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流水(5) ...
-
皇帝命人暖了柘汁亲自给昭序斟满一盏:「里面有枸杞、莲实、丁子与岩枣。你有哪一味不吃?」
昭序微笑摆首:「没有的。」
皇帝让一让她:「女儿家总不宜吃太冷的东西。性寒的也不好。」又将一枚小漆碟推来她面前,「这是清川的柊花糕。」
昭序道谢,依依向皇帝讲述贞明亲王琐碎而枯燥的生涯。「譬如昨日,父亲与我去净光院买字帖。亲鸾与信惠的《般若经》,有桐荫斋与澄心堂两本。回来路上买了一釜斋豆腐。午后吃茶拓碑,向晚时弹正少尹与母族的几位兄姊过来略坐了坐。入夜父亲去佛院诵一回经,默了半篇《檀弓》,拜过宗祖氏神,薰沐睡下。」
日日如此,日复一日。
皇帝笑了笑:「清寂得有些惬意了。亲王有多少年没来内里了呢?」
谢瑗随即在一旁很机敏地回答:「有三两年了罢。」
昭序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叙述里:「父亲豢了一只猫。雪白的,我们为它取名,叫做丸雪。」
谢瑗的眼神里有一分嘲讽与不耐。她认为昭序与绫有一点很相似,读书太多,人也就有些迂了。自然昭序也极力在谢瑗和皇帝面前维持自己既迂且痴的形象。贞明亲王有三百一十三个院领,岁收约一百四五十万贯,所有账目明细昭序都烂熟于心,然而在所有人面前,她永远都沉迷金石乐律,不问政事,甚至不问世事。
谢瑗垂头摇一摇酒杯:「上岁的地收很好。亲王可以另外再添置些田产。」
昭序想了想:「父亲久病不愈,并没有十分精力照料祖母留下的院领,因此原想把五条与河津的别邸让还给朝府。五条那处别邸很宽阔,离内里也近;河津离宫则可避暑亦可巡狩。」
话中深意,谢瑗无从勘破,皇帝却听得明明白白。
贞明亲王治下,梅山隘道是洛东咽喉,所谓得梅山者得近畿,得近畿者得天下。聪明如昭序,深知即便外力所迫——即便梅山不能保住,也必须将它让给可信之人。她并不信任皇帝,更不信任谢家。因此她以小搏大,放弃五条与河津的别邸,堵住皇帝与谢家之口,再寻他人,授以梅山。
个中筹措,皇帝其实是知道的。对皇帝而言,便是得不到梅山,能得到五条院也是很好的。正如昭序所说,五条院地处宽阔——可以囤兵;毗邻内里——可以自守。仿佛两人心有灵犀,皇帝刚要重建军府,昭序就拱手送上他垂涎多日的五条院。
皇帝与昭序对视,一瞬间有种让彼此都很安心的心领神会。
如皇帝所料,梅山离宫,昭序是要留给清久的。贞明亲王一直想要捐助军备与河防,至今踌躇不决,便是怕谢家趁机中饱私囊壮大声势,从而变得与平家一般不可整饬。清久既不同于平家,也不甚与谢家往来。他仿佛是这茫茫浊世仅有的清流,也是贞明亲王与昭序昼夜惶惶之下唯一的寄托。
皇帝垂眸笑道:「多谢。」
昭序依依伏首:「主上言重。」
夜风吹起昭序阔大的衣袖,露出她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瘀痕。昭序心一坠,迅速袖起双臂。所幸没有人察觉。
筵席散后谢瑗留了槿园宿在柏梁殿。昭序等到朝臣陆续散尽了方才款款登车,吩咐马头从靠近清河小路的角门出宫。她错过了豋花殿前绫与申苏的一番纠缠,只是远远听到殿上人谈论「那个绫典侍」时不屑与鄙夷的嘲笑声。她迅速下了车,张开折扇掩住面容疾步折回殿内:「典侍。请等一等。」
绫抱臂独行的背影让人心酸。两人都驻足,在昏昏灯火之下遥遥对视。
绫走近昭序,鬓旁簪着一枚花瓣散乱的夜扶桑:「我原该设法去见一见殿下。」
昭序收起折扇,轻轻握一握她的袖口:「你无需记挂我。我与东宫,不过是都盼你如意。」又笑,「我们两三日一封书信,倘若见时也说这些话,见与不见就不重要了。」
绫点点头,亦笑:「殿下何时还来内里?殿下——殿下与东宫,如今——」
「我们都好的。」昭序移开目光,声音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他有那样的胸怀,也已在庙堂找到合适自己的位置。」她用力点点头,仿佛迫使自己确信某件事,「他告诉我自己若能治世,必定九域修睦、百福齐臻、民生富康、四海清宁。有一些骄傲,但我欢喜这种骄傲。典侍,我很欢喜。」
绫惊异于她盈盈的泪光,虚虚扶一扶她:「殿下这是怎么了。」
「不过是一时感怀。觉得这山河啊——何以辜负东宫的盛世情义。」昭序摆首微笑,「抱歉,我甚少这样动容。」
其实并不是为天地民生动容,而是一种忧虑。她徐徐展开折扇。当时在御前,谢瑗的目光异常锐利,几乎将这折扇刺得千疮百孔。
这是文绛所赐的蝙蝠扇,谢瑗不会不记得。
绫的政治嗅觉并不灵敏,向来也无心名利之类的琐碎事。绫未能从昭序支离破碎的谈话中捕捉她的不安。两人在空寂的豋花殿絮絮说了一会话,绫便送昭序出去。
出去时夜已很深了,花叶寂静,空阔的宫院里落下一片柔纱般的月光。昭序款款登车,抬起车帘向绫摆一摆手:「典侍回罢。哦——忘了说,典侍头上簪的夜扶桑很好看。」
绫下意识地掠一掠鬓发,眉眼间略有松动:「洛东的夜扶桑原是世间最美的花。」
昭序离去后绫独自走回柏梁殿。明月昭昭,檐瓦上两只猫与她一同绥绥。内里是这样奇怪,某一瞬人声鼎沸,下一瞬道路就寂寂无人,有风来,远处峰峦翠色都在这墨痕般的黑夜里化归最沉的一笔。鬓旁的夜扶桑摇摇欲坠,柔嫩而萎靡的宽大花瓣拂过腮边,很痒。
走过一重殿舍,似乎是端明殿,又似乎是昭德殿或者陵阳殿。春花都落了,隔墙一树夜扶桑生得十分蓬勃。元度最终没有带去那捧花。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拳打翻申苏,怀里的夜扶桑蘧然散落,落到隔夜的雨水里。
绫无法阻拦。人群围拢上来,她便在箭一般尖锐与尖刻的目光中坦然处之而又不知所措。元度的拳头雨点般落下,申苏苍白的脸上终于漫出一点血色。她也没有阻拦。幼时姑嫂勃谿兄姊猜隙,家中诸般不堪乱哄哄涌上心头,偶尔她也想这样一个家族怎能称作诗礼门庭。五六岁伯父带她上京,走了平家门路出仕六宫。她很颖悟,温默诚恳,站在那里便是落落大方。然后有一天她在殿前拾书时碰上了皇帝。
「侍书不侍人。」时隔多年皇帝依然拿这句话同她取笑,言辞间也依然对她赞不绝口。
绫并非从不自疑:与清延断绝往来之后也曾昼夜苦恼自己是怎样一个人。是倡伎,亦或是「世间好女子」?元度的话使她心悸,却又在喜悦过后煽起空虚的恐惧。对他,对自己,也对未来。
昭序要她宽待自身,她终究无法做到。
所以当绫从雨水中一枝枝拾起夜扶桑时,忽然就有一种跨越时光与情怀的悲楚。一种泡沫般的自觉。元度为她簪花,冰冷的指尖一如从花瓣上缓缓滑入颈窝的雨水,而后她仰起头,两人呼吸相闻,她坦然处之,轻声道谢,而后静静地目送他被一拥而上的武士架出宫门。
绫没有去御前为元度求情。皇帝很快听说近卫少将打人闹事,也知道事出有因,天明便下旨将元度放了出来。气息奄奄的申苏躺在蒲席上,一口接一口地吐着血沫子。元度走来门旁恶狠狠啐得一句:「贼怂碎,等你好了,我还要打你!」
绫轻轻按住他:「少将。你看重仕途,这一次主上不曾罚你,是你侥幸。」
元度一怔,继然苦笑道:「仕途不仕途,我都不想要了。」
绫婉转垂眸,声音却十分明亮:「我记得少将从前告诉过我自己为何投身洛东。」
「有一句话——」元度认真想了想,「有句话典侍应当听过,十年心事十年老,如今心意,早已不复当初了。」
绫抬手抚一抚鬓角,仿佛那朵夜扶桑还在。「所以少将也写了那句,梁园酒暖我能酣,醉到泫然不堪写。」片时又笑,「说着不堪写,可你还是写了。」
元度并不马上接起话头,在廊下往复转了两圈,走回来问:「如果有一天典侍退职下来,还留在洛东么?」
他的语气很平常,像是不经意地一问,几个字却生生把绫问住。是否还留在洛东,若是留下了,又将以何为生,没有家亦没有丈夫子女,心似飞絮身若飘萍,她也曾有过动荡流零的生涯,这种生涯,她其实是不愿要的。
绫恍然发现自己还有诸般问题未经考量,很惶恐,觉得未来一瞬间又像九月空茫的荒野。然而她终究诚实地告诉元度:「我还不曾想过。」
「这洛东啊——」元度凄然一笑,「我们都是昼夜奔劳的旅人。我在想,倘若这一次真被解了职,我便欢欢喜喜打点回籍,烹茶肆书——也要教书,然后——」他偷眼看见凌只是默声听着,只好又自嘲,「膝下荒芜,多半要育别人的小儿打发寂寥了。」
绫点点头:「很好的。」
元度望一望她,无可奈何,又有一种期待。绫许久添了一句:「我久在洛东,他乡已是故乡。」
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谈起洛东与故籍,元度此前也绝非不曾给过绫诸般似有若无的暗示。绫小心规避,问与答都十分淡漠,不知是太麻木抑或太敏感。
那方砚箱是隔日黄昏送到的。包袱皮揭开一角,绚烂的描金朱槿纹样映着夕晖微微让人有些眩晕。绫刹那记起前一夜元度接过那束夜扶桑时曾经说过,「有一方旧砚箱,昔年在江孰讲学时以第一份束脩买下的。」元度意态温和,在记忆中无比清晰,「往后再来内里便带给你。」
然而他没有来,甚至也没有一封书信。
漆黑的砚箱放在窗下,很粗糙的制工,四角与盖子都划磨得厉害,只有两壁与抽屉上的描金花木栩栩如生。绫忽然很难过,溯及往事,从前诸般撕扯竟都不如今时一方小小的砚箱让她凄极落泪。她几乎就要追出去问一问来人,少将为何不曾来。
——却还是按下念头,背着过于明亮的夕晖缓慢收拾情绪。从檀林院折来的木芙蓉插在纤瘦的银胆瓶里,花瓣忽然就开始凋落。她抱起瓶插,也学着从前自己教给元度的那样在水中投半耳勺盐,手持花枝轻轻搅开。复念,人事既非昔,此意将谁传。
人事既非昔,此意将谁传。
第二日,依然强打精神侍奉御前。梅雨终于过去,暑热来临之前洛东有短暂的一段好天气。翻转的竹笕,流水,白绿衣衫的侍女端来花橘与薄荷的京果子。皇帝见到绫很是关切:「阿绫前夜受惊了吗?申苏很不堪——」顿一顿,「自然元少将也鲁莽。」
绫有些吃惊,皇帝向来只唤她典侍,这一声「阿绫」甚有情味,仿佛是始终爱顾她的一位长辈殷殷关切。她微笑摆首:「不曾。申少辅也只是喝醉了。」
「喝醉了。」皇帝沉吟片时,「上一次也是他喝醉了。」
诸般记忆铺天盖地覆压而来,绫心内凄然:「原是有人灌他酒。」
皇帝一愕:「是谁?」
绫没有回答。无限情思刹那间转过千百回,心头扯锦缎般快速滑过一帧帧画面与零碎字句。「少辅初到洛东,被内官与殿上人一力欺压,不能反抗。」她放下折扇微微伏首,「少辅很有才识,他的仕途刚刚开始,不能结束在这里。」
「典侍。」这一唤语气虽轻,却自有一分难抑的威严。皇帝长叹,眼里满是怜惜,「你何时才会顾一顾自己。」
绫伏得更低,额头触及蒲席冰冷的席面。迩贤殿从不焚香,扇轮徐徐转动,送来栀子温和的香气一并冰瓮里果木的清凛味道。「主上关怀——」她双目低垂,缓缓将颤抖的指尖掩入袖口,「我一直都很好。」
「很好?」皇帝静默良久,「典侍在我身边长大,我总归希望你好的。」
外面有人轻叩槅门。绫起身走过去,手捧折本回到御前:「是中务与治部的折子。」
「放在那里。」皇帝指一指书案,「告诉他们,这一盏茶功夫不要再送东西进来。」
绫依言吩咐下去,冷不防皇帝又问:「典侍真的甘心屈就了申苏?」
一字一字,落在耳中有如雷鸣。绫猝然转身看向皇帝,满目不可置信。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谢瑗曾在谢珩面前对自己说,「等申少辅外放回来,我便许你们成婚」,时光逆转,一幕又一幕在眼前惊雷般炸开。绫几乎眩晕,千言万语绞缠心头,胸口窒得难过,良久她徐徐吐出几个字:「是中宫的旨意?」
皇帝微微颔首:「中宫也是为了平息世间对你的非议。」
绫仰起头,目光无有丝毫闪避:「我并无畏惧。」
皇帝又叹,眉眼间似有一分敬服。「这是我心中的典侍。」他笑,「可你总该想一想自己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