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白玖柒

6、明天落雨

　　顾延喃喃地念了一遍，“清绝，好听。”
　　许清绝穿上绣鞋，坐在石椅上，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顾延从带来的包袱里取出一张宣纸，用镇纸压在宽宽的石椅上，又拿出砚台和毛笔，收拾好后看向许清绝，“帮我研墨。”许清绝闻言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走了过去。
　　我歪头跟白烨说：“那说书老头似乎没说对，许清绝和顾延认识得很早啊。”白烨右手仍按着我的伤口，垂眼道：“世上所传的事情又有几分是真的呢？”
　　一边许清绝已经研好了墨，顾延提笔，抬头仔细看一眼前方的景致，低头落笔。我看不懂画作，也不知道顾延用的什么笔法，我和许清绝一样，站着观看了良久，得出的结论是：“你画的挺像的，好看。”
　　顾延听见这话，抬头对着许清绝笑着眯了眯眼，许清绝呆滞了片刻，坐回了刚刚的位置。
　　“刚刚听那护卫喊你小主子，你是什么人？”
　　顾延一边落笔一边说：“我什么主子都不是。我爹是给皇帝画像的，我是他儿子，就这样。”
　　许清绝点了点头，“你倒是个实在的人。我娘以前在清平苑唱戏，我是她女儿，就这样。”
　　“那你也会唱戏吗？”
　　许清绝沉吟，复而开口：“我会是会，可是我不想唱戏。”她好像很期待有人能问她，她到底想做什么。
　　顾延没有让她失望，许清绝眼睛快活地眨了眨，眼神亮亮的，“我啊想做酿酒师呢。小时候戏苑旁开着一个酒坊，那酒香太诱人了。我前些年偷偷埋了两坛桃花酿，这些日打开正是时候呢。”
　　“哦？那我可有口福尝尝？”顾延搁笔，看着许清绝笑说。
　　许清绝很认真地考虑了片刻，“看你人还不错，到时候分你一坛。”顾延点点头，收拾东西。
　　许清绝站起身跳下台阶，回身有些尴尬地问：“你……经常来这里吗？”
　　顾延直勾勾地盯着她，她有些慌张，“我就问问而已，你不要……”
　　“我明天还来。”顾延抢白，笑吟吟地说。
　　“那就好。我走了。”许清绝像兔子一样奔逃出去。
　　顾延“扑哧”笑了出来，“真是动如脱兔。”

　　白烨没有跟着许清绝，他拉着我的胳膊把我带到河岸边，松开手，血已经凝住了。他掬起一捧水，对着月光看了看，“这水很干净，来把伤口冲一冲。”
　　我伸直胳膊，拿右手慢慢挽袖子，奈何这是件收袖口的衣服，我一只手着实不方便。
　　白烨在洗帕子，见我半天没有动静，转头看我一脸愤懑，低低叹口气，蹲在我面前帮我挽起袖子。
　　他挡住了月光，眼前黑漆漆的。我搓了几朵蓝盈盈的冥火漂浮在我身旁，这才能看清。他左手抓着我的胳膊，右手用洗过的帕子帮我擦拭干涸的血迹。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的正面端详白烨。我不敢直视，只有扭头用余光一扫一扫地看他。整体看上去，白烨生的很好。他鼻梁生的挺，从而衬出眼窝深。他的眉毛留给我唯一的印象就是，有事没事挑挑右眉。眼珠子是茶褐色的，被冥火映的忽明忽暗，我从里面能看到我有些呆呆的表情。
　　“在看什么？”白烨问我。
　　“你生的很俊俏。”我肯定道。
　　他挑挑右眉，想了想说：“我是不是应该说声谢谢？”
　　“不用谢。”
　　他笑笑站起身来把我拉起，伸手放下我挽起的袖子，“伤口不大，我洗干净用帕子包起来了。走吧，现在去找许清绝。”

　　白烨先一步走上河面，我跟在他身后，脑子里全都是他眼睛中我那呆傻的模样，一没留神脚下一滑。
　　右手传来温热的触感，白烨一脸破罐子破摔地看着我，“走吧，我牵着你。”
　　等上了岸，我抽手却被攥住，“安生点，小心脸撞墙上了。”
　　“我有那么笨吗！”
　　他转头看着我不说话，我只好悻悻地低头。
　　“白烨，”我走在后面叫他，他微微侧头算是答应，“因为你刚刚要跟我道谢，我说不谢也就代表你没有谢我，所以我的道谢就和你的道谢抵消了，也就是说我就不跟你说谢谢了。”
　　他把头转回去，“知道了。”

　　我们回到清平苑的时候，许清绝已经躺在榻上了，只是看她翻来覆去，我料想她一定想着顾延才没睡着。
　　我在后院看到一棵梧桐树，叫出树灵接我上了最宽大的一个树枝，调整姿势卧好。白烨则跳上房顶，坐在上面闭目养神。我可能因为在念生殿里丢了点一千三百年都没有的血，很乏的立马睡着了。
　　辰时，我被洒扫的声音吵醒，我从树上跳下去时，坐在树根旁的白烨似乎被吓到了。
　　“许清绝呢？”我问。
　　他指着水缸边插着腰吊嗓子的人没有回答。我走过去一看，许清绝正一脸不耐烦地咿咿呀呀。我从缸里舀出些水净了脸，白烨叮嘱我伤口不要碰水我就没敢洗胳膊。

　　“清儿，过来。”听到许秋娘的声音，许清绝跑进厢房。
　　早晨厢房四扇窗户都开着，亮亮堂堂的。许清绝坐在她榻边，看着许秋娘从一个匣子里取出一只雕花玉簪。
　　“清儿，你今日就十三了。这是娘给你的生辰礼物。”
　　许清绝接过，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随手插在头发上。许秋娘撑着坐起，帮女儿仔细戴好簪子。
　　“娘，这簪子哪来的？”
　　许秋娘默，片刻后回答：“你爹当年给我的。”
　　许清绝怔怔地看着许秋娘。“我爹？我爹是谁？”她声音没有控制住地颤抖，眼里带着些不可思议。
　　“你爹……是个出色的商人。他去梁国经商了，说等你及笄就回来。”
　　“我爹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十三年来她从未听过有关父亲的事情，也不敢过问。今日母亲主动提起，许清绝显得很激动。
　　“你爹，很疼娘。对娘很好。”许秋娘眼里带笑。
　　许清绝跟许秋娘在厢房一直谈到午时，这才出来去后厨吵架吃了一碗长寿面。整个下午她都被许秋娘压着背诵戏词，纵然不喜欢也不好拂母亲的好意。
　　戏苑到酉时之后才红火起来，许清绝平日里做的最多的就是在前堂给客人们添酒送点心。今天是李碧芜的场，她要唱《霸王别姬》。许清绝不想看见她，到亥时就翻墙出去了。

　　按照昨天的路线，她又趟过河到了亭子，顾延已经笑眯眯地坐在里面了。
　　“你都是这么过的河吗？”顾延。伸手拉她
　　“是啊，不然还要坐船吗？这河这么浅。”许清绝递出手，顾延一使力拉她上岸。
　　顾延看着许清绝头发上的簪子问：“这是什么？”
　　“簪子，”想着是她爹给娘的，娘给她的，许清绝补充道：“我爹给我的。”
　　“你爹为什么给你簪子？”
　　“哦，今天是我生辰。我今天就十三了。”
　　顾延好像吃了一惊，有些懊丧地埋怨：“你为什么昨天不告诉我！”
　　许清绝好笑地问：“你忘了我们昨天才见面吗？”
　　顾延这才笑了，摸着下巴说：“你今年十三的话，我比你长三岁呢。”
　　“你十六了吗？真老。”
　　顾延没理睬她的诽腹，“你喊我一声兄长看看。”
　　“凭什么？”
　　“凭这个。”顾延从腰上解下玉佩拿在手里，“你要是叫我兄长，我就给你。”
　　许清绝看那玉佩贵重没敢要，“谁稀罕，不给拉倒。”说完扭开头不看顾延。
　　这下换顾延着急了。“喂，你别这样啊。算了不喊就不喊，拿着，给你的生辰礼物。”
　　“那我就收下了，顾延。”
　　顾延微笑着点点头。

　　子时许清绝回到戏苑，许秋娘躺在榻上，“回来了。你去哪里了？”
　　许清绝连忙把拿着玉佩的手背在身后，“哦，我找四喜去了，她给我吃了两个狮子头。”
　　许秋娘点点头继续休息，许清绝走出厢房闭上房门，走到梧桐树庞蹲下，慢慢摩挲着玉佩，上面有一个“延”字。她攥了攥玉佩，用一边树丛里藏的铲子挖了个洞，里面隐约能看到一个坛子，这应该就是许清绝藏的桃花酿。
　　她把玉佩放在坛盖上再覆上土压实，这才回了厢房。

　　此后的三个月里，我和白烨每日两点一线地跟着许清绝在戏苑与亭子之间跑，期间班主来过一次被许清绝拦了回去，再者就是许秋娘的病越来越重了。
　　从这一段时间的汤药看来，许秋娘是生产后没有得到充足的休息和调养，底子坏了，所以也补不回来了。
　　这一天，许秋娘已经坐不起来了。班主又带着人来了。
　　“清绝，你看啊。你娘都病这么重了，我也不要那戏折子了，你和你娘搬出去就行别到时候在这里给那个什么了，多晦气啊！”
　　许清绝刚想反驳，却被许秋娘拉住手，“班主说的有理。”
　　“娘！”
　　“班主，我们明天就走，今天容我们收拾一下。”
　　班主看说通了，也没就留，随手给了几个碎银抬脚走了。
　　“清儿，娘知道你咽不下这口气。可是娘是真的想回去了。清平郡，你还没去过呢。咱们去找你舅舅。”
　　许秋娘都说到这份了，许清绝也不好说什么，默默开始打点行李。等收拾得差不多，许清绝说要和四喜告别，就出了门。

　　许清绝走到院里，到梧桐树下挖出两坛酒，一坛收到厢房门口，一坛带出去。等贴身收好了那块玉佩，她径直去了亭子。
　　这时间太阳还未落山，她猜想顾延不在，结果却在岸边看到了在画夕阳的顾延。
　　“你来真么早。”顾延看她过来开口问。
　　“你不也是。”
　　顾延指指天边的斜阳，“很美吧，我想画下来。”
　　许清绝坐在他旁边的草地上，“是很美。”
　　“之前答应你的酒，今天我拿来了。”
　　顾延看到许清绝脚下的坛子，“谢谢。”
　　两人没有说话就静静坐着。许清绝抱着膝盖看着夕阳西下，偶尔传来宣纸翻动的声音。
　　她站起来，“我来帮你研墨吧。”顾延点头。
　　“我今天，要早点回去。”
　　“嗯。”顾延换一根细头毛笔。
　　又是一阵沉默。
　　“你要保重。”许清绝语气轻快。
　　顾延终于停笔，抬眼看着脸上带笑的许清绝，“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能有什么事。我出门时听人说明天要落雨，提醒你别出来淋雨了。”
　　顾延了然地点头，“放心我明天不出来了。”说完继续作画。
　　许清绝低头研墨，我看到有东西滴入砚台，她转手研进墨汁里。
　　再抬眼时，许清绝没有一丝失态。她告诉顾延研好墨了。顾延站起来，笑着捏捏许清绝的胳膊，“辛苦了你了。”
　　许清绝弯弯唇角，轻轻叫了一声。
　　“顾延。”
　　顾延应声，“嗯。”
　　许清绝向前一步，双手环住还有些单薄的肩膀。
　　顾延愣住了，下意识想挣开。许清绝眼里闪过一丝水光。
　　“你让我抱一下，一下就好。”
　　顾延犹豫着伸手放在许清绝的背上，动作有些滑稽，慢慢拍着哄她，“没事了，没事了。”
　　这一句话说完，许清绝阖上眼睛，睫毛颤动，泪珠滚落。

　　等眼泪干了，顾延已经可以用很舒服的姿势揽着许清绝了。许清绝一拍他肩膀，“松手，还抱上瘾了。”
　　顾延赶紧缩回手，红着脸懊恼地说：“明明是你先抱我的，倒打一耙。”
　　“这么说你很不乐意了？你讨厌我？”
　　“胡说！这是你自己说的！”
　　许清绝笑着踮起脚，把唇印在顾延脸颊上。
　　“嗯，我知道你喜欢我。”
　　顾延呆呆地张着嘴巴，看着许清绝大笑着说他蠢。
　　“清绝。”
　　“嗯。”
　　“我很欢喜。”
　　“我知道的。”
　　“你呢？”
　　“和你一样。”

　　许清绝等到太阳完全落下的时候，调笑地看着顾延，“明天下雨，你就别来了，看不见我可别想我，照顾好身子小心得相思病。”
　　顾延微笑颔首。
　　许清绝跳着转过身，趟水过了对岸。她站在对岸背对着顾延：
　　“明天下雨，记着别来啦。我走了。”
　　一串眼泪划过，打在草尖上，滴入泥土中。

　　我站在那里没有动作，“你说，许清绝为什么不和顾延告别？”
　　白烨看着许清绝远去的背影，“她或许已经道过别了。”他又低头看着我，“阿茗，你知道的。”

　　“顾延，明天别来了，你见不到我的。我走了，你保重。”
　　是的，我的确是知道的。

作者有话说

　　半夜撸文好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