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提灯人》意马

36、食梦者

　　（第三十六章）
　　他们这算是……吵架了吧？

　　无措过后，阿懒心中，竟然还有些欢喜。

　　总以为樊尘是不会有情绪的，如今能同他大吵一架，也真是叫人受宠若惊。也不知他今日哪来的怒气，句句带刺。

　　阿懒怎会知道寻找聚魂砂的办法，便是在人间闲逛下去也于事无补。再想想樊尘说的也没错，救不救得回都是随缘的事情，借东西没有强求的道理，自己去找也是无稽之谈，莫说到时候音铃魂魄早已经随风散尽了，即便救得回，延续一二年生命，也未必等得到那边五浊神的大计得逞。

　　待到那恶神的大计得逞，自己活不活的成，还另说呢。

　　也许这都是必然呢。罢了。

　　眼下还有更紧要的事情去做。

　　转来转去又回了华夜城，仿佛在外面待多久仍是旅人，到了华夜城才算回家。

　　樊尘又不在。这回压根儿连回都没回来过。

　　去了哪里？是因为吵架负气出走了吗？大概不是吧……这一次可再没地方可寻了，天大地大的。

　　阿懒回屋躺了会儿，了无睡意，干脆抱了酒坛子，出去找酒友对饮。

　　但青葙是个不肯喝的，青泽是个不能喝的，小龙又出任务操练兵马去了，再说阿懒也不愿跟他喝，这小畜生一喝了酒就信口开河，那牛皮吹的，能上天了都。

　　筛选来筛选去，全冥界就数孟婆婆酒品最好。说走咱就走，去奈河桥下孟婆亭。

　　“孟婆婆——”

　　“臭小子你咋才来？”

　　“啊？”

　　“你不早说了要带上酒来看我吗？每次允诺就跟放屁似的。”

　　“咳，孟婆婆说话还是这么粗鲁啊。”

　　“你且等我一会儿，手头还有两批小鬼，灌完了就可以休息了。”

　　“好，不急。”阿懒于是坐到桥栏上，看着芸芸众鬼，自己先喝了起来。

　　此处风大，裹挟着人间七情五味，颇有些烦杂。喝了没多久，头就有些痛了。

　　“哟，我还没来呢，坛子就见底了？”

　　阿懒笑着抬头看了看孟婆婆，另外递了一只驼皮酒袋给她：“我喝的这是便宜货，给您留了好酒，九百九十九年的女儿红呢。”

　　“懂事儿。”

　　两个人背对着黄泉，开始热络寒暄。孟婆婆还像往常一样，特别喜欢给他讲这些年来奈何桥下的奇闻轶事。阿懒向来爱听故事，这一次却有些心不在焉。

　　孟婆婆讲久了得不到热情回应，便察觉了他的不对头，语速渐渐慢了下来，有意给他留了插话的气口。

　　“孟婆婆，其实我有事儿想跟您打听。”

　　“就知道你有事儿，说吧。”

　　“您负责消除人们阳世的记忆，那么，可留有备份？”

　　“从来不留。”

　　“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点醒某鬼的阳世记忆？”

　　“怎么可能！老孟我所炼制的孟氏黄汤，清除记忆那可是干干净净片甲不留。你这样的已经是个例中的个例了。”

　　“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某一世的某一段，重新经历一遍？”

　　“除非扭转时间。”

　　“有这种可能吗？”

　　“当然没有，天方夜谭。”

　　“是啊……”

　　“臭小子你……想干什么？”

　　“嗨，我能干什么，就是对这一世的小情人念念不忘，想重温重温与他的欢好岁月嘛。”

　　“滥情鬼。”

　　“怎么能这么说呢？”阿懒啧啧两声，“人家明明是多情种。”

　　孟婆婆“嗤”了一声，又品咂了两口囊中美酒，突然想到什么，便说：“也不是全无办法。”

　　“哦？什么意思？”

　　“上古有一种神兽，名唤‘貘’，食梦为生，又被叫做‘梦貘’，你知道吧？”

　　“似乎听说过。”

　　“梦貘，上古时代为神所创造，起初的使命是吞噬人间噩梦，为安魂定世奔波不休。后来梦貘一族渐渐变得贪婪，不仅食人噩梦，更连同其他一切梦境，一同吞噬，并企图将吞噬的梦境重现，拼接成一个全新的世界，由它们自己做那世界的主宰。由此获罪于天，被削除神籍，驱逐天外。”

　　“嗯，所以呢？”

　　“人有很多重梦境，其中有一重深藏于潜意识里，自己永远无法察觉，就是记忆。”

　　“所以？”

　　“就是说，如果你能让梦貘吃掉你潜意识里的梦境，然后再想办法闯入它们重现在某个时空里的你的梦境，或许就可能看到你的过去，甚至重新参与其中。”

　　“真的吗？那在哪里可以找到梦貘？”

　　“哪里都找不到。梦貘早就绝迹了。”

　　“……所以孟婆婆你是说了堆废话吗？”

　　“是的。”

　　“……”

　　“我这也是前段日子从人间一本传奇书里面看来的，兴许只是理论，又兴许是杜撰呢。总之从没听说有人这样做过。”

　　“哦……”

　　孟婆婆侧眼打量他一阵，叹一口气，接着仰头喝酒：“真羡慕你们轮回鬼，活多久都还充满折腾劲儿。”

　　“孟婆婆也想折腾折腾吗？我帮您想办法。”

　　“不想。奈何桥下离不开我。”

　　“那……假如有一天，世上再没有轮回转世一说，所有生灵都不会老病死，人鬼妖神也都拥有同样的肉身、同样的力量、同样无尽的寿命、同样居住在天地间的权力，也就是说，众生平等。到那时，奈何桥下就没你的使命了，冥界也会不复存在，你就也可以去人间十分精彩地活一活了。这样的未来，你可向往？”

　　孟婆婆听完，却没立即回答。皱眉沉思了好一会儿，才说：“臭小子，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是啊，我的一个……不切实际的理想。”

　　“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真是啊。怎么了？”

　　“你有这样的想法，很危险。”

　　“有何危险？众生平等，岂非天道？”

　　“你可知道上古创世众神中，有一个罪大恶极的，叫做‘五浊天神’？”

　　阿懒顿了顿，摇头说：“不知道。”

　　“当初营建三界，划分众生，所有神明都同意人、神、鬼分界分治，并建立轮回制度，以构建井然有序的天地秩序，唯独他反对，并提出你方才所说的那种构想，正如你说的，那是一种不切实际的臆想！后来他还企图率领部下造反。所以说，这想法多么危险！”

　　“似乎没什么因果关系啊……”阿懒嘟哝一句，“那后来呢？那五浊天神怎么样了？”

　　“造反被镇压了，五浊神的魂魄一半被打散了，另一半也被镇压了。”

　　“镇压于何处？”

　　“冥海深渊，以轮回之井的力量封印，坚不可破。”

　　“哦……”既然孟婆婆主动把话说到这地步了，那阿懒就顺理成章地问下去，“既然是以轮回之井作为封印的，那轮回之井会不会也在冥海附近？”

　　“这我哪儿知道？”孟婆婆却耸肩，看样子是真不知道更多了，“这可是天地间最大的秘密，说不定现在根本就没人知道了，反正它只要能够生生不息正常运作就可。”

　　“明白了。”

　　阿懒看看天光，是时候告辞了。也不知道月华流瓦殿里，樊尘回来了未。

　　起身后却又想起什么，回头问了句：“关于阿尘早年的事情，您还是记不起更多吗？”

　　孟婆婆是鬼神中的元老之一，照樊尘的说法，应该只比他晚生千许年。所以她本应该知道关于樊尘的许多事情。可恶的是她在十几万年前不慎堕过一次忘川河，自己的记忆也叫那河水销了个干净。

　　阿懒每每来看望她，都会向她打听樊尘的往事。不过就是想听听，想多了解一些，他所不知道的樊尘。也真侥幸有那么几次，这孟婆婆脑中迸出些零星的记忆，便讲给他听。不过是些樊尘早年的生活习性，但一点一滴，他都感到很珍贵，很欢喜。

　　“对了，差点忘跟你说了……”孟婆婆也跟着起身，“我隐约记起来……很久很久以前，约莫樊大人还很少年的时候，他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的。”

　　“另外一个人？”

　　“是啊，就像你一样，生活起居，跟他形影不离的……不对，比你还形影不离。”

　　“什么样一个人？”

　　“记不大清……跟樊大人相仿的身形，估计也是个少年人长相……哦对，我们这些当时的小鬼对他好像也很恭敬，八成也是个元老级的鬼神。”

　　“后来呢？那人去了哪里？”

　　“不知道啊。”孟婆婆揉了揉额角，“就想起来这么多。”

　　******

　　真是越来越让人不爽了。

　　樊尘命里竟还有过别的伴儿，而且在他出现之前。这怎么可以。

　　回程路过黄泉道，远远看见有一伙鬼，似乎正往第一鬼殿方向去，派头挺大，为首的一个他认得——十殿鬼王，转轮。

　　要说这转轮呢，长相清秀，年貌显小，却时常顶着一张禁欲的脸，让人看了还挺敬畏。阿懒不由得往背地里躲了躲，自己也不知道是想偷看还是偷听点儿什么。

　　“十殿下做什么去？”横空一个妖娆的女声劈下来，挠得人耳朵都有些痒痒。

　　“花杀姐姐——”转轮仰头唤一声，声音也很稚嫩，且禁欲，“别闹了，出来吧。”

　　“好嘛，不逗你。”半空中牡丹芍药洒落一大片，当然都是假花，霓虹般斑斓的光柱里，花杀才翩翩显出身形来，“找你大哥哥做什么去？”

　　“去问问他这个往生簿的事情。”转轮乖乖回答，从仆从手里的盒子里拿出一册子书，“明明到了入轮回的时候，这个人的往生簿，却只字没有显现。”

　　“哦？有这等事？”花杀凑过去瞧了瞧，“是什么人呢？”

　　“上一世名唤东陵囚风的。”

　　“东陵囚风？”

　　“是。”

　　“就是上一次跟樊大人一起来观看竞渡的那个？”

　　“是吗？”转轮不很确定，毕竟他平时关心闲事比较少。

　　“是啊，就是他。呐，这个人的往生簿，写不写内容，写什么内容，你都不用管了。”

　　“为什么？”转轮仿佛不能够认同，“这是我的职责。”

　　“因为啊，他是樊大人的人。”

　　“啊？”

　　“啊什么啊，小毛头。”花杀笑着拿指头敲了敲他的头，凑过去对他耳语几句。阿懒听不大清，看口型只看懂了最后一句，大概是“樊大人自有安排”。

　　转轮听得脸色终于变了变，不由得质疑了句“那怎么可以”，花杀立马笑说，“可以。”最后又拍了拍他的头，吩咐般说，“别生事哦，小毛头，事有例外，不算犯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