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里有秘密》死去的作者

30、妈妈

　　我收养了邻居家的小女孩——在她患有精神病的母亲坠楼身亡之后。

　　从此，我在别人的眼里成为了精神病。

　　她们说我三四十岁还没生育，可能是想孩子想疯了吧，精神病的后代也敢领养。

　　我生不出来，也不想生。

　　我收养她，是真的觉得她太可怜了。

　　她的妈妈周叶夏是我的朋友，叶夏初中时十分内向，总是含胸驼背，垂头走路。我和她成为同桌之后慢慢相熟，除了在学校会交流之外，也想邀请她去我家玩儿，她本来是个不太懂得拒绝的人，却一直没有答应我的邀约。

　　直到有一次，我生了一场比较严重的病，连续几天都没去学校，她给我家里打了电话说很想念我，我说我也好想她，问她能不能来看看我。

　　她答应了。

　　我一直觉得，那一天是她人生噩梦的开始。

　　因为，晚上她躺在我身旁睡觉的时候，灯一灭，她就开始啜泣。

　　那时我问了她很久她也不肯说自己为什么哭，我只能无措地拿着纸巾，按上她的眼睛。她当晚哭的原因有很多，往后十几年，从她七零八碎的倾诉里，我还原出了那个夜晚。

　　那天，她发现了一个事情，那就是她的妈妈并不爱她。

　　她之所以含胸驼背是因为开始发育，胸前已有起伏的曲线和轮廓，但她的妈妈没有带她去买过内衣。她第一次看见的少女胸衣，是我脱下来折放在床头柜上的那条。当天她留下来吃晚饭，我因为箍牙外加食欲不振，没怎么吃东西，晚饭后妈妈又单独给我熬了汤。那时，她的后槽牙中有一颗已经断裂脱落了一半，却没有看过牙医，只能用另一边牙齿咀嚼，长久下来，一侧咬肌发达一侧萎缩，嘴以及脸都有些不对称。

　　更让她痛苦的是，每次生病她都会被责难，她妈妈觉得人不会无缘无故生病，生病一定是因为她没听自己的话——衣服穿少了，电视看多了，睡觉太晚了等等。病痛是飞来横祸，是本就拮据的生活所要面对的重锤，吃饭上学就够花钱的了，她工作那么累，为什么子女还要生病，给她制造麻烦？

　　周叶夏忍耐了很多年的情绪，在这一晚彻底爆发。她开始跟她妈妈吵架，指责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生出来，她并不想来到这个世界上。她的父母给了她一连串的遗传性的慢性疾病，给了她矮胖的身材和丑陋的脸，给了她贫穷和自卑，这也就罢了，为什么连爱都不给她？

　　别人家的妈妈，在女儿生病的时候都会关怀备至啊……

　　别人家，也就是我家。我曾是她唯一的朋友，我家是她唯一去过的家庭。她之所以不愿意去别人家里玩儿，有很多原因，其中一个是由于她穿的袜子和鞋子都太劣质了，闷脚，导致脱鞋会有很大的味道。

　　她的妈妈还经常拿自己的不易去道德绑架她，说自己被打得伤痕累累还不离婚是为了她，说自己身体不好还不去看病是想省钱供她读书。叶夏跟我说过，有时候细想，会觉得她的妈妈真的为她付出很多。她的人生其实是十分平凡的，算不上不幸，她的妈妈并没有虐待她，也没有因为她是个女孩儿而轻视对她的教育，她大学快毕业时，她妈妈甚至支持她去读研究生。那个时候她的爸爸已经去世多年，家里所有开支全部都是她妈妈一个人承担。

　　妈妈也是第一次做妈妈，很多事情她确实没做好，所以叶夏才会有不整齐的牙齿，才会有脱落到二十一岁才终于掉完的那颗后槽牙，才会有糟糕的胸型、脚臭、皮肤病、痘坑和歪斜的脸。

　　“她不是不爱，只是不会爱。”周叶夏在大学毕业的那一天，是这样跟我说的。

　　我以为，一切都在变好。我抱紧她，说直到变成老太太我们两个都要是最好的朋友，一起杵着拐杖去散步。她点头说好，她的眼里也有对未来的憧憬。

　　我恨透了她的妈妈。

　　不是因为她，叶夏根本就不会疯。

　　叶夏在职场闯荡的那几年吃尽了苦头，却也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成绩，她又节俭，省了不少钱，分期付款，买下了我隔壁的房子，她妈妈也住了进来，开始催她结婚。好像不结婚，叶夏就是个没完成生育使命的叛徒，是会被别人说闲话让她抬不起头的没出息的女儿。日催夜催，催得叶夏不敢回家，十点下班回来，蹲在我家门口小声哭泣。

　　我出去抽烟，发现了她。

　　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平时连大声说话都少，却愤怒地砸门，把她妈妈叫出来，狠狠地骂了她一顿，我让她过好自己的生活，别总想着操控别人的人生，以前叶夏参加高考的时候也是，非要让她报那个破专业，那个专业早就不吃香了，毕业后叶夏有多难找工作她知道吗？

　　我把她妈妈气得不轻，她也把我气得不轻，因为没过多久，她就和一个相亲认识的男人结婚了。婚后，她妈妈又开始催她生孩子。

　　这回，她妈妈却没能如愿。

　　叶夏不想生孩子。

　　童年时期的痛苦一直与她如影随形，她能给孩子什么？孩子也会对她说“我并不想被你生下来”吗？面容丑陋、肢体粗壮的外貌，并不和睦经常爆发争吵的家庭环境，她忍受多年从未消散的痛苦和抑郁的精神状态，能给孩子带来什么？

　　更何况，结婚一两年后，没有做什么措施的她也并没有怀上小孩。

　　她们两个最后一次争吵，也是我去拉的架。叶夏声嘶力竭地向她吼道：“我就是怀不上，没有小孩愿意选择我作为他的妈妈，你懂吗？”

　　她妈妈也吼道：“那我来当你的小孩行了吧！”

　　一语成箴。

　　她妈妈独自返回老家后，她与丈夫的关系破裂，协议离婚。不久后，她妈妈的死讯和她怀孕的检测报告先后到来。

　　她疯掉了。

　　她说自己肚子里怀的，是她的妈妈。

　　小孩生下来后，她完全置之不理，任由小孩哭到声音嘶哑，我配了一把她的家门钥匙，成为了那个小孩能够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我并不喜欢小孩，我只是想挽救她，我想她回到大学毕业的那一天，我想告诉她，她那个时候笑起来真的很漂亮，她没有她自己认为的那么丑，她值得被爱。

　　后来，她经常跟我说她好害怕，因为她的妈妈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像她。

　　她的小孩睁着圆滚滚的眼睛看着我，安静又乖巧。她真的好懂事，在我出去上班的时候，一直都是她来照顾叶夏，如果厨房里只剩一瓶温牛奶，她也绝对会拿给叶夏喝。她知道叶夏才是她的妈妈，而我不是，所以只愿意靠着她入睡。

　　我甚至想好了，等我再多挣一点钱，叶夏的精神状态再好一点，就带她们去旅游散心。我以为，时间会使一切伤口愈合。

　　直到叶夏坠楼，我成为了那个小女孩的妈妈。

　　真的好辛苦，苦到心窝子里渗苦水，苦到白天黑夜不分全是混沌一片。孩子到叛逆期了也会拒绝跟我交流，我所做的一切只能获得一句：“你又不是我妈。”

　　我也会暴躁，会生气，会恨铁不成钢，我会述说自己的辛苦和劳累，述说生活的重压，告诉她我为了她牺牲了多少，说我做这一切不求半点儿回报。

　　她张开十六七岁饱满年轻的嘴唇，漫不经心地回应我：“我们都是做过母亲的人，别对我说这种谎话。”