝、石榴枝酿酒。想起两人饮酒、赌马、饲鹰、弈棋,假扮农人出京野游,连文绛也无可奈何。枕流一直有渡水北上的愿望,终夕想要一登北陆那座伽阇山。这个愿望实在太难满足。许多次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少枔认为枕流向往北朝罪无可恕,枕流却两眼一眄:「哪里是向往……」她不以为然的姿态可气又可爱,「是觊觎。是觊觎!啊,对了,还不快夸奖我——我分明长了颗一统南北的雄心呢。」
少枔凄然落泪。
一念之间,他几乎调头就走,御前也好,东宫也罢,索性都不去了。此时再看松岑,也不过是人世间一种挂碍。送岑忍住话头,安静地陪在他身旁,面容沉沉,姿态妆容却都与枕流相似。
他淡淡一哂:「桂宫今日的妆扮其实很好。」
松岑发出一声轻笑:「这些脂粉阿——糊得人脸疼。」
少枔望一望她:「那么桂宫往后就少用脂粉。」
松岑徐徐伸手挽住他:「四哥哥不要太难过。你要我做什么,天崩地坼,我都肯的。」
少枔抽出手:「哪里要你替我拼命。哪里就到这个地步。」
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关在里面盼着出来,出来以后两眼一昏,只觉物是人非,世界虽大,却再没有自己立锥之地。打发去了胥燊,独自昏昏然走出内里。前头好像与莒对槿园献着殷勤,又好似松岑流着泪,哀求他再坐一坐。
夜幕沉沉坠落,浓青的天穹撒满一把又一把星子。五月的洛东,恍然间竟有了初秋的凉意。从须小路出京,沿途都可看到民人怀着成笸的莲蓬与香栀子,一面用衣袖掩起来,一面匆匆疾行。
少枔蓬首散带,疾驰于野。皎洁月轮投下清澈柔和的光,山峦嶷嶷,湖泽粼粼。眼前道路漫长,身后枝柯簌簌有声。清川之水波涛寂静,那架去岁被冲垮的渡桥之上又建起一座雄浑的石桥。少枔过了桥,下桥时石板白马不知绊住什么,踉踉跄跄冲出去几步方才渐渐稳住身子。少枔轻轻骂了一声,松开被马缰勒得发痛的右手,掌心落了一道清晰的血印。夜风吹起衣摆,露出袍服最里面那枚半旧的香荷包。发黄脱丝的羽贺锦,盘金烈焰鬼面,填青檀、甲香、薄荷、都夷、荼芜、山踟蹰,两侧各缀珊瑚珍珠璎珞。他凄声笑笑,枕流做这枚荷包时不过十一二岁,也是拆了缝、缝了拆,断断续续熬了二十几个日夜,而后冒雨从醍醐院求来平安符,与她满腔虔诚一并装在里面,而后再无比庄重地送给他。
那是他第一次代皇帝北上骊安犒慰戍军,十三岁,弓马娴熟。出京那日皇帝亲自将他送出崇光门,扶着他殷殷嘱咐。文绛便在一旁笑:「大御堂十三岁时刀头已不知沾过多少血,十五岁便当阵斩了北军大将。」她走上前为少枔披甲系刀,转过头不无挑衅地望一望皇帝,「主上分明是看低了四之宫,也看低了四之宫身上的平家血脉。」
平家血脉。给他带来多少福,便也带来多少祸。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或许从还在母腹时起,他就与平家息息相关。他与枕流是指腹为婚,自小一处读书一处玩耍;他们相知且相亲;他们去年原本会举行盛大的婚仪,他原本会理所当然地成为东宫,枕流会名正言顺地成为东宫妃。然而如今他被追剿,被圈禁,被摒拒于庙堂之外。
枕流则全家灭门,生死不明。
少枔驻马滩涂。夏夜骎骎,散淡的月光与水光溶溶的好似落了一层纱。枕流喜爱一切鱼虫花鸟。幼时两人曾将萤虫囊进栀子花,以丝绦扎起,夜里投入流水,或是高高地悬在屋檐下,枕流一面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一面看他一箭一箭都射下来。
他多时是嫌枕流聒噪的,对他的每件事都要发表极长的意见。两人也常争吵,枕流哭起来惊天动地。但她同样可以很安静,无声无息地练字或是针黹,读书,写经,安静得仿佛没有这个人。
他忽然很怕从此这世间真的就再也没有这个人。他与平家的唯一维系就此消失。此方世界早已黑白倒置。庙堂重构。但如论庙堂怎样重构,都不会再有他与平家一席之地。他不会复起,平惟良也不会回到洛东,甚至不会回到淮沅。或许过不了太久连他自己也不得不失魂落魄地逃往南夏,作为一个皇子,以满世界仓皇的流亡终此一生。他不敢想下去。
夜更沉。过了清川便是万顷田地一望极目,荒芜如天地初辟。美丽的山峦,月色之下绿水汤汤,一声马嘶,白鸟惊飞,如一块移动的棉花田,刹那空出一片沙脊。面前是平等院,青莲院与之相望,也在这山之侧水之滨。
少枔系了马,埋着头疾步走上青莲院苔痕斑驳的石阶。迈出两步却不由停住,转身走下来,枯站良久,又缓缓走回去。他不敢叫门,不敢向任何人问及枕流。等待他的只有两种结果,或许枕流已死,他的生涯从此变得无味且无望;抑或枕流还活着,两人一同面临更大的苦难。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到了青莲院,仿佛只是记起母亲生前曾有一位故人在此住职。他想这佛门净土,鲜受波及,说不定——说不定枕流当初就被亲人拼死送到这里来。
他忽然勇气全失,站在门前,伸出手,却又退却。然而他还是咬咬牙叩响门环。漫长的等待,一颗心一时沉得提不起,一时又在腔子里踭踊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