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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俞为远 ...

  •   (一)
      他说:“俞为远已经死了。”

      在这场温馨的家庭聚会中,一个人突然宣布了俞为远的死讯。

      众人的神情没有半点悲痛,反而被震惊和不解占据,因为——站在他们面前的人就是俞为远。

      (二)
      俞为远去世的第一天,仿生人D7被正式唤醒,耳蜗内植入的神经纤维将他从寂静中拖向嘈杂,视网膜感受到光线刺激,脑中图像随即生成,这时,他的手部传来触觉感应,他垂下头,盯着被握住的手掌,慢慢跟随对方走出了数据监测舱。

      D7 被带到镜前,审视自己,这具身体完整复刻了俞为远的身型体貌,淡痣、伤痕、牙齿、皮肤纹理,因为多年执笔造成的食指弯曲……他的脑内更是储存着俞为远自出生到病重的所有记忆。

      那人要他回答:“你是谁?”

      他回答:“教授,我是D7,俞为远的复刻人。”

      教授说:“你就叫俞为远。”

      “好的,教授。”D7用俞为远这几个字替代自己的序列号,将仿生人的个体认知后移,他对制造出自己的教授无条件服从,执行起指令来一丝不苟。因为俞为远有严重的呼吸道和肺部疾病,他不时地咳嗽着,以使自己更接近俞为远一点。

      教授的声音闷在口罩里,也跟着咳了几声。他说:“俞为远先生于3年前查出重疾,怕自己离开人世后会让爱他的人陷入悲痛之中,故而资助了我的研究,贡献了大量珍贵数据,仿生人D计划得以顺利进行。你还没有经过调试,我不敢贸然让你去见他的家人,但俞先生已经去世,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仿生人虽被植入记忆,熟知俞为远的方方面面,却没有真切地感受过这些东西。无法完全复刻原主的行为举止、语言表达,需要一步一步进行调试。这是项浩大的工程,需要不断对程序进行完善,更需要D7拥有出色的学习能力。

      教授按下播放按钮,实验室中响起了一首纯音乐。D7反应过来,说:“《雨中》,是我最喜欢的歌,此外,我还喜欢《苍穹》《踏行地底之下》。”

      他的表达比较生硬和刻意,但用了“我”字,自动代入了俞为远的身份,这让教授颇为满意。

      D7静静地听到了结束,这段旋律早已被存放于脑中,并未给他带来什么新的信息量。接下来,他们共进晚餐,D7先拉开了教授的椅子,将杯中倒满热茶,才健步走到对面坐下,记忆转化为肢体程序,展现出俞为远良好的教养,他对此情景的处理还算得上优秀,待把盘中的虾仁送入口中时,他却突然僵住了。

      是的,他拥有多项信息能够与之对应匹配:俞为远喜欢吃虾、虾是一种生活在水中的节肢动物、虾烹饪后的味道很鲜、肉质紧实、有弹性。但他从没真正吃过虾,真实的口感与所有信息建立连接,又进一步将感情反应装置唤醒,让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俞为远喜欢吃虾——他就是俞为远——他喜欢吃虾——吃虾会调动起快乐的反应机制——他很快乐。

      因为俞为远会因此而快乐,故而他也感到快乐。

      一整套程序运行起来总体流畅、略有卡顿,优化起来应该也不算难。教授并未动筷,只是匆匆地站起,又埋头于一堆数据当中。

      D7低下头颅望着餐桌上的菜肴,又看看教授,起身,把其中一份放入了保温箱。作为仿生人,他已足够智能,可以应对生活中的各种场景,但他还不像俞为远,这让教授焦头烂额。他默默地读取着数据,看着自己的职责:隐瞒俞为远病重身死的事情,‘陪伴’俞为远的家人,全心全意地‘爱’着俞为远所爱的人,并‘珍惜’被爱的时光。

      其中,陪伴和珍惜有诸多注解,‘爱’却只填写了一个注释:毫无保留、愿为之牺牲。

      (三)
      俞为远去世的第二天,教授带他出门散心。他们并行走在公园中,日光倾泻、微风轻拂、迎春花的枝如帘般微动,皆是俞为远所爱,D7不再刻意地一样一样进行表达,他笑了起来,露出上齿,说:“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感觉真好啊,对吧?”

      教授也笑着回答:“是啊。”

      俞为远生前的工作强度非常大,常常不眠不休,假期少得可怜,偷得浮生半日闲是他的口头禅,却并不是他的生活日常。他是那么地忙,已经错过望月公园里迎春花开放的第五个春天。在癌症到处转移扩散的最后一段日子里,他请过好几次假,为了弟弟的生日、心上人的婚礼、父亲的到访……就是没为自己请过。

      他在日记里说:“谁让这是冬天呢,迎春花没开,再等一等我就为自己请半天假。”

      D7因联想而触动了其他的情感反应,笑过后又流下泪来。

      教授转身,看着他说道:“他的眼泪总是左眼先掉,再是右边,你流得不对。”

      说完,教授替这个仿生人把眼泪擦掉。

      (四)
      俞为远去世的第三天,D7主动问道:“我不需要代替俞为远去上班吗?”

      “你只需要陪伴好他们的家人,”教授说,“工作已经辞了。”

      工作在俞为远的生命中占据了如此多的时间,是他获取生活物资的途径、白日与黑夜里精力的唯一投放处,可在他死后便变得一文不值。俞为远惦记着他的父母、弟弟、已分手的爱人、家中的绿植、捡来的黄毛野狗,爱着这些相见次数寥寥的人和事物,唯独不爱自己奉献了一生的事业,故而这段记忆被悉数删去。

      他的父母离异后各自组建了家庭,弟弟跟了妈妈,他已成年,不跟任何人。爱人于四年前分道扬镳,他在死前参加了对方的婚礼。爸爸赌博把家中的房子卖了,这段时间正好留在他这里,照看着绿植和他的狗。

      他担心这些人面临他的离世悲痛万分,故而用无数的金钱和科技堆砌出了另一个自己,在死前没有受过家人一天照顾,独自承受着肢体的病变和精神的溃散,可真的有人在爱着他吗?

      在他死去并消失的第三天,俞为远电量充足的手机没有响起过一次。

      D7的情感机制被不停冲击,大脑的悲伤连接着心脏的痛苦阀门,他太灵敏了,并会随机触发非常多的关联词,用俞为远的思维方式去连接它们,最后一次又一次地打开痛苦阀门。他如实向教授陈述:“痛。”

      教授把他的情感反应器关掉,柔声说:“不痛了。”

      D7双眼一合,栽倒在了教授身上,非常沉。仿生人虽能模仿体型,材质却不可能与人体组织完全等重,D7的体重是俞为远的1.7倍,只要拥抱或者握手,都能对其重量有一点察觉。教授把D7扶住,检查为什么关掉了一个反应器就让整个机器都停止了运转。

      检修比较麻烦,耗费了几天时间,被重新启动的D7发现自己的头正枕在教授的腿上,而他的手被抬起,指腹接连被触碰,测试触觉感应。他握住教授的手指,抬起了头。

      “我不该随意关停你,”教授对他道歉,“痛的话应该去接触能让你快乐的东西才对。”

      “快乐和悲伤的反应器可以同时启动,我很混乱,教授。”

      “这是正常的。”

      “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吗?”

      “至少俞为远是这样的。”

      D7点了点头,说:“对,我是这样的。”

      每次他把俞为远与自己划上等号,教授都会比较开心,这形成一种奖励机制,激发D7不断推动自己与俞为远进行融合。

      (五)
      俞为远死后的第十天,教授接过几个来自俞为远家人的来电,在评估过D7的状态后,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他要D7与俞为远的故交接触,从而一步步适应人类的生活。

      D7的第一个目标是俞为远的大学同学,他们读同一个专业、住一个宿舍,一起打篮球、做兼职,毕业后还短暂共事过一段,可以称之为多年好友。他们约在一个咖啡馆见面,D7不太爱喝咖啡,却也不得不赴约。他细数与对方的往事,说到兴头时甚至挂上了怀念的表情、遗憾的口吻。可对方却显得兴致缺缺,甚至没留下和他一起共进晚餐。

      他脑中关于好友喜爱的食物可以列出长长的清单,保证点的每一样都是对方喜欢吃的,他讨论的东西也是两人的共同回忆和兴趣爱好。他不明白为何对方步履匆匆,又赶去加班。

      他回去后对教授说:“这次聚会被我搞砸了,他说话的时候好像心不在焉。”

      “他质疑你的身份,觉得你很古怪吗?”

      “那倒没有。”

      “那这就是成功。”

      “可记忆里,他和我玩得很好的,现在却没有了共同话题。”

      教授说:“错不在你,不过是时过境迁而已。”

      D7仍有些闷闷不乐。

      “不会有仿生人比你更优秀了,你是我的杰作。”教授说道。

      餐桌上放着榛子蛋糕,陶瓷罐里插着一枝弯下来的迎春花。教授甚至为他准备了一部电影,说他一定会非常喜欢。D7说:“我好像没看过这个,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喜欢?”——俞为远的记忆里没有任何关联片段。

      教授问:“你不喜欢吗?”

      仿生人笑着摇头,说好喜欢。这究竟是由俞为远喜欢的电影类型进行的同类推荐,还是绕过了俞为远,直接揣测的仿生人的喜好呢?

      可仿生人又有什么喜好?他所有的情感反应机制都由俞为远的行为逻辑来串联。

      唯有一样俞为远没有,而他拥有,那就是他的教授。

      (六)
      俞为远死后的第十五天,D7见到了俞为远的弟弟。他即将大学毕业,想留在大学所在的城市打工,妈妈却不同意,想让他尽快回老家。他来找俞为远,希望对方能资助自己一点。

      “跟妈妈生活不好吗?她年纪也大了……”D7想,俞为远很想和母亲一起生活,他将之转换为他很想,就不是很能理解对方的想法。

      “妈妈生了弟弟,我已经成外人了。哥,我现在和你一样没有家了。”他讲着讲着吸了吸鼻子,眼泪流到了下颌上。

      “怎么会呢?家一直都在的,父母都在,我也在。”他把他的眼泪擦掉,抚着他的脸轻声说道。

      “没有了。”他有些生气,挥开了他的手。

      D7回到实验室后,问教授:“俞为远留给他的钱,可以用吧?”

      毕业租房、生病、结婚生子,每一年的生日礼物……俞为远把自己的遗产分割成无数块,为弟弟人生中跨出的每一步、预见的每一个困难都留下了相应的资金。

      “当然可以。”教授说。

      钱划过去没多久,弟弟又打电话过来,有些别扭又有些欣喜,他说:“哥,我现在租的房子特别好,我有点想把它买下来……”

      教授点头同意,轻声说:“反正这部分都是留给他的。”

      D7皱着眉,应下,挂断了电话。他有些苦闷,他说:“俞为远是想让我负责照顾他一辈子的,可是他好像并不稀罕这一辈子,他希望这一辈子一次性付清。”

      那这和俞为远已经去世有什么区别呢?

      (七)
      俞为远去世后的第四周,D7回到了他的家中。家是一居室,很小,且是租住的,幸好狗比较听话,待在家里也不怎么咬东西。

      俞父醉醺醺地在沙发上抬起头,看着他走进来,嘟囔着说:“死哪儿去了?”

      D7没有答话,从门口开始收拾屋子,屋内的地板已经发粘发黑,厨房里最后一个碗也被用掉,水池里从上至下已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生态链。D7用水流打破这种生态链,充当了一个杀伐果断的刽子手。

      “怎么?让你养我几天你很委屈?”他的父亲在越穷的情况下越无法容忍子女给他臭脸,他已经被再婚的妻子赶出家门,来儿子这里不是天经地义吗?他养了俞为远这么多年,是该得到回报了。

      D7看着他伸向自己的手,在上面放上了一些钱。

      他走出厨房,让机器洗碗,接着看到家中的绿植已经全部死完。“西西。”他转而去找自己的狗,不停地唤着,结果把三十平米的房子翻了个遍都没找到。

      他奔出了门,找到了深夜,一声又一声的呼喊在城市中被各种声音掩盖,如同消声。

      声音消失,是一件好孤独的事情。

      他找得心力憔悴,在打印照片寻狗时,指着自己的脑袋跟对方说连接这里可以全部拷贝,在对方诧异的目光注视下,他拿出了手机,说:“是这里,不好意思。”

      “你还是这样,科学家总是得沾点儿疯狂。”身旁有其他人在笑,声音熟悉。

      通过检索,他确定了对方的身份信息:赵立,俞为远的前任男友。

      他的话为D7补全了记忆的最后一个缺口,那就是他知晓俞为远的所有信息,唯独职业这一块全部缺失。这当然是故意未植入的,D7一直晓得。

      “可以聊聊吗?”D7问他。

      他说:“不太方便,我已经结婚了,俞为远。”

      D7的痛苦阀门久开不闭,悲痛机制被反复触及,现在已经有些麻木。狗和前任的优先级跳出了选项,他没有选择,只是离开了那里。

      即将日落。他的大脑如此提醒他,他环顾四周,不知道这个提醒有什么意义。

      教授让他回家,他听话照做。于是他发现了弟弟所言非虚,他确实早就已经没有家了。

      他的身上还有许多可以调动的资金,这些钱是由一位年轻科学家拿命挣来的,是西西的口粮,是父母的赡养费,是弟弟的生活保障。他放弃治病,留下了一大笔遗产。这个人仿佛忘记了给他自己留一点——他的复刻品还留存于世。

      D7步行回到实验室,没有动用不属于他的钱,来到了教授的身边。

      教授在独自一人时仍然带着口罩,掩着他的大半张脸,正不停地咳着,牵动着身体剧烈颤动。一条狗趴在教授的脚边,呜呜地叫着。

      D7叫它:“西西。”

      它站了起来,摇着尾巴。

      D7把狗抱住,蹲在教授面前,为他顺着胸口的气,教授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教授,我感受不到被爱,我不能容忍他们不爱俞为远……”他握住教授的手,说道,“我不能接受他们不爱你。”

      教授吃惊地盯着他,他们交错着的那两只手,是连绒毛都一模一样的双手。体型相当、骨骼架构趋同,说话声一个特意压低一个略微调高,这不是双生子,其中有一个自然是复刻品。——D7是俞教授的复刻品。

      D7说:“俞教授,您周围的人并不爱您,他们和我不同。”

      教授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就是俞为远的?”

      “从您将我开启的那天起,你说那是俞为远死后的第一天。”D7将手放在对方的口罩上,将之慢慢往下拉,直到对方露出和自己相同的一张脸。

      (八)

      俞为远说:“D7,爱并不是一个在生活中随时都能够展露出来的东西,它藏得非常之深,你认为不爱我的那些人,曾经都用爱打动过我。”

      “我知道那些打动发生于哪时哪刻,我就是您,您塑造的另一个自己就是我。也许,他们会在你的葬礼上痛哭,展露出那些平日里深埋的爱意。可我觉得这太迟了,他们不应该在你死后再说爱你。”D7说,“教授,我不想在你死后陪着他们,我不应该是被制造出来陪伴他们的机器,我想要陪伴的是你。”

      仿生人越过所有的逻辑程序,拥住了他所看重的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我很快就要死了,这次不是测试,是真的。”俞为远对他说。

      (一)
      他说:“俞为远已经死了。”

      在这场温馨的家庭聚会中,一个人突然宣布了俞为远的死讯。

      众人的神情没有半点悲痛,反而被震惊和不解占据,因为——站在他们面前的人就是俞为远。

      他接着说道:“我是仿生人D7。”

      (二)
      俞为远的墓碑在墓园中是最新的,上面未写他是任何人的子女,未提到配偶,只写了一句话:“对仿生人制造贡献极大的年轻科学家——D7。”

      D7不是他的名字,这个墓碑上没有留下俞为远三个字,只有一张黑白照片以供死者家属找人。他们在墓碑前确实哭成了一团,俞为远看到了多年未见的妈妈。

      他在墓园外看得有些留恋,D7拉住他的手,带他往后走。

      D7说自己不想看到这些人在俞为远死后痛哭流涕的样子,他要他们在俞为远生前就爱他,他散播死讯、留下墓碑,想带着制造他的科学家离开这里,活上最后一段只属于他自己的时间。

      他的职责是陪伴,陪伴俞为远。是爱,爱俞为远。是被爱,被俞为远所爱。

      今天,他和尚在人世的俞为远一起离开墓园,这将是俞为远去世后的第一天。

      这是一个完美的春天吗?D7并不知晓,至少在他们身后奔跑的狗,快乐得像是从未见过春天。

  •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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