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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安稳平和 ...

  •   许清绝失神地回到戏苑,靠着梧桐树坐下,抱着酒坛直接一大口一大口地喝。
      “咳咳!”许清绝呛到,狼狈地用手背擦着嘴角。“等了三年,其实比想象中的难喝多了,倒是没便宜了那小子。”说着她便默了。
      我看着她那样痴痴地坐了一夜,等到卯时,她起身转手把剩下的酒都倒在树根。“你守了它三年,算是回报了。”
      我闻着那清洌的酒香,味道还算正,发酵的日头够了。但里面的米不是好品质,口感可能不好。

      许清绝只背着一个包袱,里面装了些衣物,盘缠首饰都已贴身收好。许清绝搀扶着母亲上了雇来的马车。
      车夫扬鞭,启程。许秋娘卧在座榻上,静静看着窗外向后流逝的澄州城,每一眼都可能是最后一眼了。
      车子路过清水河,许清绝怅然闭眼,她不敢看。正想着,天边传来“轰隆”一声,紧接着就落起雨。我暗想定是龙王的长子又胡闹被他老子教训了,瞧这唾沫星子飞的。
      “呵,到被我言中了,明明是胡诌的。也好,倒也算我没有骗他。”许清绝喃喃,伸手拉上帘子。

      这辆车一路走走停停,七日后到达了许秋娘的故乡——清平郡。许清绝的舅舅收了信,老早就在驿站等着。当孱弱的许秋娘从车上被搀下,这个年过半百的男子哭着迎上来:
      “你是我家小雅吗?”
      许秋娘也激动地握住他的手:“哥,是我啊,小雅!”小雅是许秋娘的闺名,自她十七岁离开清平郡,已经有十六年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了。
      “你受苦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许秋娘叫许清绝过去,“叫舅舅。”许清绝很配合,那人虽有一刹的失神还是开心地拍了拍许清绝的肩膀。
      三人回了舅舅在澄山山脚下的小院。院子里养着三头猪,一圈鸡还有一只拉磨盘的驴。安顿好许秋娘,兄妹二人在房里叙旧,时不时有压抑的哭声穿出来。
      许清绝平躺在草垛上,双手枕在脑后。天上的星星很亮,她看得出神。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她用手指做笔将星子连起来。
      “顾——延——”她转头,“这边也可以呢!顾——延——”
      不知道写了多少个顾延,许清绝手垂下,皱着眉头睡着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半个月。许清绝每晚都在草垛上过夜,白天舅舅帮忙照顾许秋娘。舅舅叫许冲,在外祖父的要求下写过几个戏折子。他和许秋娘的兄妹感情很深,所以把那些戏折子都给了妹妹。半个月里许秋娘身子每况日下,许冲已经把寿衣准备好了。
      这一天是赵国元明九十四年,五月初二。许清绝早上进房看许秋娘的时候,感觉不太对劲——许秋娘穿着寿衣,坐在床上笑着注视她。“清儿,过来。”
      “回光返照”四个字轰地砸在许清绝头上,她强笑着走到炕边坐下。“娘,怎么了?”
      “给。”许秋娘把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交给许清绝,想都不用想,那一定是许秋娘藏了十三年,当年火遍出澄州的《红线盗盒》。
      “娘说过,等你长大就把它传给你。这是你舅舅写的最好的一本戏折子。”她喘口气继续说:“娘知道你不喜欢唱戏,不喜欢就算了,以后也没人逼你了。”
      “娘这一生,最幸福的也是最痛苦的事,就是看着你长大。清儿,你以后要好好的。”说完,许秋娘看向窗外,“你出去吧。”
      许清绝站在院子里,天上的太阳面前飘过几片云,驴蒙着眼睛不知疲倦地拉着磨盘,鸡圈飘来一股鸡屎味很难闻。许清绝走到猪圈,拍了拍正在喂猪的舅舅。
      “她走了。进去吧。”

      许秋娘后事办得很简单,入殓,守灵,在澄山上找了个开阔平坦的地方,座北朝南地把棺材埋了。许秋娘的遗志是不要披麻戴孝,但是许清绝执意戴了孝。
      许清绝在墓旁搭了个棚子,一个人在山上住了三个月。然后她跪在墓前,磕了三个头,“娘,我下山了。保重。”

      许清绝下山后告诉舅舅,她要去找她爹。许秋娘说过,她爹在梁国做生意。
      许冲很坚决地说不行。
      “凭什么!”
      许冲不答话。
      “你别以为你照看我几日我便要事事如你的意。我凭什么听你的!”许清绝气极。
      许冲脸都憋红了,最后只说了几个字。
      “许清绝,你姓许。你没有爹。”

      元明七十八年,许秋娘跟着当地的戏班子,进了澄州城。她凭借《红线盗盒》成名。当时慕名而来的人有很多,争着抢着看许秋娘,甚至有不少人重金求娶。但许秋娘都没答应。
      一次许秋娘应邀上画舫演出,演完后晕船很厉害,晕倒在船上。等她醒来,发现是被同船的一个茶商救了。下船后许秋娘说请那人一定要来找她,她要报恩。
      后来那人果真去了清平苑。许秋娘给他唱了几出戏。那人对许秋娘很是痴情,也很体贴她,许秋娘孤身在外,得到那样的呵护非常感动。再加上那人说要娶她为妻,许秋娘就算是和他私定终身了。
      等许秋娘有了身子后的第四个月,那人找到许秋娘,说她老母亲不同意娶她做发妻丢人,因为许秋娘是个戏子。
      等第五个月,那人说做妾也不行,因为她上个月娶过门的妻子不许他纳妾,还是因为她是戏子。
      第六个月,那人高兴地来了。他告诉许秋娘,可以做他的姬,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许秋娘拒绝了,让他滚。
      姬,可以随意送人,供客人玩弄得玩物。不过是一个戏子。
      许秋娘一个人在树林里大汗淋漓地生下了许清绝。
      还有她的妹妹。
      许清绝的名字意思是清逸绝伦。她妹妹叫许安和,意思是安稳平和。
      许秋娘抱着妹妹把她给了那个人,说:“你要是良心还没有被狗啃干净,就好好养大她。”

      “剩下的就是把你养大了。你也知道的。”许冲沉声说。
      许清绝死死地攥着手里的玉簪。
      骗子。
      你说他很爱你,你说他等我及笄就回来。
      骗子。
      你没有告诉我我还有妹妹。
      骗子。
      你明明那么累那么痛还要装的很幸福。
      骗子。
      许清绝的指甲钻入掌心她都毫无所觉,直到白玉簪子沾了血变成血红色这才松手。

      血红色!
      我赶紧回头看白烨,他正闭目凝神没有看到。吁,好险。

      许清绝用拇指擦拭血迹,没有反应,她又用袖子使劲擦,还是血红色。许清绝越擦越快,疯了一般一直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低吼一声,头埋在胳膊里,身子微微颤抖。
      终于哭了。我舒一口气。我在冥府呆了一千三百年,什么样的死没见过,早已经见怪不怪。许清绝这会才半大个孩子,死了娘跟我一样淡然,这就不正常了。
      但是许清绝只是安安静静地趴着,偶尔吸吸鼻子。一柱香时间不到,她爬起来,眼神依旧,只是多了一些不近人情的淡然。
      许清绝把染血的簪子拿在手里,那簪子因为染血的缘故显得不同寻常的妖冶。
      “那人是谁?”
      “赵国最大的茶商,赵福荣。”
      “舅舅,我要学戏。”
      许冲明显错愕了。他讲许秋娘的故事,关键句就在于“因为是戏子”。他不知道许清绝到底有没有听懂。
      “许冲,我说,我要学戏。”许清绝盯着许冲的眼睛。
      许冲打了个寒颤,这目光太像许清绝已故的外祖父。
      “你也知道我们许家是戏曲世家,你娘固然教过你却并没有真的想让你走这条路。你今日既然选择如此,日后我便是你师傅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可懂得?”
      “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许清绝磕下三个响头后,许冲便走了。许清绝的头一直靠在地上,她说:
      “顾延,再见。”
      起身,许清绝抬手拂去额上的尘土,跟上许冲。

      念生殿的景象在此时扭曲,我拉紧白烨的手,“抓紧,要走了。”
      一阵碾压般的痛苦过后,我睁开眼,“回澄州了。”
      白烨看着面前的府门,我也看到了。匾额上两个烫金大字——
      赵府。
      我和白烨对视一眼,穿墙进去。进入赵府以后,我们站在原地,念生殿自己流动,最终我们停在一间柴房门外。
      门外,几个下人走来,相互推搡着,“你去给她送。”“你去呗!”“为什么是我!”争执了半天都没有结果,我和白烨一商量,决定用现身咒去给柴房里的人送饭。念生殿带我们过来说明是许清绝想让我们来的。
      我躲在花丛里,念完咒再转出来,走到下人中间,“各位姐姐,我是今天新来的下人。总管让我给里面送饭。”
      也许总算有冤大头帮她们干活了,这些人没有任何疑惑就放心地让我进柴房送饭。我推门进去,里面十分昏暗,有一股干稻草的味道。我看到一个稻草堆里坐着一个人就走过去。
      “来吃饭了。”那人头发挡着脸,我看不真切。
      “过来吃吧,香香软软的大馒头。”那人无动于衷。
      我掰下一口馒头吃下,“放心,没有毒的。”
      那人始终一动不动,我只好用别的办法了。
      “你知道吗?其实,我是鬼呢!”我看到他头动了动。见这招有用,我趁热打铁,又搓出几个冥火。
      “蓝色的火,没见过吧。”
      那人终于抬头,拨开头发,用黑亮的眸子盯着我,吓得我倒退了一步。
      一张和许清绝一模一样的脸!
      这样说来,她应该就是许清绝的胞妹许安和,也可以叫她赵司音。
      赵司音坐直身子,拿起馒头慢条斯理地吃着。我问她:“你肯相信我?相信一个鬼?”
      她把嘴里的馒头咽下,“有的时候,人比鬼要可怕。”

      赵司音吃完馒头,靠在草堆上。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问她。
      “你马上就知道了。”她闭上眼睛。
      我陪着赵司音坐到丑时,白烨去清水河边的亭子看了一圈,没看到顾延。这时房门开了,我迅速隐了身形。走进来了一个婆子。
      “小小姐,老爷回来了,夫人请你过去。”
      赵司音闻言站起走出柴房,看着前方的小院,“你想看,跟过来便是。” 那婆子以为赵司音在跟她说话,连忙低头退下了。
      赵司音进了云珠轩,下人把她迎进里院,“老爷,小小姐来了。”
      屋里坐了三个人,一个中年男子,一个丰满的女人还有一个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女子。三个人神色各异,中年男人面无表情,丰满女人一脸幸灾乐祸,那女子则是满眼的愤怒。
      “赵司音,你可知罪? ”
      赵司音站在院子里,因为站在暗处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感觉到那双逼人的眸子。
      “我,何罪之有?”
      “大胆!你半月前折了你长姐为你父亲栽的蝴蝶兰!你现在还敢跟母亲顶撞,罪加一等!”丰满的妇人看着中年男子,“老爷,司音真是越来越不听指教了,不请家法怎么警醒她!”
      中年男子开口:“你可有什么辩驳?”
      赵司音带点嘲讽地轻笑,“辩驳?我说的话又有什么用。既然你想听,我就告诉你。半月前,是你旁边的人,就是我的长姐赵凌音让我到花园去摘一朵蝴蝶兰,给她做簪花插在头上,结果是我要受家法。就这样,我说完了。”
      十六七岁的女子委屈地说:“爹,你别听她胡说!我给您栽的花怎么能随便折了呢?赵司音分明在狡辩!”
      白烨闻言厌烦地皱眉,见我看他无奈一笑,“又是一出烂俗的戏码。”
      赵司音仰头哈哈大笑,看着中年男子敛去笑意,“赵福荣,别假好人了。快点请家法来个痛快吧。不过我要求你一件事,”赵司音走进屋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坐着赵福荣,灯光照亮她的脸颊,赵福荣愣了。
      “半月前是我生辰,十三年过去了,我只跟你讨一个礼物。”赵司音的唇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把竹园给我,爹。”
      赵福荣身子一震,赵司音退回黑暗中,“管家,你看你赵老爷都呆住了呢。就喊他一声爹,瞧他那怂样,呵呵。别误了时候,快去把家法请来。”

      剩下的事情很简单,赵司音安安静静地受了家法,赵福荣不顾劝阻把建在清水河源头附近的山庄“竹园”给了她。赵司音当晚就带着包袱搬了过去。
      走在山路上,赵司音问我是否还在,我搓出一个冥火回应。
      “刚刚的那个男人是我爹,那个胖女人是他妻子,也就是我‘娘’,胖女人无所出,那个赵凌音是本是庶女后来被过继给她了。”
      赵司音很是陶醉地吸一口竹香,“我现在终于,算是自由了。”

      在我看来,赵司音和许清绝很像,一样的狠厉,一样的决绝——无论对人对己。
      但许清绝更幸运一些,虽然过着贫贱的生活,至少还有一个疼她的娘,至少有自己喜欢的人和事。赵司音纵使被送到富贵人家,却只有自己在暗处舔舐伤口,一双黑眸里不是嘲讽便是古井无波。

      “到了。”赵司音站在竹园门口,抬头仰望。“晚上星星要是亮,明日定然是个大晴天。”
      看着天上的星辰,我又想起许清绝。
      还在用手指连他的名字吗?明天是晴天,他要是来了,你又该怎么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安稳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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