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里有秘密》死去的作者

32、这是一个寻常的幻想类故事

　　这是一个寻常的幻想类故事。

　　主角陆雯文在17岁生日当天，得到了一个可以实现愿望的物件——她生日蛋糕上那朵粉紫色的莲花蜡烛。

　　她问愿望可以许几个，得到的答案是无限。

　　她问是不是所有的愿望都可以实现。塑料莲花劝她许愿还是要切合实际一点，毕竟她所得的每样东西，都要付出相应代价。幻想可以没有边界，但人类所能承受的代价却只能以死亡作为终点。

　　听起来它并不像其他故事中的鬼神那么神通广大。

　　它听到陆雯文心中所想，驳斥道：“才不是，我比任何神都要强大，因为神是莫须有的东西，而我真实存在。”

　　陆雯文跃跃欲试，又有点担心这所谓的‘代价’会损害自己，于是只敢许下一个简单的愿望：“那我现在就想吃瑞香记店里的糕点，柜台中的每一样我都想尝。”

　　话音刚落，她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向自己的挎包，打开房门，直奔位于城南的瑞香记。她买下了店里的每一样糕点，这几乎花光了她所有的零用钱。

　　跨出店门那一刻，她懊恼又吃惊地质问道：“你是不是有毛病，实现愿望竟然要花我自己的钱？”

　　它回答道：“我说过，你得到的所有东西，都要付出相应代价。”

　　价值几百块的糕点，代价不就是几百块钱？

　　陆雯文在垃圾桶旁边停下脚步，把这生日蛋糕上的装饰蜡烛扔进去，而后快步往前跑。皮鞋的软跟踏响地砖，裙摆在空荡的街道飞扬，她耳侧的长发被风吹散，贴在脸颊上，遮住她的视线。她跑得那么快，却在心里想，或许那朵塑料莲花会比她先一步回到家。

　　不出所料，故事向来如此。

　　陆雯文看着桌上的蜡烛说：“反正我不会再向你许愿了。”

　　很快她便食言。

　　此时正值暑假，她心存无数幻想，她期望在这个有着充裕时间的假期里看很多书、减肥、学会打扮……总之，能在开学时脱胎换骨。可是虚度时间真的好快乐，晚睡能使快乐延长，晚起能让困倦消失，游戏胜利能让人快速获得愉悦，影视作品应接不暇她根本看不完。

　　减肥计划一再搁置，书本蒙尘也就罢了，她甚至连卷子都没有做完几张。开学就是高三，像她这么怠惰，怎么能考上好大学？她开始发愁、焦虑、责怪自己，一边精神内耗，一边不知悔改，她仍沉溺于虚拟的网络世界中，谋求着简单的快乐。

　　她熬着夜，又在睡前自我谴责，饱受煎熬。

　　“我的自制力太差了。”她在深夜里啜泣，比起父母的殷切期待，她对自己未来的走向更为惶恐不安。她光脚下床，拉开书桌抽屉，用双手握住蜡烛，放在自己湿漉漉的脸庞前面，再次许愿：“我想在这个假期里提前做完各科作业，预习高三的课本，看完柜子里的几本名著，每天早起锻炼，减下十斤……”

　　她攥紧手中物件，突然止住叙述，肩膀紧张地耸起。陆雯文意识到自己已经说了太多，当然，她对未来有更多渴求，对改变自身有着异常强烈的欲望，可这些全部挤在这一个假期内完成显然不现实，她不能再说下去了。

　　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隐隐有些头疼，身体一软躺回床上，本以为再也睡不着，却脑袋一歪，手脚失力，昏睡过去。

　　清晨六点，她便睁开眼睛，换下睡裙，穿上运动鞋，推门出去。绕着河堤，跑了二十分钟，她便下肢僵硬，心脏猛跳，这让她感觉自己像穿上了永远无法停下的红舞鞋，折磨得她泪和汗水一起淌落。再跑下去说不定会横纹肌溶解，说不定会高温中暑，在极度紧张之际，她慢慢地停了下来，开始往回走。

　　锻炼结束，开始学习。高三的课本和名著似乎按照天数进行了等分，不看完当天的目标就无法停下。如此劳累，她当然想在饮食上犒劳一下自己，却发现这都无法如愿。很显然，那朵塑料莲花蜡烛认为光靠运动不能减肥，她还得节制饮食，热量被精确计算，吃饭只能刚刚饱腹。

　　她在全身的酸痛中揉着自己的腿和胳膊，苦不堪言。

　　代价明码标价，对她没有欺瞒。她自找苦吃，却只能悉数咽下。

　　虚度光阴也会痛苦，她当然选择光明未来。

　　她得适应这种艰苦，因为一个小小的目标，都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才能实现。而且一旦开始，就必须达成。再痛苦，凌晨六点的护城河边都会出现她的身影。有些时候，她能在那里遇上自己的同班同学林飞成，两人迎着朝阳一起奔跑，这时的心动过速，她不太明白是不是吊桥效应。

　　每当两人分别，陆雯文回家洗澡后照镜子时，她都希望那只是吊桥效应。

　　她太过普通，身材微胖、脸庞方圆、头发不多，其貌不扬也没什么气质。减肥减下来就会好看吗？痴心妄想。她没减下几斤，反而小腿肌肉越发扎实。

　　世间创造出美丑观念，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大多数并不美的人难过吗？

　　夜间阅读，她读到《简爱》，心中空空荡荡，不知为何竟然再度许愿：“我要在假期里把高一和高二的知识都复习一遍。”

　　如果知识能把人灌醉，她愿意一醉方休。

　　不过她仍对这种许愿模式有所忌惮，不敢许下太过具体的愿望，她可以强迫自己预习课本、复习知识，但绝不会许愿学会所有的课本知识，能解全部的题。因为她没那么聪明，也不该好高骛远。

　　计划一点点实现，她甚至拥有了一些空余的时间。她来到理发店，剪了个齐耳短发，买了一件过膝的长裙。在商店橱窗外，她用余光打量自己。

　　还是不漂亮，但比以前好看。
　　还是不聪明，但比以前勤勉。

　　“我一定要考上一本！”她双手合十，暗自祈祷。默念完又警惕地补充一句：“这可不是向你许愿，这是我跟自己说话。”

　　假期结束，她成功瘦下十斤。脱胎换骨当然只是奢望，除了她的朋友罗秋，其他人甚至没发现她瘦了。开学后的月考更让人失望，她班级排名二十一，年级排名三百七十四。而她上学期的期末考，在班上排第二十二名。

　　根本连一本的线都够不到，她既不甘又苦恼。在她的学习生涯中，从未有过这么努力的时期，以前的成绩却一直处于中游。朋友罗秋经常说：“你就是不够努力，要不然成绩肯定比现在好多了。”

　　如今，这块以“不够努力”命名的遮羞布被扯下，她发现努力了，也不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她不肯服输，默默为自己打气：“说不定只是努力得太晚了。”

　　她还有一年时间。

　　林飞成此时也过来看他的排名，因为纸张不够大，他与陆雯文挨得很近。看完名次后，他低头问她：“开学了你还会坚持跑步吗？”

　　陆雯文从抑郁的情绪中抽离，有些意外地看着他说：“不了，要上早自习，时间太紧张了，也得多花一些时间背书。”

　　“也是，而且你跑步后瘦了不少，现在刚刚好，”林飞成对她笑了笑，说，“一起加油。”

　　陆雯文深吸一口气，微笑道：“好的……”

　　一起加油的回应还未说完，另一个同学周若雪也凑过来看分数，她看完后对着林飞成说：“还是老样子嘛，你第四，我第三，看来你还得加把劲才能赢我咯。”

　　周若雪生得特别好看，又格外鲜活灵动。林飞成笑着回应她：“下次我一定考第二。”她立刻回：“那我就考第一。”

　　陆雯文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分数，默默地坐回了座位。

　　罗秋坐在她身边，歪头瞧她：“怎么啦，你的成绩不是没有退步吗？我考四十几名都没哭丧着脸呢。”

　　“我这次假期认真学了一个多月，我以为我会有很大进步……”

　　“我认真学了两个月，下降了三名。”

　　罗秋与陆雯文对视，张开手臂抱住对方，开始同病相怜地对彼此哭诉，又在彼此怀中破涕为笑。上课铃声响起，林飞成路过时，在她们桌上放下一包纸巾，轻轻推到两人中间。

　　原来不是吊桥效应，她在未奔跑之际，心也会因为林飞成而剧烈跳动。

　　高考前她绝对会对这份感情三缄其口，但另一份被勾起的胜负欲却无法压制，她想比林飞成考的分数还高，她的目标是第一名。

　　高考时，她要考到全班第一。

　　目标一定下，莲花蜡烛就变成了冷酷无情的分数机器。她必须在十点时入睡，五点钟起床，抓紧每分每秒学习，如厕、吃饭，走在路上都随时在看英语单词，更别提课间。当然，为了保证高效率，她也会定时休息。

　　时间一长，她发现罗秋渐渐地不再主动找她聊天，也不再跟她一起去吃饭了。本来也无暇去顾及这些，但当她看见罗秋和另一个女同学坐在她隔壁桌吃晚饭，看都不看她一眼时，她心里还是有些难过。

　　她和罗秋别扭了好一阵，终于忍不住，课后可怜兮兮地问道：“你最近怎么都不等我一起去食堂？”

　　“反正吃饭的时候你也不理我，吃完饭也不会跟我一起散步消食，总是第一时间冲回教室，一起吃有什么意义吗？”

　　“那和我聊聊天也不行么？”

　　“我之前找你，你都在看书，你说你忙。说一回两回我当然还会来找你，可是三回四回，我还能这样吗？我又不是……”罗秋委屈地瘪嘴，她说，“我不想打扰你进步。”

　　“我们可以一起进步的嘛，我想跟你念同一所大学。”陆雯文把头枕到她的肩上，拉着她的手臂轻晃，“好不好？”

　　罗秋说：“陆雯文，你好烦。你要想跟我一起念书，就只能读大专啦！”

　　话虽这样说，但两人的关系总算有所缓和。可惜罗秋有了固定的饭搭子，两人的密友关系也不得不变成三人。

　　三人又是什么时候变成两人的呢？大概是在罗秋生日前一晚，陆雯文在还未编辑好生日短信的时候，便在十点准时睡去。相识五六年，这是她第一次缺席罗秋的生日零点祝福，即便补上了生日礼物，她们也肉眼可见地开始疏远。

　　她以全部的精力与友谊为代价，却在高三上学期的期末考中，仅仅考得第十七名。她体力不支，开始生病，住院时却再也不会有好友跑过来坐在她的身边，帮她轻轻捂住因为输液而变得冰冷的手。她在医院里痛哭，精神崩溃，哆哆嗦嗦地给罗秋打电话。她的妈妈坐在一旁，无声落泪，用力捶了站在身旁的丈夫几下，责怪道：“都是你给了她太多压力，都是你平常说什么如果考不上本科就不让她再继续读书的浑话……”

　　罗秋接到电话后便赶了过来，拎着果篮站在病房门口。她看到陆雯文脸带泪痕坐在病床上，手上还拿着化学书。

　　“小秋，你进来呀。”陆雯文瞥见她的身影，轻声唤她。

　　罗秋走了进去，捂住她的手，说：“怎么这么不珍惜身体？”

　　这是她们友情的最后一次回光返照，因为陆雯文许下的第一名心愿，不允许任何分神的情况出现。高考临近，目标却相差甚远，陆雯文病了又病，理所应当地缺席了高中最后一次运动会，她没能看到林飞成拿下短跑第一名，也没能看到他冲到终点线时猛扑在地上，摔伤了腿。当时周若雪第一个冲上去把他扶起，后来他们便总是一起回家。

　　最后一次摸底考试，她的成绩上升到了第十，可是第五名就是个巨大的坎，五六名之间相差近三十分。她已被这个目标逼迫得身体受损、精神受创，却只能看着希望一次次落空。一年的奋起补不上十二年的差距，背完所有公式也不一定做得对物理和化学题，语文背诵部分拿了满分还是会在主观题上栽跟头，数学的压轴大题她能解出的机会不到十分之一。

　　她用整整一年，证明了自己资质不行，努力太晚，智商有限，与天才有别。

　　她更是在这期间，失去了最好的朋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暗恋的人有了相伴回家的人。

　　这班级第一的目标如果完不成会怎样？那支蜡烛曾说人类所能承受的代价是以死亡作为终点，难道她要为了夺得这可笑的第一名而丧命吗？

　　她在高考前夕，跪下来恳求收回自己这个心愿。她说她错了，她说她不该痴心妄想。

　　那朵莲花形状的生日蜡烛说：“好，愿望收回。”

　　象征着梦想的这个物件，竟然可以像闹钟一样自由关停。陆雯文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

　　后来，她考上二本，又在大学时许下过其他心愿，希望自己可以变得漂亮一些。于是她开始学习化妆打扮，这时她才知道自己的皮肤因为高中时用了清洁力过强的洗面奶，早已屏障受损又敏感，化妆让她的脸泛红起痘蜕皮，漂亮的代价就是隐藏在粉底液下的烂脸。

　　于是她又收回心愿。

　　因为愿望可以关停，因为梦想可以放弃，莲花蜡烛开始变得无用。

　　也不是完全无用，她确实也借此通过约束自己而取得了一些成绩，但三十多岁生了小孩后，忙于操持家务，竟不知道把这个东西放到哪里去了。

　　十七岁时，被扔到垃圾桶里都能回家的蜡烛，在她三十七岁时，于家中遗失。

　　“这个故事怎么样？”陆雯文回头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孩子，转过头对多年没有往来的罗秋说，“我最近当全职妈妈，想靠写作赚点钱，你觉得怎么样？”

　　罗秋说：“几年前，你还说你死都不会当家庭主妇。”

　　陆雯文说：“为了拼事业，我很晚才结婚，也很晚才生小孩，就是不想走到这一步。可是……小秋，做母亲真的很难。孩子家里长辈带不好，她发育迟缓，不爱吃饭，长得比同龄孩子要矮，还很孤僻，没有人悉心照料该怎么办呢？我毕竟是孩子的妈妈，是我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我不能放着她不管。”

　　“孩子爸爸呢？死了吗？”

　　“有些事……哎，我也不想让你看到我如今这副样子。”

　　“我上个月也刚离婚，”罗秋说，“雯文，我找你，不是来看你笑话的，我自己也过得不好。”

　　陆雯文有些难为情，说：“那我们以后可以常联系吗？”

　　罗秋点点头，说：“我来这里，是为了给你过生日。陆雯文女士，你不单会忘记我的生日，还把你自己的生日都给忘记了。”

　　她把自己随身带着的大手提袋打开，拿出一个小蛋糕。蛋糕还是十几年前的老样式，罗秋拿出一支蜡烛，插上点燃后，起身把灯关掉。蜡烛从中间绽开，是一朵莲花盛开的模样。

　　蜡烛的火星照亮了陆雯文的脸，罗秋说：“陆雯文，生日快乐，现在你可以许愿了。”

　　孩子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开始哭闹，从沙发上爬下来找妈妈。

　　陆雯文有些恍然，她想：我已经三十七岁了，还能许什么愿呢？

　　她问愿望可以许几个，得到的答案是无限。

　　她问是不是所有的愿望都可以实现，罗秋说许愿还是要切合实际一点。

　　这是一个寻常的幻想类故事。

　　主角陆雯文在三十七岁生日当天，又得到了一朵粉紫色的莲花蜡烛。

　　已经步入中年，家庭都不算圆满的两个人不会遇到神，也没有任何神通广大的东西能够供她们许愿。

　　罗秋用陆雯文刚才口述的故事台词驳斥道：“才不是，我们比任何神都要强大，因为神是莫须有的东西，而我们真实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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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2022年8月20日晚八点至8月21日凌晨一点半，五个半小时五千来字，写得好酣畅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